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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水陆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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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告退隐,绝对是夏从权做的最一厢情愿的事。
才过两天,花橘再无法忍受他给家里带来的混乱。他解雇了所有仆人,却不能让家里维持最基本整洁,他虽然晓得带两个官员回来跑腿,但那两个男人显然也不懂得如何持家,而且他们还非常一致地看不到自己的错误!这一点花橘很愤怒,他们看她的眼神在经过过最初的冷淡之后,现在是充满哀怨,仿佛一遍又一遍地责问她,为什么她身为女人,竟然可以不是一个好主妇!花橘无法和他们争辩,她对治家并非全然无知,亦很清楚自己的缺点——她没有足够气势,根本不能指使任何人。
从权并不赞成他们关于女性义务的看法,他不断做着让人抓狂的事。他烧了书房里所有带文字的东西,接着转向藏书室,这里有好几千册图书,动手之前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叹息将要制造绝大的烟尘。结果只烧了半天,不仅院子全黑了,隔壁知家也不断传来女人的尖叫,他们抗议衣服和树木花草都遭了殃,这反而提醒了从权,他派人去掘出后院所有的蔬菜,很有热情地尝试将它们在焚烧书册的火堆里烤熟,如果这是在秋天,花橘会觉得有趣,可是在八月,她只觉得鼻孔堵塞,呼吸困难,而且快热晕了。
任何人留在火堆边都是忍受酷刑,从权自己也只比花橘多坚持半天,因为知东庭又来了,他以私人身份得以接近从权,谈话中却不断代表官方提出挽救,如果不是他烤地瓜的手艺很好,一早就会被从权踢出去,不过即便如此,在他开始教花橘如何掌握烤水果的火候时,从权离开了。
然而若以为这是从权沉默的认输,那就太可笑了,虽然花橘一开始真的这么认为,她看到从权脸色变了,就在下午的钟声之后,他似乎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脸和手都脏了,对此他很不快,于是保持气恼的情绪走了。
花橘觉得他是去洗澡换衣服,这想法很吸引人,但知东庭在一边呵呵笑,“不需要面见客人的时候,没必要太在意仪容。”
“你难道不是客人?”花橘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在经历过从权的怒气之后,还坚持认为自己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朋友。
“也对。”知东庭笑得很得意,“不过偶尔懒散一点并不是坏事,我可不是那种苛求年轻人的人。”
谈话到此为止,花橘听到开门的声音,看到有人从院落外跑过,她好奇得不能不去偷看,结果是有陌生客人上门拜访。
他们不是一个,而是六个,实际上这是花橘剔除所有看来似随从的人之后得到的数字。六个男人都留着胡子,看来比从权年长很多,很难说他们是否出现在之前的游行队列中,因为现在他们的表情非常严肃,只偶尔因为烟熏咳嗽,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跟着至少四个年轻随从,这些随从都带武器,不过还好,花橘要自己乐观些,至少还有六个人不带。
夏家的大门敞开了好久,客人们的轿子和马匹费尽周折才全都堆进西厢的院子,还是因为烟熏,马匹不断骚动,杂役的埋怨可媲美街上小贩的叫卖,站在大厅外等待的客人们为此深感痛切,他们遭到群众围观和指点,相比之下,花橘的偷看因为有了知东庭细心解说,反而变得不怎么急切了。
知东庭告诉她,六部长官的副手都来了,场面很有趣,因为只代表两种可能,要么是表达重视之情,要么是行慎重之举。不过他的看法是,情势对从权有利,他终于得到机会,可以尽情羞辱那些对他有敌意的人了。
慎重之举是什么意思,花橘不清楚,当然也不了解为何到了这时候,情势反而变得对从权有利,她虚心求教,知东庭回答说多半时候那是委婉表达某人被治死罪,她很气愤在这种事上还卖弄文字技巧的习惯。知东庭欣赏她的直率,偷偷告诉她,因为皇帝仍将从权看作值得信赖的重要大臣,所以即便从权真的犯罪,也一定不会被处死。
花橘对华国皇帝的看法因此变得更复杂些,她清楚从权聪明而有才干,但要说他洁白无瑕,丝毫不曾涉足犯罪,她觉得实在荒谬。
“在故乡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上面说皇帝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对众人宣告自己宠信某个人,你说,从权的情形是不是这样?”她非常认真地问知东庭,“你们的皇帝,究竟是想毁了他,还是以为可以给他更多的幸福?”
“这确实是个问题。”知东庭用同样的直率回答,“不过能够逼迫这些顽固的老头子来对一个年轻后辈低头,真是大快人心。”
花橘这才发觉他可能根本不曾认真对待这件事,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从权获罪,也同样大快人心吧?”
知东庭的回答很妙,“因为我知道绝不可能,所以不得不承认,那确实大快人心。”
花橘已经没兴趣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那边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原来去通知从权的官员终于自后面的院落出现,他们急切想听到回应,不过在那之前,又急着下命令关闭大门,以杜绝官方秘密传到民间。
断断续续听老人们的惶恐和忧虑,花橘感到好笑,从权会怎么做,她大概能猜到一点,现在她变得期待,不管是否会成为丑闻,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果然,那官员首先恭敬地呼唤每位大人,然后模仿从权,用极其淡漠的声调对他们说滚出去,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变化,仿佛晴朗天空中无形的风吹过,可怜的老人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羞辱,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但是谁也不能改变——从权就是在漠视他们,而且会继续漠视下去。
他们再次请求与从权见面,态度沉重而诚恳,看着他们,花橘第一次清晰体会权力的魔力,他们低头了,跪拜了,屈服了,被羞辱了……只因为他们重视叫做“次相”的位置。她觉得很恐怖,从权无疑清楚,如果继续这样的生活,除非腐烂在那位置上,否则一旦失去权力,不,实际上他依靠的是皇帝的宠信,一旦失去这些,他将被反噬,不仅仅是曾经对这职位低头的人,还有渴望着却怎么也得不到这种权力的人,以及他自己,一个人尝试过这种高人一等的荣耀,又怎能再安定于平凡的生活?
花橘第一次非常高兴,从权选择离开,也第一次如此肯定,他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她决定要挽留他,至少要他生活在她能看到的地方,这样她才能尽最大努力让他生活幸福,是的,幸福,她要给他平凡的幸福。
她为自己的决定兴奋,而知东庭在一边浇她一瓢冷水,“只是这样还不够啊,他们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要更强硬更激烈。”
“为什么?”
“因为连我也不希望他死在外国,错过看他的下场,绝对是种遗憾,而且……”
知东庭突然住口,从权出现在他背后,这次已经爽快地踢人了。
“滚。”从权快速有力地连踢四次,他换了整洁的衣服,在一片烟熏火烤的焚烧现场,有种引人犯罪的不调和感,“以后也不要来了。”
这次知东庭没有坚持,他笑着朝后门走,直到最后一刻才转声对他们说,“不行,我无意违抗皇命。”
从权的脸色似乎变坏了一点,不过也可能从刚才开始就很不好,他忍耐着只是瞪知东庭,但那根本没什么用处。之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花橘,好在宣布的是好消息,“去洗澡吧,今天我们出去吃饭。”
花橘忍住欢呼,一路跑去自己的卧室,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不过缺少阿桃帮忙,她很是费了一番辛苦才得以享受泡澡的乐趣。
她几乎要睡倒在冷水里,经历过火堆边的烘烤,这种清爽的感觉真可谓是天国了。
可惜,天国的幻象总是被世俗的喧哗打破,还有她慢半拍的智慧。
夏家大门再度打开,送走官员车队的声音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吵闹,或许是深刻的怨恨才会让喧哗放大到那种程度吧,然而只是如此,花橘还不想自水中起身,她早知道那些人不会久留,毕竟他们都是明天还得上班的人,至于从权和她,他们多么幸运,没有工作在背后追逐,他们可以慢慢烧书、洗澡、出外吃饭,以及……她突然想到,自己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她没能看到从权亲自驱逐客人的场面,他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用洗澡支开她。
尽管内心充满不平,她还是不想离开澡盆,反正已经错过了,好吧,她深深叹息,其实她真的很想再看到从权冷酷地说出简短刻薄话的样子啊。
众人离去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从权在房门外叫她,“花橘,可以了吗?虽然是夏天,晚上也会冷,你不要睡着了。”
听到他亲切的声音,还有婆婆妈妈的说话方式,花橘更是叹息得想用头撞地,她真的咬了自己的手指,不过和大家说的不一样,那种痛不能令她忘记错过的遗憾。而且她尝到手指上残留的烟火味,这是另一件遗憾的事。
“如果还要继续烧书,我宁可睡死在水里。”她自以为很轻声地说,“不要忘了,我的妈妈是水妖。”
从权隔着一道门笑,“我会爱惜水妖的女儿,别担心,我没有偏见,而且,花橘,我也不想再留在火堆边被熏烤了。”
“是啊,你本该给那些书做出更有益的安排。”她起身,水妖的血统值得赞美,皮肤在夕阳的微光中呈现珍珠色,没有丝毫浸泡后的褶皱。
到了更衣的时候,她不得不求助于从权,他做这些琐碎的事,竟然也很灵巧,有一瞬间,她真忍不住责怪老天爷太厚此薄彼。然而随后又想到,从权正经历离职去国的遭遇,不免有些自责。
从权巧妙地将她打扮起来,鉴赏自己作品的时候,他颇得意,“可爱的小水妖,你果然不适合呆在火堆边。”
花橘被吓了一跳,她真不习惯从权用源星若的口气说话。可是从权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奇怪,实际上他从宣布退隐之日开始就一直在努力更快些变成另一个自己,他用孩子气的热情尝试十五年来不曾做过的所有事,尽管不全都有趣,但每一点增加的经验,就同每一点被毁掉的可以印证他存在过的东西一样,变成了促使他变化的能量,不断丰富他的灵魂。
她面部肌肉痉挛,想到他善变却坚定的性格,难道说她必须在未来很多年里忍受一个轻浮的男人,或许她还是该放手,让一切回到既定轨道上去,她确定自己在三十岁的时候会渴望一个无趣但稳定的婚姻,“啊,我多么期待知道你是如何说服那些恳求你复职的人退去,那一定是很感人的场面。”
从权抓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仿佛看出她的动摇,他笑得极其邪恶,“会有机会的,花橘,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花橘不敢想象他会继续变化成什么样子,于是理智地提出该去吃饭。
他们走去隔壁街的一间小饭馆吃饭,在这个简朴却干净,而且闻不到一点烟味儿的饭馆里,他们吃着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从权注意到,花橘吃得很少,并不是因为她崇尚美食,她似乎和他一样在叹息平凡的快乐,他想得未免乐观,因为她真正在想的是如何面对痛苦,是的,即将离开这个国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对它充满憧憬。这巨大的城市藏着太多秘密,甚至细微如路边摊,她有点怨恨地看着夏从权,因为他,她白白逗留那么久,却没有几次深入了解它的机会。
饭后,她慢慢说出自己几乎从未在城市中生活,从权吓了一跳。
“这有什么奇怪,不是每个领主都喜欢和商人打交道啊,所以从祖父那时代开始,我们就不住在城市里。”
“真可怜,连吃路边摊的机会也没有。”从权立刻又笑了,他宣布不直接回家,他要带她去逛街。
他们手拉手逛街的样子一定很傻,不过花橘很乐就是了,街上的人比白天少一点,繁华街的店铺都要经营到午夜之后,她趁机进去每一间看来有趣的店铺,远离荒废寺庙和市集,一切都整洁美好,如果说之前皇帝游行是一幅华丽的锦绣图,那么眼下夜色中百姓的生活就是一张洒满金粉的喜庆年画。
从权也是充满感怀,他意外坦白地说,“十五年了……没想到一下子就十五年了,可是我也只有两次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这个城市,真是没办法啊。”
花橘并不认为他在检讨自己别扭的性格,何况好奇和喜欢没有必然的联系,“为什么又不能喜欢它呢?”
“因为,总是处在不恰当的位置看着它吧。”从权对她微笑,眼睛里有淡淡怅惘,“要么是仰望它的巨大,要么是在云层上陪伴被龙神庇护的人,遥远俯瞰它,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面目,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没办法,留下来的话,也只能以这样扭曲的方式观看它,所以永远也不可能爱它。”
“说永远未免太绝对了。”如果可以,花橘会再回来这里,她忘不掉如假期般短暂的时光里见到的一切,“难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除了我从小熟悉的一切,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大国,它实在太不同了,我希望家里人都能来看看。”
从权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说,“十五年前,第一次看到上京的时候,我也有相同的想法,不过花橘,这个国家比表面看来要更具防御心得多,你的愿望大概在我们离开之后的二十年内,得不到实现。”
谈到政治,谈到国家机密,花橘的头就变重了,再说她也见不得从权认真的样子,她笑了笑,“你已经比我好多了,我活到十五岁,还从没去过柯洛芬首都呢,而且你也知道啊,我的家乡阿卡兹伯德,基本上就是那种人常说的乡下地方。”
这一次从权似乎无意回答,过了好久好久——中间花橘三次向他要钱去买可笑的零食——她根本将之前的说话忘掉了,还有了些睡意,因为从权竟然不说话了,花橘实在无法忍受在逛街的时候,身边的人居然不说话,就在她准备开口要求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主意,问了她一个突兀的问题。
“花橘,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故事吗?”
“是那对不得不分离恩爱夫妻,还有努力在华国开始新生活的孩子?嗯,我还记得,你都没告诉我,后来他们怎样了。”
从权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的记性比想象中要好。”
花橘点点头,就在她快要得意的时候,突然有了警觉,她也凝视从权,在那双眸子后,是包裹他十五年的冰块,然后更里面是……十五年前的从权?那时候他才多大啊,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需要用冰块掩藏并保护自己?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不幸?但是,能有什么不幸呢?那个年纪的孩子不都是在父母的保护下吗?难道说,他的父母也遭遇不幸了?等等,除非有他父母的荫蔽,否则他怎可能这么年轻就成为次相?好吧,他可能真是天纵英明,那么他干嘛突然说那种让人难过得想哭的故事呢?
她在一瞬间想了好多好多,尽管混乱,但从权的不幸却很清晰出现在她面前。再次凝视从权的眸子,她的心里多了些愚蠢的怜悯,那怜悯阻碍了智慧,让她看不到最关键的所在。
从权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突然间变得眼泪汪汪。之前复杂的心意全都没了,他又忙着给她擦眼泪,并且想着用最妥当的语言安抚她。“怎么了?为什么又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从权,害你想起了伤心的事,我是大笨蛋。”她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将眼泪一直抹到他的袖子上去。“以后我再也不说家乡什么的这些蠢话了,还有乡下地方,其实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啊,只是大家这么说,我也随着说说,如果冒犯……”
“不,我的家乡是首都,虽然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繁华,却也是被无数文人歌咏赞美的风雅华丽之城。”就在略有些暗的路边,他用最柔和的声音描述自己家乡的美好,多么不可思议,他竟然真的做到了,“被赞美如同织锦般艳丽,城市的四季都是那么鲜活,就连哪儿都能看到的冬日的积雪,也因为等待晶莹的白梅,变得异常优雅。从盛夏之后,有水的地方就有茂密菖蒲,到了秋天,药草的气息熏染整个城市,虽然不及千万株桂花的香气馥郁,但是看着湿润的青翠枝叶,生机勃勃地生长在自己家里,一直到第一场冬雪降下,会让人格外赞叹自然的伟力。”
最后一条断掉的线索,由他自己奉献在花橘面前————那美丽的首都,不在华国,也不在柯洛芬,除非是在彼此的梦境之中,否则它只是阻碍从权仕途的阴影。
花橘的脸色变了,她摸了摸从权的脸,他在尽情回忆故乡的时候,眼神和脸色都变得温柔而悲哀,“你、你的故乡在……你是那个华国少女的孩子,后来你被送回来,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你……”
“你真聪明,花橘。”他又低头吻了她的手,“我被送回母亲的祖国,和亲人们失散了,但命运对我不薄,我一个人也活了下来,可是我永远无法爱上这个国家,因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花橘慢慢自冲击中恢复过来,除了对十岁从权的无限佩服之外,她还有点生气,他之前都不肯告诉她真相呢,不过换了是她,也未必把这种事到处说,就好比她有水妖血统,一直到她认可了从权,她才能比较自然提到它。因此她决定原谅他的隐瞒。
她轻轻摇了摇他的手,对他笑了一下,“我们回家吧,回去后给我讲故事的下半段。”
“我考虑。”从权也笑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一些,“我不想另一件衣服上也沾满眼泪、口水和鼻涕。”
这句话太冒犯了,就算它有一半是真的,也不能原谅,花橘决定不跟他说话。但她的坚持没什么意义,穿过三条街,他们回到家里,在烟气比较淡的花橘的卧室,从权开始讲故事,因为是最吸引人的亲身经历,而且主角只有十岁,她完全被迷住,一切坚持遂宣告结束。
最有意思的是,从权也是经由风暴来到华国,他和花橘一样,独自漂流到海滩,苏醒的时候,身边是等着卖掉他的陌生人。他失去了母亲、姐姐和家仆,以及前十年贵族家小公子的生活,也是经由同一条航道,他被当作珍贵货物,送到上京的秘密拍卖场。那是十五年前,主持夜间拍卖会的还不是虞夫人,她只是一个重要的副手,但那时候她就显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她是第一个仔细质询从权身份的人,不过从权很精明,在短短数天的遭遇中,他懂得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他不合作,虽然他还那么幼小,虞夫人仍然报复了他,她把他打扮成女孩子送上拍卖台。
从权说到这里的时候,深深叹息,遗憾那么轻易就原谅了虞夫人,因为花橘笑得失去控制,用力敲打桌子的时候,把他给她倒的茶都打翻了。
然后,花橘还十分认真地说,她认为十岁从权的女童装扮一定非常美。
其实她说对了,他被打扮成女孩后,美得惊人,买下他的人决定将他献给了当时的夏首相,首相的小女儿十六岁,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据说在她出生不久,就由先帝亲自点选入宫,天下人盛传她即将成为皇后,正需要挑选姿容美好的女孩儿当作侍女带入宫廷。一直到见到年幼的皇后,性别的错误才被发现,但是夏皇后和父亲都觉得这个小男孩身上有某种足以打动他们的气质,所以他们安排他接受精英教育,并且在确定他素质优良之后,很正式地宣布他为夏家义子。
花橘不笑了,她又开始怨恨老天偏心,从权明明也是遭遇,为什么竟可因此成为权贵。不过她不想表现得太刻薄,“你就这样留下来,再没想过故乡的事吗?”
“该想什么呢?”
“比如说你父母是否还在,还有你姐姐,她也被救了吗,现在生活是不是幸福呢?”花橘不奇怪男人天性冷淡,可是从权如果敢说是担心被他们拖累,她一定会很生气,“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吗?你肯定有办法查那件事的,就算以前不行,在你做次相的时候,难道也不行吗?”
从权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是啊,我并不想再见到我的父亲,因为在他送我离开的时候,就要我忘掉曾是谁的孩子,只有全然忘掉,才不会因为生离死别痛苦,未来的人生才会比较幸福。至于姐姐,就算她不幸福,也是她自己的人生,我若在她身边,情形会有改变吗?”
花橘不再为他的冷淡叹息了,她退让一步,“那么,你姐姐还活着了,活着就好,至于其他人,嗯……至少你的母亲,你不想念她吗?”
听到这个问题,从权很想能够想起母亲的样子,但是一如从前,他记得的只有一个在海风中不断哭泣的身影,对于他来说,给予母亲般感情的女性是已经去世的义姐夏皇后,正是为了报答她,他才忍耐这个国家直到现在,如果说想念,他唯一想念的只有她,她代表着他一生中最显耀、幸福、激烈、复杂、惊险的岁月,试问天下还有几个人能经历这样的年轻时代。
“不,没办法想念,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
花橘被他的眼泪吓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她不知道男人也有不由自主流泪的时候,至少从权不像,他有非常完美刻板的自制力,看他怎么处理情欲就知道了。
“那、那么后来呢?”她不能安慰他,她想他一定不希望被人看到泪流满面的样子。“你因为皇后的关系进入宫廷,然后就依靠一般所谓裙带关系,一步步成为次相?”
“不,我之所以成为次相,是因为皇后过世了。”
从权十六岁获得官职,入东宫辅佐御子,此后也兼任御史、侍从,得到先皇的信任,但始终不曾彻底丢开辅佐御子的责任,他大概是大臣中唯一坚信御子将成为君主的人,正因如此,当皇后病逝,先皇亦重病不起之时,很自然选他作为下任君主的亲信辅臣。当今圣上十一岁登基,因为是皇后和先皇唯一的孩子,继承方面并无问题,只是因为太过幼小,而不得取信于天下人。
对于自己一手教养的学生,从权充满自豪,在度过最初三年艰难光阴后,他确信自己已经能够放手,而且他非常了解彼此的性格,因此略带着遗憾地承认,选择离去也是为了保存美好的回忆。
“我能教出怎样的学生呢?和我一样能看到所有事,还得忍受所有不怀好意的一个人,若非坚定又强横,又怎么能坚持得下去呢?所以,当我的学生逐渐长大,越来越精明能干,可以独当一面,我不可继续使用权力,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权力都该交还他们真正的主人,否则,不仅天下人要恨我,被我剥夺了权力的人也会想我消失。”
花橘能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不断落下来的声音,她说不出话,越是接近现实就越丑恶,也越发沉重。
“但是不能,如果我们之中谁也没有足够勇气,就不能打破互相牵绊的关系,你知道吗?花橘,我们被设定了彼此依存的关系,而且长久以来,我们都恐惧改变会带来毁灭。”
“毁灭?”她忍不住抬头看他,在一片泪光中,他的眼睛闪烁融冰似的光芒。原来痛苦愤怒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也能变成促使人改变的能量,她又一次深深叹息,能够领悟到这一点,便说明他们的关系又深入了一步。
“好吧,毁灭就毁灭,反正我们要离开了。”这一次,花橘来为从权擦眼泪,其实她已经开始习惯,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表露最真实的一面,虽然无人分享他的真实,感觉有点寂寞,不过一想到他们即将离开,这种寂寞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夏从权,你想太多了。”
“什么?”
“第一,哭出来也好,把你十五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吧。”她很宽大地说,“不过,为了不要吓到其他人,就只有这一次,你可以尽情哭。”
听她这样说,从权反而哭不出来了,她实在很能破坏气氛。
“第二,你不要不承认自己依靠裙带关系,也不要不承认曾经喜欢夏皇后,管你是爱她如姐还是如母,总之你太喜欢她,所以不管是她想要守护的孩子或者国家,你都一直忍耐着帮她继续守护,不过现在,你可以大声说已经够了,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了。”
从权想不到她会看得那么深,还有,说得那么直接,以及把事情想得浪漫。
在他开口辩解之前,花橘对他摇摇手,“先听我说完,第三,你想得太严重了,你和你的皇上之间,应该没到你想的那种地步,而且既然你能想到可能的结果,并且努力避免,对方难道什么都没察觉,什么都没做吗?好吧,我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但是我清楚,至少你不全是因为权势才留在他身边,所以以后,他也一定不全因为权势想杀了你。最重要的是,现在你已经决定离开,你要和我一起走,所以你设想的那些悲剧可能,都是自寻烦恼!”
她气势夺人,神气得让人无法逼视,但从权毕竟是享受过裙带关系,当过次相,服侍过两个皇帝的成熟男人,他看着她,慢慢微笑,直到她被凝视弄得心慌意乱,又露出带着茫茫然的眼神。
“夏、夏从前。”她紧张的时候总是叫错他的名字,“你有什么便说!”
“那么你说完了吗?”
“快说啊!”她紧张得想尖叫,她果然太笨了,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情势会在一个眼神之间全然改变。
“嗯……”从权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真的不要嫁给我吗?”
花橘难过得倒在桌子上猛打桌面,她好怨恨,这坏人总是用这可耻的一招对付她。
“有那么痛苦吗?我会很宠你,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哭,还有不管是姐妹还是母亲,那种亲密的感情都不会有了,我只宠着你一个,还不行吗?”
花橘抬头,满脸惊慌,她听到什么了?是不是之前说过的毁灭提前发生了?
从权在对她笑,到这时候了,他还逼迫她,“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告诉你我们要怎么离开,让你到最后一刻才被吓得跳起来。”
实际上,她已经要跳起来了,她要反击,绝不能坐以待毙,尤其是关乎生死的逃亡,“你、你再说,再说我就真的一咬牙嫁给你了喔!”
突然间,气氛变了,因为她的这句话。
从权握住她的手,“我是不是该要求你签个契约,免得之后你说只是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