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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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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断断续续地哭声猛然就止住了。
然后,再哭不出来。
之前,他好像……不是好像,她肯定他说了一句:反正老子第三个吻已经吻了,红菱花你以后要给老子看一辈子!
再之前,他说他的样貌发生了覆地翻天的变化。
再之前,他说他被娘亲抓了回去,迷迷糊糊就失了那个姑娘。
再之前,他说他为那姑娘弃了剑……
她将李浊方才那些胡言乱语一点点回溯回去,就像拉直起一根线。随着这根线一点点加重力道的绷紧,她心也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当东郭理彻底理顺了他说的一切时,她自己的陈年往事忽然一闪。
就犹如一个激灵,又更像是一把利剑迎劈下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拉起的线就被斩断了。
做两截轻浮在空中,荡呀荡呀最后还是飘落到了地上,远远地隔着。
那断点之处,就是她重遇……不,应该是错遇姜狄的那个清晨。
“我先遇到的原来是你啊。”东郭的两瓣唇轻轻张阖,若是往常,这一刻她应该是害怕,应是怯了,应是早就冷不住哭了出来。
可此刻她心底却是一滴泪也没有,眼睛是干涩的,心里茫茫然什么念头也无。
只有两种感觉,一种是凉,一种是空。
原来她先遇着的是李浊啊,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她自己一时也看不清她自己的心了。
李浊看她如块石头般杵在身边,眼神木然,整个人都失去了灵气。
说出那番话,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惨淡。
可他李浊一点也不后悔!
他要这小小的人儿,就算是哭泣和惶恐,也只能在自己怀中!
顺势就把她搂入怀中,她的面容呆滞,但身体却还是这样柔软,还是瑟瑟发抖的红菱花……
“放开!”东郭第一次没有躲闪,而是冷冷开口说了这两个字。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贯地咬嘴唇,细声,发抖。继而扬起了下巴。
李浊一愣,觉得有些陌生,他皱皱眉,放开了。
“算了,老子带你去救他。”
“谢——”
李浊又是一愣,没太好气地说:“别谢我,正好我还想再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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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狼王宫由大大小小的帐篷构成,天牢却是挖在地下,阴冷潮湿。
“这样好吗?”东郭终于忍不住问。
李浊带着她一路都是名目张胆往天牢方向走去,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去劫牢。
“管他好不好,只有怕不怕。”他偏头朝她下颔一扬,眉毛一挑:“老子不怕,你怕吗?”
“我也不……”她高声地还嘴,可还没有说完,却被李浊捂住了嘴巴——又是一股掌心的汗臭迎面扑来。
“唔唔唔——”她挣扎着。
李浊蹙了蹙眉,收回来自己的手,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怎么,你怕了?”她挑衅他。
李浊明显恼了,却还是按着性子,压低声音道:“别说话,王宫里又有‘客人’来了。”他说到这里嘴唇抿起,胡子也跟着动了动,似有疑惑——却旋即换做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且这个‘客人’,应该不是冲着天狼王而来。”
不是冲着天狼王而来,那是冲着谁?
姜狄!
这边正是去天牢的路线……
可是主人有派人来劫囚,营救少主?
想到这,东郭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窃喜。
“我们先跟着他,伺机行动。”
李浊怔了怔,头一次见着她冷静分析,眸中的光芒也不再慌乱,不由有些不适应。
却还是缓过来,应了一声:“好。”
这黑衣夜行者身形不高,行踪也诡异,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似乎……是不太认得路?
东郭瞧着这个黑衣人,嘴角勾起一抹无言的笑,徐徐道:“浊爷,我们出去给他引一下路。”
身边的人沉默了数秒,方才启声,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你就不怕他不是去救那个人,而是去杀?”
“是敌是友,总要带进去了才能知道啊。”她斜眼朝着李浊笑,右手的拇指,食指同中指,竟不知不觉捏了起来。
李浊忽觉心烦,白她一眼,翻身跃起,挡住了那个黑衣人的道路。
那黑衣人二话不问,伸手就朝他抓来,五指若爪,其状若鹰。
“这么凶!”李浊双手背在身后,只把身子躲闪,步伐退让却稳健。他摇头又点头,口中振振道:“这么凶,那老子也不客气了!”
说着背在身后的双臂如猿,忽然前伸,朝着黑衣人胸前抓去——竟是模仿这黑衣人方才的爪法。
他内力深厚,出招一贯来势凶猛,黑衣人抵挡不住,身子后倾脚下一滑——李浊却比他滑得更快,往后一绕:是又接搂住了他,两爪也扣在了黑衣人胸前。
“休得无礼!”黑衣人忽然大呵一声,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女人。
李浊笑嘻嘻地把手从女人胸前拿开,却在她身上飞快数点,定住了她。然后用力一推,让她立起来。
“站稳,站稳!”分明是他推的力气大了,女人立不稳,前倾后仰地晃了晃,李浊却伸伸手指头,要她自己站稳。
她被点了穴道定住,自己如何能站稳?!
满腔无处发泄地恼怒,不由化作女人重重地一声:“哼!”
“哈——”李浊却反倒还笑,转而双手交叉于自己胸前,摸了摸下巴,吊儿郎当道:“姑娘,要去天牢找你的如意郎君啊!”
“休得无礼!”
他冲着黑衣女说话,眼睛却斜瞟在东郭声上,句句话中有话,句句都仿佛是在对东郭说:“不是他——莫不成你的郎君是我?”
要去天牢找你的如意郎君啊!
不是他,莫不成你的郎君是我?
东郭不答他——今夜她也对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诧异:纵是心内万千翻波,脸上却神奇地学会了不动声色。
“休得无礼!”黑衣女却是颤抖着声音又斥了他。
“你他妈只会说一句话。”李浊扫兴地摇摇头:“无趣!”
两个女人都无趣。
他负手欲走。
“站住!”黑衣女呵道:“休得出言不逊!”
李浊的步子顿了顿,他徐徐转过身,轻笑了三两声。
俯视了黑衣女人良久,忽勾起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右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笑。
继而臂膀一扬,解开了她的穴道。自己则转身背过去,负手前行,不看后头两个女人——包括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东郭。
他挥一挥右臂:“走了,老子带你们去找他!”
步子逍遥,自有他身后背着的强弩陪着他。
“噗!”黑衣女望着李浊的背影,竟忍不住笑了。她笑地时候身子会轻轻晃,笑声也特别好听。
让人觉着,卸了夜行衣和蒙面,她的容颜一定特别好看。
东郭就是这么觉着的。女人盯着李浊的背影看,她却是盯着女人看。
思绪万千。
这个女人,她也是来救少主的吗?
可女人的声誉听起来如此陌生,绝对不是东郭的那些杀手姐妹们。
公主聂慕柏!她脑后里忽然冒出一个名字。
犹如雷击,浑身顷刻无法动弹。
公主对少主真好,听闻预先,竟在第一时间亲身营救……这样看来,她东郭甘舍身子去救少主,也算不得什么了。
内心淡淡泛起一丝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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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浊带着两个人去天牢,一路上蛮人守卫们都对他毕恭毕敬,处处为他开道。连天牢里,也是他要开哪出门,要往那边走,守卫们就都顺从着他,生怕怠慢。
就连他后头带着一个一身夜行衣,分明就是刺客打扮的女人,也没有一个人敢问他。
“他们对你这么恭敬,莫非你是这里的王子?”黑衣女明明受制于李浊,却还是要挑衅他。
“放屁,再胡说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他狠狠攥着拳,声色俱厉地警告她,周遭的人都听得清李浊指节的脆响。
“哼!”聂慕柏的眼神里分明有害怕,口里却还是不断嘟囔:“蛮子果然是蛮子,对女人也这么凶,身上也是又脏又臭,胡子邋遢……”
“割舌头了啊!”
“我……”她出了一个音,但还是不敢再说了。
其实下半截话,她本来也不打算讲出来——聂慕柏本来想说:我们江南的男子,各个是秀美瘦弱假面娘子,却喜欢闷在心里玩阴毒算计。远不如你这般健硕粗犷,句句直抒胸臆,是个令人倾慕的男儿。
“浊爷不是天狼人,他也是中原人。”一直沉默的东郭突然开口,竟是替李浊向聂慕柏解释,怕其误会他是异族,因此生出嫌隙。
刚才聂慕柏眸中神色变幻,她皆看得分明:呵,自己竟生出一丝念头,想把聂慕柏往李浊身边推。
推得离他进一点,也许就能离另外一个人……远一点?
她自己在想什么啊!
东郭痛苦地闭上眼睛,自己不想提醒自己,脑袋里却有一个声音很讨厌,却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掉地在提醒自己:东郭,你最先遇到的那个人是李浊,不是姜狄。
不是姜狄!
不是姜狄!
不是姜狄!
“怎么,到了却又不想见他了?”李浊突然把身子凑过来,一把就圈住了她的腰:“你要说不想见他了,我会很开心的。”
他就这么直接了当的出口,却又鼻息冷哼,似在自己嘲笑自己。
东郭睁开眼睛,望着他。
这眼神不温柔却也不凶狠,不清澈却也不浑浊,竟看得李浊有几分不舒服。
他移开了目光,不再同她对视,口中叹道:“算了算了,来人来人,给老子开门。”
“这……”掌管钥匙的守卫长顿了一顿,朝着李浊单膝跪下,低头道:“浊公子,大王有令……”
“有个屁令,他不让开,老子偏要开怎地!”李浊唾了一口,见地上的守卫长战战兢兢,忍不住却又柔了声:“你回去给你大王说,我保证开了门,这个刺客也不会再刺伤他。”
“大王,大王——”守卫长急得满头是汗,趁着李浊还没有再打断他的话,憋着劲一口气说完:“大王有令,开门可以,放人也可以。但浊公子须到大王帐中一叙,有要事相商,且浊公子不能入帐急退,大王希望与公子好好谈一谈。”
吁,吁——守卫长连忽了几口气,终于说完了:还好大王的命令没有再长了,不然一口气接不上来,他准得自己憋死了。
“哈哈,天狼王莫不是看上了你了吧!”聂慕柏突然插嘴,笑得前俯后仰,用手指着李浊,忍俊不止:“没想到这蛮子王竟是好男……唔!”
她停止了声音,是因为李浊那只刚劲有力的大手,毫不犹豫掐住了她的脖子。
于咽喉处一分分加重力道,他眼光狠戾,分明是要治她于死地。
“浊爷,你快放手!”东郭忙拉住他,心急如焚求道。
不能杀公主啊!
她是大琰的公主,是主人的女儿,是伤不得的金枝玉叶啊!
李浊斜眼,看见东郭拉扯着自己的一角,一张脸都急白了,衬得额上的红菱花更加触目。
她眼眶里渐渐泛出晶莹,肩膀也缩起来,显得身子更加瘦弱,不赢一握。
一瞬间,李浊觉得自己的东郭又回来了。
“好,老子不杀她。”李浊松开了遏制聂慕柏的手,转而一把将东郭拥入怀中。她的脸颊刚好贴着他温厚的胸怀,紧紧贴着。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东郭头上,胡茬来回摩挲,流连缱绻。感觉着自己拥住的身体在发抖,李浊心疼不已:“我都依你,你要怎样,我就怎样。”
觉着胸前贴着的人脑袋稍稍移了一下,她是去望天牢的方向。
李浊本能地随她望过去,心猛地狠狠疼了一下。半响,苦笑道:“好,来人,开门!”
“大王有令……”守卫长没得到回答,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又重复一遍长长的句子——他做守卫长的也很苦的好不好?!
“我答应你们大王。”李浊果断应下,但是他的声音很清,竟带着三分枯槁,不像他平常说话,字字掷地有声。
“是。”得到了答案,守卫长果断掏出钥匙。
听得铁链哗啦啦一阵巨响,两扇灌铅的铁门,守卫长和七八个守卫合力才推开。
向黯无天地的死牢射出一道光亮:虽然昏暗,但对于这死牢来说,却是从黑夜忽到白昼的刺目光亮。
“吱吱吱——”随着腐臭扑鼻而来的,还有数只脏兮兮的老鼠,开门如开闸,全涌了过来。
东郭还好,当婢女见惯了老鼠。聂慕柏却不行,“啊啊啊”连声呼叫,为了躲避脚下这些可怕的小畜,她的脚尖踮着,几乎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老鼠也怕啊!”李浊似乎从来都不忍心瞧见女人示弱,他手一勾,打横抱起了她。
“休得无礼!”
“好啊,那老子放你下来……”李浊说着,就要松手任她抛落。
聂慕柏眼皮往下垂,瞥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老鼠互相穿梭,灰脏还带着气味,还有污浊的长尾。“吱吱吱——”它们的每一声声音都令她感到恐惧。
害怕地抓紧李浊的肩膀:“别——”
却无意勾着了他的脖子,正对上他胸前古铜色的肌肤,一阵雄性气息迎面散发,晕头炫目。
还好她蒙着面,红晕只藏在底下烧起来。
三两分羞涩,垂首蜷在李浊怀里,不敢抬头,怕对上了他的目光,羞涩三分变作七分,甚至十分。
其实她就是抬起了头,也是对不上李浊的目光的。
李浊他……一直冷冷盯着前方。
东郭早朝着前方跑了过去。她跪下来,不顾污浊,不顾身边还有腐尸,还有老鼠用小齿舔舐着她的衣裙和躯体……她哭成了泪人。
却不是对着他李浊,而是前方那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男人,他被锁住了琵琶骨悬挂起来,他根本没有能力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安慰她!
他,是她口中的……“少主”?
哼,如此没用的男人,算得什么少主?
“少主,少主!”任李浊心里有多鄙视,东郭这一声一声对那个男人的呼唤,却是字字清晰敲击在他心里。
她泣不成声,跪在姜狄面前:“少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为什么少主后背胛骨,手腕脚腕都被勾起了铁钩?为什么他会被人用铁链挂起,犹若要五马分尸?
入肉,穿骨,鲜血一直在往下滴,渐渐变成绛红,再到暗红……这样滴下去,少主会死的。
“少主!”她无助地哭泣,用膝盖骨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手抚摸着生满黑绣的铁链,颤抖地上下来回数躺,铁链也跟着她的心,令人痛楚的沉颤。
“再过来点。”是姜狄优雅沉稳的声音,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无力。
东郭哭泣中哽咽了数次,抖抖索索,才能艰难说出那个“好”字。
她乖巧柔顺地跪爬过去,扶在他身上,掩面而泣。
“吁——吁——”姜狄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阻,死牢里只不断回响他均匀的重呼,比话语更迫人心。
良久,姜狄很艰难地抬起臂膀,将手指一点点地触过来,铁链也跟着哗啦哗啦巨响。
终于,他的指尖及到她的眼角,轻轻地,拭去她眼角那一滴泪。
她忍不住又落一滴,他便再拭。
东郭又落,他就再擦,不厌其烦,却是一言不发。
她心疼如万根针扎:少主每为自己拭一次泪,他自己被铁钩勾住的手腕,就血流如注,还有被剜起的皮肉,欲断欲连,任是谁也不堪目睹。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齿死死咬着舌头,强行克制自己不许再哭了!
少顷,她用袖子擦干净眼泪,抬头看着他:“少主。”
“吁——”姜狄又是一声呼吸,微微侧过来,散乱的青丝滑向两侧,正面着她。
此刻他面具已被人摘下,清晰露出一张东郭从来没有看过的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