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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   墨云澜是个爱哭包。
      从小便是。
      不愿与人来往,却又害怕独处。
      在父母记忆中,他总是用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默默注视每一个试图靠近自己的人,然后便是或激烈或小心的退避。
      总爱哭。
      年幼时放声大哭,待到年纪稍长,便开始压抑着,学会了嘤嘤啜泣。旁人看着也心疼。
      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父母最终选择将他托付给一位云游道人。
      那道人正是墨一念。
      那年墨云澜只有六岁,一路红着眼眶,小心翼翼抓住墨一念衣角蹒跚而行,不知在通往天波浩渺的山道中洒下多少泪水。
      “枉我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小孩。”玄宗大弟子对此很是无奈:“见到宗主,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放心,没人会吃了你。”
      墨云澜抽噎着点头。
      他只是控制不住——并非不愿与父母一同生活,也并非抗拒他人善意,只是、只是过早觉醒的天赋异禀令他不安和恐惧。
      透过人的双眼读取人心,太过年幼的心灵无法承受那些沾染太多欲望纠结的意念,哪怕仅仅一分一毫的恶意也令他如遭惊涛骇浪。
      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不可言说,唯能以哭泣宣泄。
      墨一念约略看出他的特别,却暂无解决之法,便引他去见宗主。
      应该归结为机缘或是玄宗宗主的威势?
      总之,六弦之首抬眸淡淡瞥来的一瞬,墨云澜便止住了眼泪。
      没有深究、没有探查,宗主只是施术暂时封印墨云澜之异能,并吩咐大弟子好生照看,传授道门心法。
      “你不愿看、不愿听之事与物,从今日起皆可避免。若有一日愿意敞开心扉,想必你已寻得解决之道。”
      墨云澜懵懵懂懂。
      视线接触的刹那他只感受到玄宗宗主那如海般深邃的气质,平静,淡然,波澜不兴,还有些微的善意。
      ……不那么怕了。
      可还是想哭。
      他开始想念父母了。

      修道生活单纯而充实。
      被术法封锁的那双“眼睛”,终于不再为他制造梦魇。
      然而与精明能干的大师姐相比,他总是显得脆弱而胆怯;剑术平平,反应迟滞。
      唯一的进步是不再那么怕人,甚至能够与同修说说话下下棋。
      墨一念时常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来欲拧他耳朵,每到这时他却动作敏捷迅速躲开,嗫嗫嚅嚅:“师姐,不可如此。”
      “哈……我都不介意了,你这般又何苦。”墨一念挑起眉角:“如此惧怕,何不请宗主再为你封印?”
      ——这是墨云澜又一项异能觉醒的第三年。
      身体触碰,可观视对方过往一切经历。
      当他发现这种能力时,立刻哭哭啼啼跑到天波浩渺向宗主求助;一个时辰后却又折回,从此不提此事。
      墨一念难免好奇,询问宗主,却得知是他自己选择保留这项天赋。
      “天赐异能必有深意,他自愿尝试面对,亦是好事。”
      苍如是而言。
      墨一念想起自家师尊观想未来的能力,深以为然,出于对师弟的关心,平日里更加关照些,随时带在身边。
      随她练剑学琴,看她处理玄宗内务外事,待人接物。
      耳濡目染数十年,终于逐渐有了些许大家风范,能够做好分内之事,墨一念不在时,也懂得好好照拂门人,总算令人放下心。
      只是异能随修为精进而愈发强大,养成了他沉默寡言不甚合群的性子,对此墨一念也只好叹气。
      门人与长老对宗主座下首席大弟子未来执掌玄宗之事一向心照不宣,不过墨一念自己却未必有心。
      不知第几次将师弟打翻在地,墨一念显得有些泄气:“原本指望你继承宗主衣钵,你倒是躲得清净。”
      墨云澜闻言便是一惊。
      “大师姐,吾无此能力。”
      “说得轻巧,你无能,吾就有吗?”墨一念收起佩剑,凝视封云山葱郁的绿意,眸光深远:“天命将近,吾要离开了。”
      “可是……”
      墨一念却未给他开口的余地:“日前吾已向宗主请辞。你……若非必要,便一直留在玄宗吧。好生照顾宗主。”

      为什么要他照顾师尊呢?
      师尊在他心中,始终是强大而不可逾越的高峰。
      历经道魔大战与苦境纷争,不论世途如何险恶,局势如何酷烈,六弦之首从未倒下。
      而,他呢?
      没有了墨一念的耳提面命,他陷入迷惘。
      突破界限的修为终于让曾经的术法封印失效,如今心眼再开,他更加离群索居,只有师尊召唤时,才会现身人前。
      有一日他在天波浩渺中听宗主说起师姐行走武林的消息。
      似乎是在苦境卷入了什么风波,归期无定。
      “师姐智勇双全,想必能安然归来。”
      苍轻轻捻弦:“那么……你呢?”
      墨云澜怔然。
      “弟子愚钝……”
      “吾从未使用封印。封印在你之内心。”六弦之首心如明镜,淡然无波:“善恶一念,存亡一念,是‘墨一念’的涵义。”
      墨云澜不解其意,只低头称是。
      “待她归来,你可外出历练。”
      “是。”
      默默离开天波浩渺,心中却始终重复着“封印在心”一言。
      他不敢想……不愿想。

      墨一念终究竟未归来。
      清香白莲代替苦境道门送回了一尺断剑、一架残琴。
      “弦首,抱歉。”
      六弦之首沉默了片刻。
      “素贤人不必自责。”
      墨云澜呆呆看着同修收起师姐的遗物。
      他不信。
      苦境那场风波已经平息,墨一念也已经启程准备返回玄宗。可是途中却踏入了另一个陷阱,一个隐藏在风波之后的惊天陷阱。
      力战而竭,尸骨无存。
      力战而竭,尸骨无存。
      一切发生得太荒谬,太出乎预料,太过难以置信。
      六弦之首却只是沉默,送走了素还真之后坐在天波浩渺中,久久无言。
      墨云澜依旧不信。
      他看到师尊岿然不动的身形。
      他伸手抓住了师尊的胳膊。
      他本也未能掌握理性的尺度。
      他听见自己愤怒的质问。
      “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是不是早已观想到师姐的天命?是不是默许师姐去迎接这场无望的天命?”
      然后他对上师尊苍茫的眼神。
      大量的记忆片段,无休无止涌入脑海。
      曾经枝繁叶茂的道境玄宗,曾经一体同心抗衡魔界的玄宗,曾经分崩离析几近全毁的玄宗。
      魔火延烧,生灵涂炭。
      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身影。
      原来天波浩渺里曾经惨死两位前辈,原来时常被人拿来与师姐对比的那位师叔在敌人面前是如此暴烈,原来玄宗的叛徒也曾在道魔战场上伤得奄奄一息,原来红衣道者的鲜血比衣袍更加凄艳,原来以墨为名的术法高人与师姐同样战到最终一刻。
      原来……
      那一滴属于六弦之首的眼泪,重于千钧。
      那滴泪落入墨云澜封锁已久的心海之间。
      不温不火,漾开千重涟漪。
      何谓天命?
      何谓天道?
      他不懂。
      恢复意识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仿佛又回到鸿蒙之初:“师尊,师姐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六弦之首不答。
      但是眸光里那一份沉郁,并未散去。
      “你昏迷三日方醒,可有不适?”
      “师尊……”
      越来越多的热气在眼中蒸腾。
      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他在师尊面前放声嚎哭。
      泄不尽的不止是悲伤,是许许多多的、不属于他的情感。
      何其久远漫长的记忆回溯啊……
      无法开口,难以宣诸于口,一点一滴,聚沙成塔,沉甸甸压在心头。
      眼里流着泪,他感受得到心里也有一双流泪的眼睛。
      那是他的心眼,他所一直逃避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天赋异禀。

      墨云澜开始潜心练琴。
      他的琴术一直比师姐略微好些。尽管琴境与师尊相较差距甚远。
      长居玄宗后山藏经阁,每到阳光正好时,便将典籍和一些旧物搬出晾晒,也是敬重这些旧物所承载的历史与情感。
      如今他已不再刻意压抑异能,心境变化反倒使他愈发得心应手。
      灿烂春|光催人昏昏,他抱着擦拭到一半的墨曲琴,不知何时便陷入谜境。
      还是封云山景致,道舍之外紫荆烂漫,几位道者言笑晏晏。
      “一夜春雨纷纷不休,果然是清明时节。”
      “虽说春雨贵如油,山道泥泞也真是麻烦。”
      “幸好昨夜已将舍外晾晒的典籍收回。”
      “墨尘音,你的墨曲受损颇为严重,不如换一架新的。”
      “耶,吾用得习惯,岂可轻易丢下?”
      “万物有灵,此琴染你气息或许已有灵性,确实不该丢弃。”
      ……
      墨云澜倏然惊醒。
      匆忙丢下一地晾晒的旧物,在小道子们诧异的注视中冲入楼阁中,四处翻找。
      终于,从一间布满灰尘的暗格里,翻出一段残剑,半架琴身。
      轻颤的双手覆上故人遗物。
      属于玄宗弟子墨一念的过往,一点点在脑海中清晰。
      那是何等惨烈的一战。
      瑰丽的剑花,超绝的术法,溅出的鲜血在战围中绽放成花……那是玄宗一脉相承的壮烈吗?
      掌经长老站在一侧碎碎念叨着墨云澜的一惊一乍不稳重,他却又丢下残骸,马不停蹄奔出封云山。
      在那个玄宗首席大弟子血战的地方,以浩瀚掌气轰下,经年积累的尘土山岩轰然而散,露出地底冰封的人影。
      墨云澜牙齿轻轻打颤。
      “师姐……”
      冰封瓦解的蒙蒙雾气中,墨一念微微睁开双眼。
      “师姐,你醒了。”
      “嗯?你在哭什么?”
      “你睡了十五年……”
      “……有如此之久?”
      “为什么要吾照顾师尊,师尊一直都是你照顾的……”
      “别闹,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师尊好几年没跟我说话了。”
      “吾看八成是你自己有意躲避师尊,回去好生检讨。”
      随后,无论渡过多少岁月依然是师姐小跟班的墨云澜抽抽噎噎把墨一念带回了玄宗。
      六弦之首看着久违的弟子没有开口。
      十五年光阴之于墨一念不过沉沉一梦,于他人却是无数个日日夜夜。
      “宗主安好,弟子便放心了。”墨一念微微一笑:“吾总在想,身为弟子却走在师尊之前,终归不妥,所以预留一手。”
      “回来就好。”半晌,苍转开双眸。
      墨一念转而看向师弟:“你是如何知晓吾尚未身亡?”
      “吾抱着墨曲琴,做了一个梦……”
      六弦之首并未参与弟子之间的谈话,轻轻拨弄炉中香灰。
      这是昔日同修在冥冥之中给予的指引吗?
      无论如何,苍铭感于内。

      2015年4月4日墨尘音退场7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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