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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兴云庄风雨 ...

  •   清晨,薰风挽起珠帘,黄鹂啁啾窗外。
      梅思影敛容独立于冷香小筑中。天边泛着鱼肚白,初晨的冷光笼罩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显得十分凝重。
      当年她所藏怜花宝鉴之处,如今果然已空无一物。
      九年前王怜花暗中回到中原,救醒了她之后,本就意欲将怜花宝鉴带回蓬莱。然而那时王怜花去了梅思影所说藏书之处,回来便抱怨说书不见了。当时梅思影的毒非蓬莱岛的药石解救不可,情势紧迫,王怜花便先带她回了蓬莱岛,书的事也没有再追究。
      但王怜花一直怀疑龙小云和李寻欢,说必是其中之一盗了他的书。梅思影当时却坚持相信书是让江湖上的肖小窃了去。王怜花听了她这话冷笑一声,讥她护短。不过,因为王怜花当初制这奇书时便于其中暗藏玄机,就算被人得了去也成不了祸害,他索性便不再提这话,免得与梅思影作口舌之争。
      梅思影叹了口气,缓步走下小楼。
      院中,关天翔正在舞刀,刀光如银波潋滟,飒飒生风。他赤着上搏,古铜色的肩膀显得格外魁梧,扬起的嘴角弯出洒脱不羁的弧度。人们常说的堂堂七尺男儿,便是这样的人吧。梅思影走近了去,一旁看得兴高采烈的龙小云便兴冲冲地招呼她。
      我的傻孩子呀,梅思影望着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小云,心中又溺爱又忧愁。
      关天翔见了她,停下了刀,从唐蜜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看来关公子身体恢复了不少?”梅思影笑道。
      “多亏了梅姑娘医术高明。”关天翔一边穿上衣一边回答。
      “梅姑娘医术高明不假,不过也是因为某人蒸不熟,炒不烂,祸害留千年呀!”唐蜜最看不上关天翔这股虚伪劲儿,毒舌又闲不住了。
      “唐姑娘。”梅思影轻嗔了唐蜜一声,怕关天翔面子上过不去,便又称赞道:“关公子的刀法真是精彩。”
      “梅姐姐,你刚才没看见,关叔叔把我撒的一把叶子唰唰唰瞬间都劈成了两半,可神气了!”龙小云意犹未尽地接话道,“关叔叔你教教我行不?”
      关天翔笑道,“小云,你何必求我,你李叔叔的刀,那才是天下第一。”
      “可是我几乎没见李叔叔动过刀。”龙小云惋惜道。
      “他的刀,一旦出手,那可是……”他说着笑了一声,一把将刀送回鞘中,望着梅思影道,“梅姑娘,今日适逢七夕佳节,我听说太原的七夕格外热闹,可否赏个光?”
      梅思影被他这么一问,一时不好推拒。
      一旁龙小云却道:“梅姐姐,我昨天和关叔叔说好了,要去逛七夕夜市,梅姐姐,你就来吧,好不好?”
      原来小云也一起去,梅思影的心便又放了下来。关天翔方才却不先说明,梅思影隐隐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她不知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他当真有什么意思。想到这一层,她对这男人便有些说不清楚的不快。然而又想到他肯舍命救李寻欢,她心中便不再计较这点小事了。
      苦中作乐这种事她早已学会,再说,能多陪陪小云,也是好的。

      李寻欢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听竹轩。
      四面荒野,夜宵哭号。狂风在耳边咆哮如雷鸣,胸口疼痛到几乎炸裂。面容腐烂的女人用已化为枯骨的手死死钳住他的脖子。无法呼吸,无法呼吸……
      “快住手,诗音……”李寻欢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说道。
      “我恨你!李寻欢我恨你!”女人却哀嚎尖叫,浑浊的泪水从她眉骨下的两个黑黑的空洞中流出来。
      “哈啊……啊……”李寻欢撕扯着衣领,在床上辗转着,如捞上岸的鱼一般用力的张口呼吸。胸口就像被人砸进了巨大的铁钉,每一次呼吸都引得他一阵痉挛。
      他突然猛地坐起,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连忙用帕子捂住口。过了许久,他的消瘦的肩膀才有节奏的起伏起来。
      挪开了帕子,又是一片刺目的红。李寻欢皱了皱眉,攥起来藏在枕下。
      自他从冷月宫回来,没有一夜不做同一个梦。
      没有一个清晨,他不是伴着自己的咳嗽醒来的。
      他本以为身体的不适只是因为着了火邪,休息几日便又会好了,没想到却是旧疾发作。过去发作都是在冬天,他把弄脏的帕子丢进炉火里也就没人看到了。这回却是头一次夏天发作,他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更衣梳洗后,他拎起自己的鹿皮酒囊,坐在听竹轩的阑干上灌酒。
      一边喝酒,一边考虑着梅思影这个女子。她从何处来,师承何人,又怎么与诗音认识的,这些全部都是谜。而这样一个谜一般的女子,说出小云失忆的解法,是否值得相信?
      李寻欢昨晚虽应了她,然而却并没打算立刻对她言听计从。诚然他是个感性的人,但却并不鲁莽,即使心里对这女子有一种莫名的眷恋信赖之情,也不会把攸关龙小云生死,龙啸云尊严之事全部押在这个陌生女子身上。
      比起突然出现的梅思影,总还是相识多年的梅大更值得信任。
      更何况,昨晚梅思影说过,如果是淬碧银针,即使用解药使小云免于死命,针取出后他的记忆也已经受了腐蚀。特别是针停留在脑中的这最近两年的记忆,恐怕更要荡然无存。那么,按梅思影的方法,即使有了解药,小云的记忆还是会有阙如,终不能完全恢复正常。如此算来,倒不如先去冷月宫救出梅大,再从长计议,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梅大到底有什么把柄在江怜月手中,李寻欢垂首思忖。
      突然间他抬起头道:“唐蜜,别把我屋顶的瓦片踩断了。”
      只听“咔嚓”一声,一个红色的身影应声而落。唐蜜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站起来,抱怨道:“李寻欢,你别突然出声吓唬人好不好。”
      李寻欢笑道:“被吓的人是我吧。”
      “哼,江湖上都说你嘴巴甜,会哄女人,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唐蜜委屈道。
      绝对不能和唐蜜斗嘴,李寻欢已经学乖了,此刻只是埋头喝酒。
      “李、寻、欢!别喝啦,有事跟你说!”唐蜜一向不怕嘴巴刁的,只怕闷葫芦,见李寻欢不吭声,只好用力摇他肩膀。
      这下李寻欢没法再拿酒囊堵住嘴巴了,只好开口问:“什么事?”
      唐蜜嘿嘿一笑,“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李寻欢问。
      唐蜜嘴巴一扁,“七夕呀,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就在今天!我老板和梅思影要带着龙小云那小子逛夜市去,你不去?”
      “我不去。”李寻欢说。
      “喂,你怎么放心把龙小云交给我老板?”唐蜜叫道。
      “交给关兄,我才最放心。”李寻欢微笑道。
      唐蜜叹道:“你还真放心他,那种披着羊皮的狼,哼。”
      李寻欢听出她话中有话,却并不去追究,又喝起酒来。这时天已大亮,阳光落在李寻欢的侧颜,从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一直到微翘的下巴,勾勒出一条熠熠生辉的折线。唐蜜没了话,杵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
      唐蜜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为了自己和弟弟的生计在大人堆儿里摸爬滚打,在她眼里,吃饭最重要,什么爱情、理想全都不如吃饱饭重要。所以她也一直看不上那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人,她只觉得那种人是没饿过肚子,吃饱了撑的玩自虐。当初她第一次听说李寻欢的时候,心里还犯了半天恶心,一阔少爷,装大方把自己女人送人,然后又心疼后悔了,死乞白赖地从关外跑回中原往回找,她最瞧不上这种男人。结果没想到,奉了关天翔命令一路跟踪他下来,却彻底沦为拜倒在此人白衣下的芸芸女子之一。
      这男人身上有一种东西,能够深深的吸引旁人。无关乎爱情。就像是一片月华,在你对这个世界的媚俗厌恶透顶之时,倏然间翩然飘落到你的面前,把你眼中的美丽的丑陋的景物一视同仁的全部笼罩在了他的灵气中。于是透过他的目光,你会发觉这个世界并不像之前以为的那般灰暗,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热爱的东西,还有很多的希望。
      接近了他,唐蜜才知道李寻欢并不只是一个只沉溺于自己的苦恋,眼中没有旁物的不谙世事的贵公子;相反,他的内心已饱受折磨,却依旧关怀着身边的人,留给旁人的依旧是无尽的爱与希望。
      这才是小李飞刀啊,唐蜜眼都不眨地痴痴望着他。
      “唐蜜?”不明所以,李寻欢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李寻欢,我要你跟我过七夕,你就说你去不去?”唐蜜一下子惊醒,脸色瞬息变幻,沉声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唐蜜,梅大还被关在冷月宫。”
      “你怕什么,江怜月要拿他诱你,不会轻易动他的。”唐蜜道。
      “我知道,”李寻欢道,“但我必须去救他。”
      “那你为何现在不去?”唐蜜质问。
      李寻欢沉默不语。
      “因为他有把柄在江怜月手中,你去了他也不会跟你走的。”唐蜜道。
      李寻欢一惊,“你怎么知道?”
      “还有我唐蜜不知道的事么?”唐蜜一笑。
      “你知道是什么把柄?”李寻欢坐直了身问。
      唐蜜笑嘻嘻看着他,“李寻欢,上次我帮你找到梅大的债,你还没还我呢,现在又急着想欠我的债了吗?”
      李寻欢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说好你卖给我一天吗,那就是今天好啦!你还完了上次的债,我再告诉你梅大的把柄,你说好,还是不好呀?”唐蜜眨巴着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调戏道。
      “好……”李寻欢无路可退,老实巴交地点头道。

      七夕之夜,天上繁星璀璨,人间万家灯火。
      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梅思影牵着龙小云的手,跟随着他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摊贩之间。龙小云仅存的记忆也就是这两年的关外生活,北方哪里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谷板、并蒂莲、小泥人,龙小云也不过半大的孩子,玩性起来拦也拦不住。看到龙小云回头笑,梅思影便也唇畔含笑;龙小云拉着她跑,她便提着长裙紧紧跟随。关天翔跟在两人身后,如同忠实的护卫一般。
      唐蜜他们隔了一段路随在三人后面。她偷偷侧头瞟了李寻欢一眼,见他正望着他们淡淡地微笑着。他的笑容总是很温柔,却也总是很落寞。或许是因为,他一生最珍视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蜜这下也有点心疼他,瞥到路边的一个人语嘈杂的摊子,便叫道:“李寻欢,你快看那边!”说完就扯着他袖子往人群中挤去。
      原来是个测字的摊子,测字先生能说会道,句句都是人家爱听的,他们二人看热闹的功夫就有不少人掏了银子。“李寻欢,我们也测个字吧!”唐蜜道,却未听得李寻欢回答。她回头一瞅,才发现李寻欢正偏着头看向几步远的另一个摊子。
      那摊子边上竖着个幌子,大笔写着“徐半仙”仨字,也是个测字卜卦的摊子。
      李寻欢走了过去,唐蜜也几步追上。两个摊子不过相差几步之遥,却是一个人山人海,一个无人问津。这冷清摊子的主人“徐半仙”年纪不大,穿着件秀才的青拎,是个歪嘴巴。
      “测字还是算卦?”徐半仙嘴一歪问道。
      李寻欢道,“测字。”
      徐半仙把纸笔推给他,李寻欢执笔写了一个“江”字。江怜月的江?唐蜜玩味地看着李寻欢。
      “测嘛?”徐半仙问。
      “测胜负。”李寻欢道。
      徐半仙捏起纸看了一眼,摇头道:“不咋地。”
      “怎么解?”唐蜜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江字左边是个水,右边的土却还没出头,可不是要输了嘛。”徐半仙继续歪着嘴巴道。
      唐蜜看了李寻欢一眼,却见他并不为所动。
      “唐蜜,你刚才不是说要测字么。”李寻欢注意到唐蜜的目光,便问她。
      “对,测字的,我要测姻缘。”唐蜜提起笔,目光在李寻欢浑身上下打转,最终定在了他的脸上,唰唰写了个“容”字。
      徐半仙拎起纸,端详半晌,摇头道:“不咋地。”
      “什么意思?”唐蜜急问。
      “你看啊,这人字上头是两点火,火到临头必有灾呀,这灾字下头是个口,你说嘛意思?”徐半仙白眼一翻,问唐蜜。
      “嘛意……什么意思?”唐蜜问。
      “祸从口出呗!看小娘子你牙尖嘴利的,你的姻缘都被你这张嘴给搅黄啦!”徐半仙又一歪嘴道。
      “胡说!”唐蜜一拍桌子,“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怪不得隔壁生意那么兴隆,你这儿半个人影也没有!李寻欢我们走!”唐蜜拉着李寻欢扭头就走。
      “哎,没给钱哪!”徐半仙叫唤道,“嘛人哪,都是些嘛人哪!”正说着一锭银子飞落桌上,吓得半仙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目光寻去,正对上李寻欢略带歉意的颔首。
      “嘛人哪,”徐半仙把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小李飞刀,你把银子也当飞刀扔?”

      龙小云拉着林诗音穿过人流,奔到了石拱桥上。河岸边在放烟花,这时桥上已挤满了观看的人。明亮金红的烟花绽放于苍蓝色的夜空,映照在每个人的眼睛里,灿烂而绚丽。每一次烟花绽开,人群都一阵喧杂欢腾,龙小云的耳边人语欢叫交织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鸣。他笑着看着,甚至都没有注意不远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得尖叫。
      越来越多的人在尖叫,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被后面跑上来的人撞翻踩倒。龙小云觉得耳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儿,他刚一低头正想说话,却忽听梅思影高声道:“小云危险!”
      拱桥上已一片混乱,隔着拥挤的人墙,龙小云看到了另一边数十名持刀的紫衣人。
      她们的刀锋在烟花照映中泛着红光,已飞身踏着众人的肩膀直奔龙小云而来。龙小云的瞳孔蓦然缩小,这森然的杀意勾起了他的本能,他的后脑火辣辣的剧痛。
      龙小云能够感觉到最快的紫衣人凌厉的掌风,他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梅思影挡在他的身前。
      那么瘦弱的女子,却毫不迟疑地扑上了去,竟义无反顾。
      一只手掌突然间被挑上了天空,杀到最前面的紫衣人惨叫一声,猛地按住了自己的断腕。
      “关叔叔!”龙小云惊道。
      赶上来的关天翔斩断了紫衣人的一只手,却意犹未尽,一刀刺进了她的胸膛,霎时间龙小云只见满目鲜血如金红的烟花四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天翔细长的眼中流出了一股嗜血的杀意,断情刀所到之处,生灵俱灭。
      “你们快走!”关天翔严声令道。然而龙小云不愿留下关天翔自己逃命,只扶着面色苍白的梅思影,踯躅不行。
      耳边忽闻梅思影倒抽了一口凉气,龙小云顿知不好,刚转过身,就当胸受了一掌。原来是被关天翔重伤的紫衣人垂死的一击。他猝不及防,身子刹那间飞了出去,脑袋直直撞上了桥墩!
      “不!”天空回荡着梅思影凄然的悲鸣。
      水中突然窜出了四名拉网的紫衣人,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一张巨大的黑网包住龙小云就走。然而她们才刚跃起,就突然同时松了手,纷纷跌落。
      “不好,李寻欢来了!”紫衣人中突然有一人道。
      四名拉网的紫衣人同时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刀痕,皆是面色如土。如同有谁发布了命令一般,所有紫衣人都瞬间跳入了河中,瞬间没了踪影。梅思影和关天翔看向桥头,李寻欢正一只手撑在桥栏上,一只手抵在口边,低低地咳着。
      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有些凌乱。
      这时候唐蜜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按着胸口喘道:“李寻欢,你……跑……这么快……”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步上前抱住了昏迷不醒的龙小云。
      梅思影腿一软,被关天翔一把扶住。“快回兴云庄!”她无力地说,挣扎着想爬到龙小云身边。
      李寻欢抱起龙小云,看了关天翔一眼。关天翔点了点头,拦腰抱起梅思影纵身一跃,紧跟李寻欢身后奔向兴云庄。

      李寻欢把龙小云轻轻放在床上。梅思影拨开关天翔扶持的手摇摇晃晃地扑到床边。
      李寻欢退到了关天翔身旁,一言不发,只是把肩膀轻轻靠在了他的身上。
      关天翔一惊,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寻欢?”
      李寻欢只是垂着头,轻声道:“关兄,让我靠一小会儿,累了。”
      你当然累了,刚才为了救龙小云,你居然能把以轻功著称的唐蜜落在后面,关天翔苦笑着想。龙小云虽然中了一掌,但想必不会危及性命。关天翔看出那些冷月宫的杀手只是想抓他,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关天翔觉得李寻欢的身子越来越重,梅思影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听到一般,他忍不住道:“梅姑娘,小云怎么样了?”
      梅思影突然站起一转身,道:“李寻欢。”
      李寻欢闻声直起了身,仿佛刚刚虚弱到不得不向关天翔低头救助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小云情况如何?”他问。
      “那一掌并不重,但是小云的后脑撞到了桥墩上。针的位置移动了。”梅思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稳住声音道,“现在必须,立刻,取出针。”
      床上突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龙小云抽搐起来。梅思影从怀里拿出帕子,卷起来放入龙小云的上下牙齿间。“如果不尽快把针取出来,小云活不过五个时辰。”梅思影垂着头,仿佛有意不去看李寻欢一般。
      李寻欢道:“我现在去。”
      关天翔只觉颊边一阵风吹过,李寻欢已经不见了踪影。
      “关公子,请替我照看小云,我去准备东西。”梅思影道,快步走出了屋子。
      刚才还满是人的屋子,此刻一下子空了。关天翔坐到床边,注视着龙小云,一双鹰目冷得像冰。
      “梅思影说的是什么针?”唐蜜慢慢走了进来,问。
      “我怎么知道。”关天翔冷笑道,“那是她之前和李寻欢单独说了什么。”
      “我问的是,龙小云的脑袋里为什么会有针?”唐蜜道,“是不是你干的?”
      关天翔缓缓回过头,凝视着唐蜜。
      唐蜜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利刃刺穿一般,手脚心竟沁出了冷汗。
      关天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不是我放的。”
      关天翔,刚刚那是你的真面目吗,如修罗一般的男人?唐蜜退了几步,轻声道:“我回来时看到了冷月宫用来联络的信号,你最好小心,今晚怕是还没完。”说完她便逃跑一般冲出了屋子。
      关天翔又继续端详着龙小云,微笑道:“西域的淬碧银针,就算李寻欢有办法解毒,也无法恢复已腐蚀的记忆。龙小云,你费尽心思窥破我的秘密,却再也没机会将那件事说出去了。”
      “我许久没见到你那双恶毒的眼睛了,倒真是怀念得紧呢。呵,你如果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就会忘掉李寻欢的好处了吧,到时候,是不是又恨不得杀了他呢?”
      “你让他越痛苦,我就会越开心。他越孤独,我越有可乘之机。龙小云,你就快点醒过来吧。”
      关天翔仿佛不胜怜悯地捏住龙小云的脸,眼中却没有一丝表情。

      这房间中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龙小云就盘腿坐在其中。
      已是子时。
      他的脸色惨白,眉头紧锁,蒸气遇到他赤裸的上身,就凝成了水珠挂在他的皮肤上。他已经泡了半个时辰,却依旧没有苏醒。梅思影呆呆地望着木桶里淡红色的液体,那神情就仿佛是一个毫无知觉的木偶。
      一个时辰前,李寻欢从外面回来,把一个很轻的袋子交给她。她把袋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成灰,研磨药粉,把制成的药粉溶进了木桶的沸水中。
      然后,她看着李寻欢切开手腕,汩汩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进水里。
      她凝视着他的指甲一点点地变白,修长的五指慢慢无力,如同一朵凋谢萎缩的白莲花。到底是用了他多少鲜血,才将这一整盆药水染红的啊。
      “够了!”最后是她一把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腕,将他从药桶前拉开。那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角的皱纹,他两鬓的华发。
      李寻欢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她想起蓬莱岛的王怜花,她每日为他磨珍珠粉敷面,即使已过知天命之年,他那张美丽的脸却依旧不着岁月痕迹。然而这个让她爱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却竟然比年长他的人更加憔悴苍老。这是因为一直没有人好好的照顾他啊。这么多年,他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都已经病的摇摇晃晃,却还得为当初她一句托付而奔波。他活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为什么一个人已经被逼到如此境地,却还是没有一句抱怨呢。
      因为他不为自己说话,所以别人就觉得他的牺牲是他该受的。可他明明以是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啊,为什么连她都可以对他这么残忍呢?如果连她都利用他了,那这世上还会有谁来爱惜他呢。
      可是她偏偏就利用着他。她要他的血,掠夺他本就已所剩无多的生命。梅思影突然很想杀了自己,然而她却只是无力地落下两行清泪。一边是她的家庭和孩子,一边是她深爱的人,一回到中原,她就重新又陷入了这种两难的境地。或许就是预料到如此,她才隐居蓬莱岛这么多年吧。她何尝不是逃避。
      此刻她只是呆呆注视着龙小云,忍受着对亲生骨肉厄运的惶恐和对李寻欢的负罪感带来的双重折磨。屋外愈演愈烈的打斗声,却似乎与她越来越远了。

      唐蜜说得果然不错,冷月宫的人已经把兴云庄围住了。
      关天翔横刀站在庄外,夜风把他的衣襟吹开,露出坚实的胸膛。他逼视着冷月宫的杀手们,想起了早先在草原时与父辈遇险的情景。夜幕四垂,草原中满眼都是绿色的眼睛。那些狼聚集在一起,不动声色地潜伏,然后慢慢地缩小包围圈。人与狼对峙,双方都在伺机而动。
      关天翔觉得心口有一股逆血涌上,在冷月宫幻境受的伤,此刻又蠢蠢欲动。
      还能撑多久呢,关天翔苦涩地扫视四周黑压压的人影,暗暗一叹。之前已经差唐蜜去飞鹰门搬救兵,此刻他却不知自己能不能等到救兵前来了。
      突然间空气中出现了微妙的波动,关天翔大喝一声,挥刀向袭过来的杀手砍去,然而须臾间他却瞥见右侧闪过一道暗光。他当即心叫不好,暗器!然而却已来不及躲闪——顷刻间只闻铁器相击之声。关天翔一刀砍断杀手的脖子,紧接着回身惊喜道:“寻欢!”
      但欣喜的表情却僵在了他脸上——因为为他打落暗器的并不是李寻欢。

      关天翔退回兴云庄的朱门下,诧异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这几个人。
      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不由地暗暗惊叹这奇妙的组合。最前面的是个穿蓝褂子的拐子,他身后站着一个脸上有巨大刀疤的魁梧大汉。高大的刀疤男身边是个穿短衫的年轻人,他正在安抚地搓揉抱住他大腿的一个十岁孩童的头发。除了这四个男性外,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条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头端连着一支三头铁钩。方才她就是用这种武器打下冷月宫的暗器的。
      见识了这女人的身手,冷月宫的人都警戒起来。为首的问道:“来者何人?”
      那拐子道:“淮左五义。”他花白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他的苍老。
      “淮左五义!”那杀手的首领骤然惊呼,“拐子张,马铁手,斩人剑,霹雳弹,流星钩!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
      关天翔心中也是一惊。淮左五义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五人各怀绝技,义结金兰,是扬州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只是三年前他们突然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据说是得罪了官府,被赶尽杀绝。如今他们却出现在太原的兴云庄,不得不让人诧异。
      为首的拐子张依旧用不起不伏的语气道:“淮左五义奉夔玄阁阁主之命,诛杀冷月宫众人。”说得是杀人的话,却仿佛在闲话家常一般。冷月宫的的人互相观望,却谁也不敢多言。因为没有人不记得三年前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句话,“拐子张要杀人,菩萨也得让路。”
      只见他铁拐轻轻触地,骤然一道寒光,却是那个叫流星钩的女人出手了。玄铁链如一条黑蛟,呼啸而出,盘上冷月宫一个杀手,弹指间回旋十余圈,将他死死绞住。杀手的双臂和胸膛被紧紧束在一起,几欲窒息,痛不欲生,流星钩却还在拉紧玄铁链。一切都瞬息而就。待杀手的厉声惨叫让冷月宫诸人回过神时,他的身子已经被绞成了血淋淋的三段!
      冷月宫的杀手此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起向那五人扑杀过去。那个十岁的孩童一下子蹦出来,小手一挥,还不待众人反应,炸裂声便划破了夜空,数十枚霹雳弹在人群中爆炸,血肉模糊。此时一片哀鸣中突闻一声怒吼,为首的杀手直奔不动声色的拐子张而去,剑距他的脖子已不过一寸,却突然间被一把短剑斩成了两截!杀手正抬头惊恐地望着用短剑的年轻人时,猛地感到面前晃过一人。紧接着他就被一下子拎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看着把他拎起的刀疤大汉,这马铁手本就人高马大,相貌粗犷,再加上一道从右眉骨斜到左脖子的巨大刀疤,愈发狰狞。马铁手并不出手,却将他用力扔了出去。
      杀手跌在地上,被震出一口鲜血。
      “我们留下你的命,你回去告诉江怜月,”拐子张依旧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道,“李寻欢的命我们淮左五义要了,她最好别和我们兄妹抢。”
      杀手一边蹬着地一边向后爬,爬进了巷子里。随后巷子里穿出他压抑多时的惊恐叫声,随着杀手的远去渐渐消失。
      想不到想要李寻欢的命的人这么多,关天翔又握紧了刀心里苦笑,夔玄阁阁主是什么人,李寻欢又是怎么与他结下梁子的?
      然而淮左五义却并没有再出手。拐子张转过身看着关天翔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今夜不会杀李寻欢。”
      关天翔心思一动,面上立刻装出一副惊慌样子,连连道:“好、好,我知道了……”
      流星钩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冷笑,“你告诉李寻欢,让他别把自己咳死了。他一定要死,但必须死在夔玄阁阁主手中。”
      “我们走。”拐子张沉声道。这一行人就如来时一般,须臾间不见了踪影。
      关天翔一下子单膝跪地,用断情刀撑住了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而就在方才兴云庄外一片混战之时,庄内也并不太平。
      一个年轻的剑客笑眯眯地走在兴云庄的小径上。他的鼻子和嘴巴的距离很短,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乍一看那张脸就仿佛是猫脸一般。他愉快地大口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大步往前走。虽然看上去随意,步伐和身形却不露一丝破绽。
      他走到了一处亮灯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屋檐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一直在咳嗽不止。
      剑客道:“你是李寻欢?”
      那人慢慢抬起头,手依然半握着拳抵在唇边,嘴角隐约有些殷红。他的目光是那么安静,剑客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是笑面杀神杨孤鸿。”李寻欢道。他的声音很微弱,仿佛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你既知道我,那就该知道我是来杀你的。”杨孤鸿道。
      仿佛是被杨孤鸿话语中的杀气伤到,李寻欢又咳嗽起来。杨孤鸿从未听过这样痛苦的咳嗽,就如同是胸口插着一把刀,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只能尽量压抑,却又止不住,最后不得不强忍着痛去吸取那一点点稀薄的空气。
      这么憔悴的人,就算放着不管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宫主又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杨孤鸿剑已出鞘,李寻欢却只是虚弱地喘息着,手中不见寸铁。
      李寻欢的耳边嗡嗡作响,因为失血过多,胸口阵阵恶心。浑身的皮肤都紧绷绷的发冷,豆大汗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滚下。他看不到半步之外的事物,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
      剑气逼来,迅如闪电。李寻欢隐约露出的一段脖颈,在剑锋下显得格外柔弱。
      杨孤鸿的剑弹指间抵在他的颈上,逼得李寻欢不得不抬起下巴。他的汗水流下来,滴在了寒光闪闪的剑尖上。李寻欢又咳嗽起来,随着身子克制不住的抖动,利刃在他的颈上划出了血痕。
      杨孤鸿这时却收了剑,一点点地后退。
      他脸上面具一般的笑容已全然不见。他抬起手,摸上衣襟上插着的一片草叶,颤抖地拔了出来。取人性命未必一定要用利器,一花一叶,信手拈来,皆可杀人于无形。形神合一,这恐怕是武功最高妙的境界。
      李寻欢却依旧在咳着,无论他怎样用手去捂住也不能压制,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痛苦。他的身子支撑不住地偏倒下去,清冷莹白的月光照亮了他汗湿的单衣,散乱的长发和苍白的容颜。他是这样的命在旦夕,杨孤鸿甚至觉得,或许月光散去了,这个人也将随着月光一起散去了吧。
      “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杨孤鸿低声问。
      他却没有听到回答。
      李寻欢刚才如果用的是飞刀,此刻他便已是一具尸体。而现在,杨孤鸿如果动手,杀死李寻欢将不费吹灰之力。
      但他将剑收回了鞘中。表情悲伤地,离开了这片净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兴云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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