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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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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严宅。
一辆黑色吉普驶入大院,在中间的空地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子跳了下来,回头冲车里那人笑笑:“辛苦了,还要麻烦你。”
开车的青年叫秦泊,是严老首长的警卫员,下午那会儿应了二老指示到公寓去接人。
曾晓在家接到对方电话时当真有些受宠若惊。
她从前一个人独来独往,骑惯了自行车,如今总是由着别人车接车送,反倒觉得拘谨许多。
“哪的话,嫂子您太客气了。”秦泊笑着应了一声,熄好发动机后也跟着下了车。
刚一踏进大门,曾晓便看见陈嫂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下来。
她心里一凛,赶紧走过去拦住对方:“陈嫂,出什么事儿了?”
“曾小姐,您过来得正好,老爷子的气喘病犯了,这会儿程大夫的电话又打不通,这可怎么办才好!”陈嫂眼圈发红,急得原地直跺脚。
曾晓挽住她,柔声安抚道:“您先别急,带我上去看看。”
要说起来,这位老首长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严绍城年轻时是从枪林弹雨里一路打滚过来的,半生里经历了无数场硬仗,虽然勋荣无数,却也落下这一身伤,说是得些日子慢慢调养,却哪里像说的那么容易。
到底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从前,那些以往不放在心上的伤患折损,如今一个个都接连找上门来,只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强撑着。
曾晓跟着陈嫂上了二楼,一进到主卧,便看见老爷子躺在床上正蜷着身子咳个不停,脸色这会儿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青白,一副喘息困难的模样。
严老夫人背对着门坐在床边帮他抚着胸口顺气,时不时伸手去抹一下自己的眼角。
情势迫人,曾晓也顾不上寻常时候那些礼节,快步走到床前俯下身,扭头对跟过来的秦泊说:“麻烦帮把手,得先把人扶起来,不能就这么躺着,很危险。”
秦泊一听,连忙小跑着过来。
两人合力将老爷子搀起来下了地,扶到床边的红木靠椅上让人先坐稳。
曾晓蹲下来调整了一下严老首长的坐姿,将双腿顺着椅子的边沿自然下垂,又让秦泊将睡衣上方的领扣解开了两颗,给颈部腾出足够的空间,确保呼吸顺畅。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稍稍抬起身来,伸手以适中的力道轻轻揉按着对方位于前胸的膻中穴以及肘臂处的内关穴,随即想起什么,冲着秦警卫员歉然一笑:“抱歉,还得麻烦你再倒一杯温开水来。”
秦泊哪敢怠慢,应承了一声,跟着陈嫂去楼下倒水,回来时看见老首长的脸色已经比方才缓和多了,仰头靠在椅背上,正微张着口调整呼吸。
曾晓接过杯子,一手稳稳扶住对方背部,端着水的手略微倾斜,喂对方慢慢喝下。
半杯水见了底,老爷子的呼吸平稳了不少,面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曾晓松了口气,和秦泊一起重新将人扶回床上,严老夫人赶紧走过去握住丈夫的手:“怎么样,感觉好些没?”
老爷子点了点头,有些疲惫的阖上眼,靠在木刻雕花的床头上歇息。
严母叹了口气,站起来沈拉过曾晓,压低了声音心有余悸道:“可巧你到得及时,他这症状来得突然,饭前那档口不知怎的就犯了,大夫那头儿偏又联系不上,急倒了一家子人。”
曾晓笑道:“实习那会儿遇到过相同症状的病人发病,就学了些应急的法子,没想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严母点点头,感慨道:“到底是医科出身,总归不一样。”又转头冲着床上人道,“老严,我可跟你说,你这半条命算是晓晓帮你捡回来的,以后怎么对人家姑娘,你可得心里有数,就别继续端着你那套部队里的臭军架子了。”
老爷子闻言半睁开眼,没说话,又慢悠悠地阖上了,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爷俩都好这套本事,就会装自己听不见……”严母忿忿不平地转过头,重新望向曾晓,迟疑了下,随即问道,“白天我给小叙打电话时,他说你们俩一块儿出去办事了,没什么要紧的吧?”
曾晓怔了怔,严叙竟还没把两人去民政局登记的事告诉二老,令她有些出乎意料。
她心里有些犯难,实在拙于开口,隔了片刻,才略微踌躇地从包里掏出结婚证递到了严母手中。
严母一瞧见那两本小红册子,眼睛立刻便亮了起来,人也比方才多了几分精神头,接过来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来回抚摸,简直爱不释手,随即笑眯眯地走到床边拿给严父看,嘴里啧啧有声道:“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多有主意,招呼也没打一个,一声不吭地就把这么大一桩事儿给办了。”
曾晓有些窘迫道:“伯母……”
“还叫伯母?”老太太努起嘴,假意嗔责。
曾晓一愣,随即顿悟了对方的言外之意,那一声称呼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那个字眼是她心里的禁忌,离开B市的“家”后,她有许多年都不曾再去触碰过。
隔了许久,到底捱不过老太太热切渴盼的目光,不忍让对方失望,曾晓终于开了口,声如蚊蚋道:“妈……”她一叫出这个称呼,脸色便不由得微微泛红,露出一副拘谨无措的模样来。
老夫人只当她是一时间还未适应,羞于启齿,也并不多作计较,乐得嘴都合不拢,随即手一拍,招呼着:“对了,看我这脑袋,你一来就忙了大半天,饭还没吃呢,我让陈嫂赶快去楼下厨房把菜都热一热。”
言罢,到底是觉得不放心,跟着陈嫂一起下了楼,偌大的房间一时间静了下来。
老爷子刚发过病,需要人在跟前照应,曾晓不敢轻易走开,犹豫了一下,在旁边的小书柜上抽了一本书,走到桌边坐下,静静翻阅起来。
她看得投入,没注意到倚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自己。
严绍城沉默地望向坐在面前的这位姑娘。
要说偏见,之前他对她,多少是有一些的。
打从一开始,对这桩婚事,他就没有妻子想得那么乐观。
他是年纪老了,却还没到脑子不灵光的地步。当了几十年的兵,上过战场下过乡,风霜雨雪什么没经历过,什么人没碰见过,眼光比寻常人毒着呢。
这两个小字辈儿,在他面前卖力合演了一出蹩脚的双簧戏,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其实他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姑娘和严叙之间,根本就没那种感情。
或许有,但离开花结果的爱情绝对还远着,换句话说,两万五千里的长征才刚踏出第一步,也敢瞪着眼睛说瞎话?
所以之前,他一直都耿耿于怀——
搞出这码子事荒唐事来,这两个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可刚刚这个姑娘救了他的命,他严绍城当了一辈子的军人,心里时刻悬着一把标尺,恩怨分明,怎么也没法再迁怒到对方头上。
何况别的不论,就单从曾晓是个护士这一点,他心里头便明镜儿似的,多半是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大儿子先去招惹的人家。
严叙的心思从不跟人说,他也不清楚,可作为父亲,猜总还是能猜得到七八分的。
“咳咳……”一阵凉风顺着窗口涌入,严绍城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曾晓一惊,将书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将窗户掩上些,只留了细细的一条缝,而后回到离床前有几步的地方,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嗓子不舒服,要喝点水么?”
“嗯。”严老首长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曾晓回身从陈嫂刚刚拿上来的暖壶里倒了杯水,递到对方手上。
“你们啊……”老爷子接过杯子,并没有马上喝水,而是蓦地长叹了口气,“仗着年纪轻,就以为可以随便胡来,将来早晚有一天要后悔。”
“不会,”曾晓轻轻一怔,很快笑了笑,却很肯定地坚持道,“不会后悔,严叙是我最好的选择。对他而言,我相信也是同样。”
“刚才你们那个……结婚证,拿来给我看看。”严老首长低头喝了口水,缓缓道。
那两本小册子被严母放在了桌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曾晓虽然不明白对方用意,还是有些忐忑的将红本子递给了严父。
严绍城接过后,从床边摸过自己的眼镜带上,打开翻了翻,视线落在里面那张有些傻气的照片上,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良久,忽然开口道:“没我和你妈年轻时那张照得有精神。”
曾晓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有些好笑,之前的敬畏之心却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暌违已久的亲切。
“嗯,拿着吧,自己收好了,”严绍城将结婚证合上还给了曾晓,顿了顿,又道,“婚礼的事儿宜早不宜迟,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你们自己打算,别让你妈等太久。”
曾晓轻轻应了一声,面庞微微有些发热。她知道,严父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从心里上已经认同自己,接受了自己这个空降的“严家儿媳”了。
“其实,我很羡慕严叙……”曾晓低头笑笑,抑住了鼻间的酸楚,没再说下去。
都说家人是几世修来的福,她曾有过,却又失去。那么今后,自己还能够再奢望拥有一次么?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想,她愿意用心去惜取这份跟人暂“借”来的福气。
※※※
半小时后,程医生才匆匆赶到严宅。
“抱歉,刚刚有个手术,手机一直在关机,就没及时接到电话。”来人年纪并不大,一身得体的休闲装,口吻中带着歉意,“严老首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已经好转歇息了,我带你上去看看。”严老夫人领着人上了楼。
进了主卧,程医生检查过老爷子的身体,确认无碍以后,又向曾晓简单了解了一下刚刚的状况,随即微笑着赞许道:“不错,急救处理措施做得非常好。”
“亏得有了晓晓在,”老夫人笑着拉过曾晓,“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曾晓,是我们家小叙刚过门的媳妇儿,晓晓,这位就是程大夫。”
“你好,我叫程默,幸会了。”对方主动伸出手,态度礼貌周到,看得出受过良好的高级教育。
“你好。”曾晓笑着伸手回应,感觉到对方温厚的掌心轻轻一握,旋及松开,力道和时间掌握得刚好,恰好好处又不令人反感。
“没想到严参谋长婚结得这么快,”程默挑了挑眉,打趣道,“要是传出去,军部那些姑娘们的芳心都得赶着碎一地了。”
“他啊,成天板着一张脸,哪里有人瞧得上他。”严老夫人忍不住笑着接茬道。
“可不就有这么优秀的一位么,”程默搀着老太太从床边站起来,“参谋长好福气,让我们这些单身男士一个个的羡慕不来。”
曾晓跟在两人后面,闻言顿时微微一窘,没说什么,顺手将主卧的门轻轻带上。
老爷子刚缓和过来,暂时还没什么胃口,只说自己有些累了,想先睡一会儿。
下楼时,陈嫂正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老太太说什么也要留对方在家里吃顿便饭。
程默推辞不过,只得在饭桌旁坐了下来。
攀谈间曾晓了解到,这个程医生毕业于国内知名学府的医科系,后来又去国外深造,攻读到博士学位后回国,因为家在本地,就在军区总院应征做了文职。
并非像曾晓原本想象的那样,程默的性子丝毫不显呆板,不仅学识渊博,气质优雅,说话又极为风趣,短短一顿饭的间隙,竟有好几次都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吃过饭后,老太太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外面这么晚了,让秦泊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麻烦,我自己从医院那边开了车过来,”程默温声婉拒道,“夜风凉,您就别送了,快些进去吧。”
两人一起走到院子里时,秦泊已经将黑色吉普开了过来。
临上车前,曾晓忽然被对方叫住——
“路上注意安全,”程默冲她摆了摆手,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和煦笑容,“希望我们很快就能有机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