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云山 ...
-
二、云山
我过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的五官之中,我最喜欢的是我的眼睛,因为在我的眼中,只有阳光。其实我并不怎样喜欢阳光,因为,日出,则云散。
此刻我正在浮华若梦的京城。在我身边站着的是我的姐姐。她有乌黑的发,用褐色带子扎紧,一身长袍。她很疲惫,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
“云山,今日我又为你提前饯别。”她倒满酒盏。
我笑:“姐姐,很快便可相聚。”
窗外有雨,池塘中有无数涟漪。这世界,有多美丽。
“姐姐,也许流出眼泪来,你会好过些。”我冲她微笑。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云山……我会制止。”
我无语。窗外有雨。迷蒙清甜的秋意。小时候不明白身边的风景,愈大愈学会体会。我喜欢这种成长。而姐姐心太沉,不愿纵情享受。
我换上一身湛蓝色的长袍,长发束起。分明就是个俊朗的少年了——尽管别人都不会赞同“俊朗”二字。我在街上溜达,用几文钱买糖葫芦,肉包子,杏仁茶,风车,玉坠,以及很多好玩的玩艺儿。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京城,我自然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在繁华的街道中我意外地撞见巡游的队伍,很壮观的场面。向身边的人打听过才知道是新科的状元、一等侯莫将军的长公子莫弦,协同其他榜眼探花并武状元等佩花游街。很好的马,蒙古种,白色光洁的皮毛,状元郎神色温和,有书卷的气息。像是很古远的梦境——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在我心中像天一样高、像天一样远的人。我心中想,今天能碰见这样一个人,真好。
我回到城郊的客栈。这是落日已经西垂。屋子里有些冷。金色的光束垂在我半开的纸窗上,没有褪尽的暑气使我洗了把脸。我叫了菜,吃了晚饭,休息下去。
二更时,我冲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我沿着白天已经熟记过的路线,走出去。初六的细月光华浅淡明亮。我很快来到了目的地。
重重楼阁,早已寂静,厅堂中的灯盏影影绰绰。我依着熟记的图纸,找到了要拜访的地方。
居然,还没有睡。我蹑脚掀开一片瓦,哦?屋中还有一个意料外的人。一个年轻人。正和我要找的人在下棋。呵,怎么办呢?三更的更声响起,我笑了一下,提气下坠,一手拔剑,剑光以一种我闭眼也可以想象的光芒落下——
居然在一瞬间有人格下我的剑!我禁不住好奇的抬眼望去,有两个人阻隔在我的面前:一个,平静的眼回视着我,有力的手紧握着长剑,将我的目标护在身后;另一个——之前下棋的那一个——我眯了眯眼,是那个状元郎,也已拔剑护在另一旁。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的目标就是他的爹嘛。
我微笑了起来,这便可以阻止我么?
我左手向后背伸去,又抽出一把剑,我很少用到它。
“莫将军,”我微笑着冲被细心护住的老者开口,“久仰了。在下陈云山。”
老者一怔,半晌才笑:“原来你还活着。”
“我还未有死的理由,”我淡淡地笑,“而不幸,将军已有。”我不欲多言,双手沉腕,在与二人的打斗中渐渐逼近将军,快了……
一剑落下,我与他已只有一步之遥,我不顾会被这一剑伤到的右臂,探身用左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下,太快,太犀利!这也无所谓!
……状元郎的剑居然没有朝我的右臂劈下去,看了我一眼,对同时格住我左手剑的年轻人说:“她不怕死。”
我微笑着跃向空中,移步换形,调整了角度,扭身又刺——这一次,两柄剑挡住了我,我反手一套,一把袖中的匕首已划过二人的胸膛,我用挣脱开的右手投下毒针,也许有十枚,也许有二十枚。躲避中,状元郎扣住我的左腕:“解药!”我抿唇而笑,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达成目标——我笑着望他,挥动右手的剑,毫不犹豫地向我被擒的手腕砍下!
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或许都来不及反应,飞速地脱手,咬牙望着踏地升空的我,我仰脸而笑。
夜色中,听到他的声音,一反白日里的温和,有着压抑的恼怒:“陈云山——”
我在风中苦涩地笑:第一次失败。
奇异的,京城并没有捉拿我的缉捕文告。我在京城逗留了十日。这中间我并未去看姐姐,想来她也不愿见我。秋天雨多风凉,不知她身体有无安康?到处谣传着玉贵妃被刺、圣上悬赏缉拿刺客的消息。我微笑着来到福寿堂药铺,叫了一位伙计:“敢问陈姑娘哪去了?”
“她在莫将军府,还没回来呀!”
“谢谢小哥了。”我打了赏。福寿堂外是美丽如昔的斜阳。我抽瞅着身行头——吴锦长袍,还过得去,便雇了轿子去拜访莫将军府。
府中的会客厅十分通堂透亮,透着伟岸之气。我闲着品茗,打发时间。片刻不到,有三个人走来。我起身而立。
“陈云山。”有人唤我。
“状元郎。”我微笑以对。
“在下莫弦。”他纠正我。我不以为意,看到他身后的人,女子。我笑了,飞快近前在她来不及抵抗下把手中的丹丸弹入她口中,封口,我咬牙望着她愤怒的眼:“你若敢吐出来,我会让无数人陪葬。”
她放弃挣扎,吞下,扒开我的手,连握也不愿握一下:“陈云山,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你。”
“因为别人的死?还是因为你一时半刻又死不了?”我邪恶地笑,眨着眼睛。
她终于掴了我一巴掌,闭了闭疲倦的眼:“因为你自己找死。”
状元郎——莫弦看了我一眼:“你意欲何为?”
我笑:“圣上通缉的杀死贵妃的钦犯正站在你们面前。我只要你爹的头颅。”茶凉了,我叫仆从再换一杯。
“你以为没有人可以抓到你?”他笑,说这样的话,他的神情还可以这么温和,高尚,我实在佩服,贵族公子果然不是我们这些过街老鼠所可以比的。
“不,”我微笑着开口,“我这不是正束手就擒吗?”
“呵,陈公子好洒脱啊。或者,应该称作陈姑娘?”一直站在他们身后不曾开口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我向他望去,原来是那夜中的另一个出手者。他笑着躬身施礼:“在下许非。”
我也笑——我本就是这世上最爱笑的人:“久仰久仰。”
“玩够的话,就走吧。”这时沉默了很久的她,我的姐姐开口对我说。她的表情如此安静严肃,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做错。
“是啊,这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一贯地笑。
“云山,你让我十分痛苦。几欲求死。”她不再看我。
“陈姑娘,你的命还长得很。”我吞了口茶,加重了语气。
“如果你憎恨当初的决定,又为何肯这样照顾我……照顾得让我难过……云山,”她又恢复到入原来一般的平静,“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再为我,做这样的事。我们有不同的命运,不是你可以逆转。你这样做,泉下有知的母亲,也会伤心的。难道你要我也死在内疚与痛苦中吗?这样你就开心了吗?”
我缓缓站起身,微笑:“陈姑娘,我以我身上的血向你保证,你非但不会死于非命,还会活得比谁都好。如果你一定要认为这是我对你的惩罚,那也就只好请你做出愉快的表情来接受吧。”
我拔出剑,割破手臂,鲜血旋即滴下。在这一刻,我没有去看她的表情,这一生已流过太多的血,再激不起她的惊骇。
这一次我意外地在京城待了这么长的时间。每天我都望着手中的剑。我只有两种选择,杀了莫将军,或者杀了张试酒,可是如果杀了他,也就是杀死了陈风江,我的姐姐。
许飞来找我时,正是黄昏,他在昏暗的光线中问我:“陈风江中的是什么毒?”
我就坐在屋内阴暗的光线中,竟然还是一脸微笑:“‘奇峰’。你听说过柳暮含吗?这个短命的制毒天才创的最后三种毒,是奇峰、笔迟、溪桥。”
他看着我:“解药拿不到吗?”
“许非,我做杀手、试酒阁——确切地讲是张试酒的杀手,已经十年了。你说,还有办法吗?”我微笑,手中又在擦拭着那把剑。
他也笑:“原来张试酒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反奇复寿。算起来,他还是我的一位世伯。”
“许家本来就是寿朝的皇族,寿灭后,也只有你的姑姑许莲心一个人协同自己所属的分家恭迎越氏而已……她是真正聪明的人,若非如此,你们许家将全军覆没,终世不可抬头……像家父,呵,却是最傻的一个……”我摇头轻笑。
爱情,以至于他爱的究竟是否是母亲,也许,我终世都不可能知道。
然而我崇敬他、爱戴他。他的气质风度是一个人活着的极致。那是一种光明的所在,智慧与隐忍的温和,也许我终生都做不到,但我至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也许,我的母亲,永远都没有得到过他,也许,也包括那位写入历史的女剑师。
“风江让我告诉你,你若再为她杀人,她会见你们的父亲。”许非临走时对我说。
我手中的剑,寂寞的明亮着。
我站在美丽的河边,亭子里是备好的酒食。
有一个人走到我身后三步。我扭身一笑:“莫弦,你好。”
他平淡的开口:“我如约而至。”
“放心,这不是一场鸿门宴。”我请他入座。
他不再开口,等待我的开口。
“明人不说暗话。张试酒的药只能止三个月。我可以给你父亲两个月的时间,代价是你要帮我办一件事。”
“你以为夺家父的命就这么易如反掌吗?更何况你的姐姐正在我府中做客。”他温和的语气中透着贵族惯有的不屑。
我笑:“我在江湖杀手中排名第三,但我若拼命,你以为又有谁挡得住呢?”
他没有再开口。平静的他有一种儒雅的气息……我开口:“你对家父知道多少呢?”
“寿元武十七年进士,本朝光鸣初年度发吕严山,法号悟明,创下齐江书院。曾娶寿之相女。”
“家父幼时有一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分开了。家父在齐江书院读书。而那个人随前朝铸剑大师冯宇学铸剑。寿元武十七年殿试前他们曾见过一次面。十八年,家父与家母奉旨完婚。家母在我一岁时过世。死时家父已因人在守城时陷害而贬为庶民。家母死时曾留下话说,这世上已无母亲来疼爱你们,从此以后,一定要彼此爱护。一定要爱戴你们的父亲,要维护他,但不要为难他,不要请求他。”
“令堂实在令人钦佩。”他垂首而言。
“张试酒是我们的舅舅。他同时是寿哀帝的一个儿子,只不过不为世人所知。”我给他添酒,“姐姐由于身体不好,所以只有我走这条路。”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一些不耐烦。他的眼神很谨慎,既怕触怒我,又有着骨子里的倨傲。我突然想,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很好的给姐姐幸福的。
我笑了,眼睛望着温和的江面,他似乎被这种恍惚而意味深长的笑激怒了,“你想让在下帮什么事?”他放下竹筷,问我。
我笑:“莫弦,我带你去见我们的父亲。”
“你想要做什么?”他抬眼问我。
我毫不避讳地拉起他的手,笑了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在马市买了两匹好马,一同向京畿的吕严山奔去。
其实,我也不知我想要做什么。人的一生中,可以想做就做的时光,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长。
我们伏在书院的院墙上,看到了正在走廊窗内教书的父亲。他瘦削、文雅。一如我的记忆中的那样。
“不仅去么?”他低声问我。
“不。”我笑,“没看到他正在忙吗?”
只要在这里,哪怕只是墙,都可以让我感到温暖与安全。纵然我很小就被张试酒带走。我还是已我的父亲而自豪。
我此生第一次,喝醉了酒。我酒品很好,只是拉着他,背了一晚上的望月诗。我喜欢的其实并不是诗中剑气豪情,而是一种因为与父亲有关而衍生出的温暖。我背了很久,一直都在护城河边手舞足蹈。
我告诉自己,只有这一次。
天将明时,我清醒过来,我们都倒在树林里,篝火已尽。我瞟了他一眼,他还在睡。我想了想,起身走了。
张试酒说,只有杀死莫将军才能够拿到下一次的解药,不再是什么贵妃可以支差应付的了。三个月,九十天。
我忍不住,回来的路上偷偷去了莫府一趟,在那里看到了煎药的陈风江,和坐在她身后椅子上喝茶的许非。他们周围有一种模糊的气息,我知道她离我越来越远。
京城热闹的大街,我握紧手中跟随我将近二十年的短匕。怎么才能够除去莫将军?我几乎是一筹莫展。但笑容,一直都挂在我的脸上。
有时我会想起莫弦,我甚至怀疑自己也许是喜欢上了他。但他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还是要杀掉莫将军。
就在我决心出手的那个晚上,我收到了莫府的赏月请柬。我悠闲地散着步就到了莫府,被等候在一旁的仆人带了进去。
请我赏月的是莫将军。他的身畔,既没有站着莫弦,也没有站着许非。在我正困惑的时候,他开了口,声音是温和的,隐隐有些苍凉的余味:“陈姑娘,好久不见了。”他扭过头看我,站在月光的前面,一至于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莫将军别来无恙吧?”我亦笑着开口。
他轻笑,连眼神也甚至是温和的,下巴略略上扬,眼角有深深的纹路,那一笑,竟让他整个人因为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而变得生动,在寂静的月光下扑拉拉丰富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却又分明含着动听的笑:“你并不象令堂。”
“哦?”我挑挑眉,看来他曾见过我的母亲,“什么地方像?”
他因我的问题而笑,我解释道:“不象的地方很多,但我不在乎,我只须知道哪里与她相像就够了。”
他敛住了笑,在象牙白的月光下认真地审视我,许久,才淡淡开口:“一样坚强。”
我们两个竟然在这一刻相视而笑。这是月亮又升得更高一些,我竟然发现他的眼角有一颗泪,暧昧不清地闪烁着,再望去时,又梦一般了无痕迹。
“三个月内,我必取你性命。”我认真地开口,像是某种宣誓。
他无声地笑了,那种神情,令我可以想象到他年轻时纵情沙场、把酒言欢的豪情,和一夫当关的气魄,而这种豪情与气魄之下,又闪烁着温和的温情与伤痛的悲痛。在这一刻,他竟让我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我们并没有再交谈,那一晚的月光因此而变得寂静空旷,让人不可抑止地有恍惚之感。夜深我回去时,在庭院外等着、最后送我出府的是莫弦。见到一脸紧张、忧心重重的他时,我这种悲伤的感觉似乎有些加重。然而我并不是忧伤的人,所以很快因为在客栈那里吃到香辣鸡而开心起来。这样的日子,也许不会太长。
这样的日子的确并没有过太长。在他们都在莫府的那一天,在他们都认为我不会出手,也出不了手的那一刻,我出了剑。那一剑证明,我在江湖杀手中的排名,应该再靠前一些。那一剑是那么快,剑光是那么明亮,就像整片阳光。
等到我在阳光下定睛再看清楚时,我的背上是许非刺入的剑,肩窝是莫弦的剑,我都不在乎。我的剑应该是无敌的,在这一刻。我这么自信着。
我的剑,被一个人挡住,在莫将军身前生生受了这一剑。
我右手松了,双手抹上了脸,大片的泪水。
“也许你想死很久了,也许你很痛苦……”我终于哽咽着开口,像一个孩子一样语无伦次,“可是……为什么……”
陈风江笑了,衣襟上大片的血。
许非上前扶住了她,手是颤抖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冰冷决绝得令我惊悚。我禁不住张了张口,“我……我……不是……”
莫弦一直用垂下来的眼眸冰凉地看着我,并没有说什么。莫将军的眼神悲凉而忧伤,似乎是从我身上直直看到很远的地方去。四周静得没有声音,或者有,我却听不到,这么多年,也许只有这一刻,是这么寂静,脑中。他们仿佛离我很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深深切切地做错了什么罢,在这我并不应来的地方。
陈风江说:“让她走吧。”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云山,答应我,不伤害自己,更不要死掉。不要去见舅舅。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终于镇定下来,把剑拾了回来,收回鞘里,用手臂抹了下脸,笑了一下,说“好。”脸颊上还能感觉到冷粘的液体慢慢流下。
她的血。
我漫无目的地走。清醒时发现自己是在齐江书院的门口。很高大古朴的槐树参天而立。
我在院外墙边的草垛上坐下,夕阳红了半边矮天,让我想起陈风江的血。手再扶上面庞,已没有泪水了。不知坐了多久,我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温和淡定、儒雅平静的气度让我心中酸痛,甚至有些委屈和不知所措,很多过去的事我不愿去想,但它们一直都存在。他穿着茶色的长袍,瘦削,坚强。他一直走到我近前才停下脚步。
“你这次呆得似乎特别久。”他声音温和,却给我飘忽的苍凉感。
“再借我坐一会儿就可以了。”我望了月光背面他的脸一眼。
“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呆着就好。”我笑着说,把脸埋进双膝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渐轻,终至不再。
我的伤口染上清早的露水,开始持久的疼痛,背上的那一剑尤为灼痛。不行,不可以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我挣扎着起身,慢慢地走,打算找一个安全偏僻点儿的客栈什么的修养一下。恍惚中,有人在身边,说:“许非已在为陈风江找奇医解药了,你也不要再去找张试酒,过自己的生活吧。”
他为我安排妥当,我再醒来时,伤口已包扎好,可以看到小客栈的窗棂,长街叫卖好似在很远的地方。
我已经完全康复,我有永远的笑容,我喜欢这世间的一切。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会再见到莫弦,再见到莫弦时我已认不出他。
那站在九天之上、帝王之侧的,是他吗?我不敢仰视,我渺小如草芥,残喘如弱犬,仓皇如恶鼠。
“你就是‘天下第三’陈云山?”殿堂上有人开口问我,语气甭提多悠闲。我擦擦冷汗,没办法,最近身子虚,年纪毕竟不如前。
“不敢当。小民即是陈云山。”我笑。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那声音似乎含着笑,年轻而愉悦。
我慢慢抬起头来,脑子里有一些茫然。我先看到的,是那个沉默的二品高官,他有着黑墨一般的头发,波涛一般的眼睛,他的手,纵然我不能碰触,也感觉如象牙扇骨一般冰凉。我之所以没有去看圣上,是因为圣容不可冒犯。
“天下第三!”那声音含着春风一般的笑,竟然让我有些恍惚了。“真是有趣……你怎么不看朕?朕长得有碍观瞻么?”
我诚惶诚恐地叩头:“圣上龙颜,岂容贱民污毁!”
那少年轻笑,气氛有些冰冷:“你以为这般诋毁自己,就能糊弄朕心欢,既而不去翻你的旧帐么!”
我赶紧赔笑“贱民决无此胆。”
“呵呵……”少年笑得有些低沉,“是么……”
“正是!”我的声音无比坚决。
少年走下台阶,合上手中的折扇,用幽深的眼眸斜睇着我,良久,笑了,道:“你与莫爱卿是故交,就好好聊聊罢!”直起身便朝偏廊出口走去。
“圣上!”还站在高台上的二品官冷冷开口,“圣上,今日密审,是要定钦犯陈云山数项欺国大罪的!若非如此,刑部难有个交代——”
少年回头不在意地望了他一眼,轻轻摇头:“莫爱卿,为官做事,这么不念旧可不好哦!”又十分闲适地打开了扇,头也不回地走了。四个仆从也了无声息地退下。
我吁了口气,偷偷伸臂打算站起来,活动下早已经酸了的四肢。
“跪下!哪个准你起来了!”
我揉揉膝盖,哀痛地说:“哎呀呀,大人看在小民跛脚的份上,饶了小民吧!”
他瞟了一眼我的左脚,哼了一声:“活该。”
那声音很冰凉,直直流到心里面,真让人差点就打了寒战。我忝了脸笑:“我姐姐陈风江还好吗?大人此次抓住小民,可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他站在高台上用鄙夷的目光望着我,不屑同我讲话。
空旷的偏殿有了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想我纵横江湖十数年,何时不是欢声笑语、心旷神怡?当下便又挤眉又弄眼,实在难安生下来。
前尘是什么?往事是什么?不过一日日过的曾有年少罢了。
“这可是通天的罪名呢!”少年浅笑着开口。一面轻呷着上品花茶。明黄袍子裹在身上,再英挺俊秀不过。
我嘻嘻笑着,跪在那里,仰头可以望见烟蓝色沉醉的天空,但我只一心一意地数着台阶上忙碌的蚂蚁。不过就是当年刺死皇戚后妃么。
“莫惊锋收留前朝相女之子,并引荐给朝廷重用……”少年悠闲的开口,说着仿佛无关痛痒的事。修长的眼眸瞄向我低垂的面容,缓缓开口,“朕倒也是在佩服他的痴心呢……只是若仅仅因为他一人的痴念却让亲生骨肉自此不幸——”他若有所思的拖长了腔,看着我,“倒真可惜了呢……”
那些蚂蚁整齐地移动着,向高处迁去,怕是将晚风大雨疾。
少年喃喃自语,含着不经事的淡淡困惑:“男女情事,真有如此伟力么?”
我不禁笑出声,任他是天生的帝王,早熟的雄才,也不过年少,望向一片秋水长天,竟然也正了辞色:“家父与莫将军在寿元武十八年守城之战中两军对峙,想来已逾二十二年……家父磊落胸怀,与莫氏可比日月。家母所托,公理私情,也都见莫将军侠义。这人世恩仇,生死慈悲,岂是‘情事’二字说得全的?”
少年看定我,缓缓地笑着开口:“椐你说来,他二人都堪当仁义表率,那,你是决心护陈逐远的儿子,抑或是莫惊锋的女儿?”
我打马虎眼地傻笑:“皇上好看得起小民!”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还有句话没有讲完。
你是护陈逐远莫惊锋,还是那不是陈云山的陈云山。
心下明白又一辈新人长成,要折损过往旧尘。
我谁也没有去见,便来到这千百里西疆辽阔。三百七十年前寿世祖全阳胜战,怕也回望过这一派广袤。现如今震拓北扩,沙国西侵,倒也数英雄无数!
城墙高远,阻不住战鼓角声,或许真是血脉相成承,我感觉得到心跳澎湃!就让这一切恩仇,随鲜血终结,自此可,尘归尘,土归土。我微笑,笑意攀爬上整张面庞。我将无憾。
那少年说,陈风江已觅得良医,有许非长伴左右;莫将军官拜一等侯,久居京城;家父也自悠然于吕严山。最后一眼望尽云霞,但见那漫天初生的星斗辉映,亘久如新!
我仗剑,蒙面,换上夜行衣,饮尽那西关烈酒。夜将近,我拿手好戏,便将开场!
若每人终于归宿,我又何妨在夜月中作我归属的那份豪迈如云。
我在烛光下打量这个异域男人。苍梧启明。原来西北征战艰苦、守城四将军功可敌国原非假事。眼前这人周身充满一触即发的摄人力量,笑起来却平淡动人。属于异域的眉眼深刻张扬隐冷却又透着热烈,冰火难容的气魄。
他用剑柄抬起我的下巴:“女人呢!”也许是惊讶于刺客的大胆。
我笑,装出高傲的神情,不屑地睨着他。努力把眼白翻出,可真是个高难度的动作。
“莫弦将军的定婚之妻?”他咬着字发音,重复我的话,不太相信地试图确定我的身份。
我垂眸止不住冷冷凉凉的笑,感觉到他的视线徘徊在我脸上,良久才让手下把我带走。
天亮的时候我被架在两军交战的前沿高台上,那个异族男人咧嘴笑着望我,我正在为捆我的牛筋绳格得手痛而抱怨,怎顾得上他?男人绷起脸,立刻成了难以轻视的将帅之姿,他骑在蒙古种高昂的黑色战马上,用青色雷纹剑远远指着我冲奇军开口:“莫将军,本帅新碰见将军的定婚之妻呢!”
我看到荒地上空的云,原来北地实在天高。
许久,朔风夹杂着那边的回应:“我朝钦犯投敌!罪加一等!”立下军威高涨,呼声震天。要把我这投敌卖国杀人掠货十数年的钦犯生吞活剥。
异族男人却毫不惊慌地笑,开口——声音朝向我——:“本帅只是于阵前宣布——”——他声音转去,朝向奇朝军——“将娶陈云山为我大震拓王朝的妃!”
我压下心惊,反手折旗,用藏青色天马纹的旗杆向他射去,足下早已挣开束缚,三两下借力腾空,已窜向飞沙静默的半空。半空中我望见异族男人那隐冷热烈的眼,手中的杆却早已辞穿他左肩胛,想要加力手拍木底,却赫然发现,半分力也无。
他在敌军中拉住我的手,笑,实在是平淡动人:“果然半分不手软。”吐出血丝,半晌才笑,“是否觉无力?你已中毒。”是。毒在绳中,亏得我欲将戏做真,还故意磨破手脚,自然逃不脱。
登时手脚软,四下望,却见奇朝军阵脚大乱,飞沙走石间他震拓军阵却有序挺进。隔十万五千里光阴见莫弦红着眼举剑迎战,何时他也有这样辛苦勉力?偷着一瞬的目光投在我身上,却又冰凉如雪。
我咬牙,这异域男人早知我身份,一招将计就计使得实在干脆漂亮。我本意编个身份麻痹他,他却在军前将我们这一军。助长他军前的气势。大事已败,我何面目对“天下第三”四个字。余光看到那异族人的排兵布阵,心就凉了,说什么中原才智,人家不也学得样子?再有时日,苍梧就决无击退可能。
当年,也许,父母都是这样的心怀来面对莫将军的大军罢。突然心痛起当初那踏马巡街无限风光的小少年,一步步为这朝廷社稷折损自己青葱笑靥。哈,我又何必缅怀。哈哈。我止不住笑出声,看大漠云天,何样风情。
苍梧启明小胜。莫弦率军退回吞城。我坐在毡毯上,看众人同他辩论。苍梧族早年里不过是图仑的弱小民族,为人赶马牧羊,是这位仁兄的父亲带领他们翻过科拉山,同高大蛮横的图仑人争夺水草丰茂的地方,三十年来已经自西北脱颖,渐渐坐大。一百多年前图仑不过是寿朝育马贩来的蛮族,戏班里有矮脚的图仑我们只叫他们“塔挞”,价格不值牛马。至于苍梧,图仑人尚不与他们通婚。那族女子妖冶貌美,却终被视作贱泥。看看,世间事总如此。现今天下许姓显从官。何必说他。
现在他们有他们的语言。他们设了书官,他们要有他们自己的文字。他们还让图仑育马,从天山引种。他们骂汉女人瘦小卑贱,不配苍梧的大人启明。
他递酒给我。帐篷温暖,马草味道已经很少,他战袍未褪,面庞洁净,会注意给我搭毡披在腿上,这样的异民族,那莫弦如何不伤透脑筋。
“呵,你们汉女人真蛮,把女人做男人使。”他不在乎他的伤。笑时有很白的牙。
我只是笑:“谢谢你抬举哈。”酒有异域风情,可惜我娇纵惯了,小小也被张试酒教会恶习性,把家业败光才痛快,破衣烂衫也要好招待,一张嘴吃空山。我不在意地打量他,真真创世的一个人。不得不叹。莫弦莫弦,哪有你的活路!
他笑笑,不勉强我:“小时养马,族里却从没人骑到好马,为给野马媾和,每次去的人,多半冻死路上。那时以为,天下只得我们乌坡那样大。难得换了新衣同人贩马,只被人嫌马腥味。”他客气,可以穿新衣与人谈价,当时已是大贩家。
我眯眼笑,不以为意:“可你现在是王,他们还是马贩。”
他笑,慢慢说:“英雄莫问出处,可是?”
半夜火盆尚旺,我起身,药劲已过。远远看他卧榻地方,正酣眠熟睡。我笑了笑,大咧咧取了他不常用的一把配剑,转身离去。这中军大帐,或者区区吞城,我倒还不必放在眼里。
莫弦看见我冷笑:“如今翻身,不知那将军要到哪里下聘?吕严山或侯爷府?”
我哈哈笑:“你只管你姓莫姓陈。”
他咬咬唇,看见我笑容如何嚣张,末了哼一声:“你听信人家来这送死,活该另一脚也应跛掉。”
我没空同他打哈哈,坐在桌上问他:“我姐姐可好?”
“她比你强百倍不止。”垂了眼,缓了口气,“找着人救,长命不可,但也有几十年活罢。许非不会让她吃苦。”他嘘口气,瘫在椅上,放松了说,“我给你备快马,你赶回去见父亲一面罢。皇上派我来,不过为镇住四位将军,这一仗,比那苍梧难打,不晓得到何年月。他六十大寿,我们不能都不孝。”他看看我,“难为他不嫌弃你呢。”又一副鄙夷的口气。幸我看多了,全不放在眼里了。
“那苍梧启明怎样?”我调开话头,问他。
他看定我,良久方道:“少年艰苦,志向远大,待人宽厚,用兵机智……眼睁睁见震拓光大了。奇朝久患。”
那眼眸平定明亮,看人心痛。我笑起来,月亮地里他的眉头终于皱起,斥我:“不要那样笑。”
我上去拍拍他的脸,瘦削坚硬。他呼出的气哈了我的眼,我握起他的手,哈,果然象牙骨扇一般冰凉。
我终于放下他的手,挑挑眉:“你给我备的马在哪里?”
苍梧启明在中军营地外等我。笑着问我:“我的配剑可还合手?”
我在马上看他,暗呼一声!果然异域俊美男子!一面笑道:“很快我便可以知道。”
他哈哈大笑,震得夜鸟惊起:“汉人好不会享福!”我摇头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不知道,汉人家里,统统不是我这样游手好闲的女人。
被他拉着手从马上抱下,那双手修长温暖,我像瓷器一样被拥起,此生只此一回。哦,不不,当年珠州辗转,被莫惊锋抱起时,也是这样的罢。我不禁抬手摸摸他脸庞,看看异族人到底奇在哪里,眼窝那样深,眼珠那样浅。半分不羞惭。他偏过头看看我,笑着亲下我的手心。原来异族人心性这样单纯,热情如火。可是,汉人又哪里不是。热血头颅,都不屑抛下。三十年生死如虹,风华如云。
他做事决不避讳我,苍梧设置文字的一组十三人,里面有南方的汉人,他同我说:“天下事何分你我。”叫人惭愧。
此间双方对阵,互有胜负。人家说他中“美人计”,他哈哈大笑:“我又何尝不是用那‘反间计’!”他对我说,“本来就是我同你们少帝相互牵制,都无损失,你全不必顾虑。要杀,我便待你来杀我。”
我见明月澄空,哪里是故乡。不过一样愁断人肠。
不错。天下第三的陈云山,生来不过这点用处。管他江山社稷,管他生死离别,我只要我的人安康苟活。我终于明白母亲留下的话,她说,一定要爱戴他,但不要为难他,不要请求他。要维护他。
我擦亮剑,点亮眼睛,看他安睡如许。明月照在脸上。模糊的光。我怔怔看着他,真真英挺的男子。千秋大业上有他的名字,浴血疆土上有他的旌旗。是这人同我说:“你们汉女人真蛮。”我呵呵笑,俯下头,捏起他下巴:“这蛮人却懂诗呢。”
那浅色眸子睁了开,静静对着我:“所以晓得,你们总说‘秦时明月汉时关’,说‘不教胡马度阴山’。是吧……
我咧嘴笑,松开手:“不,我们也讲……‘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垂下眼,笑了笑:“呵。”不再言语。
我仔细端详手中这柄剑,随我多年,实在精致漂亮,锋利明亮。多少生杀予夺,不过玩笑之间。十四岁首战告捷,那时的彷徨,早已不再。
他坐起身,眯起眼看我,隐隐有笑的酒窝:“至少我一生一次。没有错过。”
我无声地哈哈笑。握剑的手没有动摇。
他抬起头看我,缓缓说:“日后我可以同人讲,那人为我也曾伤心掉泪,夜不能寐。”
我扬起剑,我的剑天下第三。
他最后说:“她怕我见她背影,她待我不输人。”
莫将军为我接的风。亭台楼阁,都没有变更模样。无论如何,都该是叫声父亲了。他朗声笑:“你终于知道,战事绵延恰是我们钟情的地方。”是是是。我一叠声的赞。这么多人,依恋的不过那错综时光中不灭的人。生生死死,算得什么。西北快报,圣驾亲征,换来一座受降城。
“何日完婚?”老人耐不住性子问我。我哈哈笑,藕节正吃得香。我爱他脆弱心伤,在我年少脆弱心伤的时候。可是高天水长,我要时间缅怀那等我杀他的人。
三年后我同莫弦完婚。苍梧启明在西北乡乡城称帝,人们叫他勇敢睿智的明珠帝。我和莫弦最爱在游历江南的船上,他剥莲蓬给我吃。用那冰凉似象牙骨扇一般的手抚上我的眼睫,让我睡在这一片碧绿清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