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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鬓花颜金步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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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曹鹏将军依然记得一九三五年暮春,那是他与白秋棠相识的时节。
那时的天空蓝得仿佛即刻便能破碎一样,那时的云亦无暇的绝没有一点杂色,那时的萸城还没有被沙尘暴荼毒过,那时的气候绝不会有温室效应下的热与闷。一个眉目俊朗,身着学生制服,胸前佩戴萸城大学校徽的青年夹一本书走在街上。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槐花香,但他显然没有心情享受这美好,而是步履匆匆,正因如此他在身畔传来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时被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那神气的车子内有人探出头来,与青年相似的五官,但显见比他年长,穿着最时髦款式的西装,头发亦梳理的一丝不乱。青年对那人微笑,唤一声“哥哥”。
这个十七岁的大学一年级生名叫曹鹏,字仲柏,坐在车子里的是他的兄长伯松。现在伯松正对仲柏笑,又让他上车。仲柏有些犹豫的样子。伯松笑说:“我弟弟不坐洋车也罢了,难道连汽车也不肯坐?”仲柏这才搔搔头发,不甚情愿地上了车。
伯松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往日你也常坐我车子,今天却这样扭捏,可是有约会?”说着禁不住笑了,又腾出一只手拍着仲柏肩膀说:“有约的话大可讲出来,我送你去。”
仲柏对伯松做个颇俏皮的鬼脸,含笑说:“哥哥总是取笑我。”伯松大声笑:“实话跟你讲,如今你也不小了,我跟你这样的年纪时也已经娶了你嫂嫂。我们的家世自不必说,你这萸大高材生又是一表人才,上门向你提亲的人家几乎踏破曹府门槛。但是父亲挑得厉害呢,非要是家世人品皆配得上你的才好。”
仲柏回应得有些急切,他说:“现在是新时代,我这样年纪正是专心学业的时候。”伯松笑得更大声了些,他说:“说是这样说,但父亲的做派你是了解的,他最恨这个‘新’字。你在他面前切莫提这个字,倘若他逼你,我自会想法子帮你开脱。此刻这里只我们兄弟二人,我跟你说些体己话。你们萸大有的是才貌双全的女学生,又比那些藏在深闺的小姐开放得多。你大可放开手脚同她们来往,不要怕出事,有我帮你。”说罢又笑起来。仲柏摇头说:“哥哥,我真只想读书。”
伯松一面开车一面睇仲柏,笑说:“真栋梁也!曹家今后靠你了。你比哥哥出息,我只懂得游戏人生。家业交给我,怕只能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仲柏却正色说:“于情于理曹家都是哥哥的,仲柏从不敢觊觎。”伯松忽然收敛笑容睇一眼仲柏说:“整日把新时代挂在嘴边,还同我讲这个?仲柏,你是我亲兄弟。曹家是我们的。”语气之真诚令仲柏一阵感动,他绝不在意这份家业,他只是珍惜哥哥的情谊。哥哥不完美,那公子哥气更是仲柏至鄙夷的,但是他明白,哥哥对他的心却是真的。
伯松把车子在路边停稳,仲柏诧异,说:“还没到家。”伯松笑说:“堂堂曹府二公子的皮鞋旧成这样,一定被人笑掉大牙。来,我带你买新鞋去。”说罢开门下车。仲柏亦下车说:“我这双皮鞋又没有坏,只消打打鞋油就能光亮如新。”伯松向远处的擦鞋摊子努一努嘴,然后对仲柏说:“请你选择,去擦鞋摊子擦鞋,还是买双新的。”仲柏干脆地说:“我自己会擦。”伯松大笑,伸手揽住仲柏肩膀向前走说:“我这悲天悯人的好弟弟,请你放心,买双新皮鞋不会坏掉你一世英名的。”
仲柏两道浓眉稍稍皱起来,伯松仰头看他说:“比我还高一两英寸,竟还似个孩子。”仲柏眨眨眼睛不说话。伯松又说:“今天家里有大场面,你穿得寒怆了父亲也会不高兴。”仲柏又皱眉,说:“我最讨厌宴会。”伯松揉乱他后脑的头发说:“傻孩子,今天可不是宴会,而是堂会。”仲柏说:“西皮二黄乱死人。”
这时洋行的掌柜早已出来迎客,满脸堆满谄媚的笑,恭敬唤一声“曹公子”。伯松松了手臂向掌柜问好,掌柜受宠若惊的样子,又看向仲柏说:“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仲柏还未开口,伯松便说:“这是舍弟。”掌柜忙不迭地说:“原来是二公子,久仰久仰!”又说:“本行新到意大利国皮鞋,做工用料全属上乘。”话音未落,伶俐的伙计已将皮鞋奉上。掌柜说:“这是顶顶新的样子。”
仲柏并不太情愿,但到底不忍驳了哥哥的好意,只得换上新皮鞋,可那旧皮鞋他却不肯扔掉,叫掌柜包好带回去。掌柜说:“二公子这样俭朴,真令在下佩服。”仲柏笑一下,没有说话。
伯松抽着烟,视线穿过烟雾看到弟弟,忍不住又微微笑,他以一贯的带些轻飘尾音的萸城腔问掌柜:“我这弟弟可是顶优秀的?”掌柜堆笑说:“曹家好家风,又有大公子这样的好兄长做表率,二公子想不优秀都难。”伯松却含笑说:“你话只对了一半,舍弟可比我优秀得多。”掌柜忙说:“大公子过谦了。”伯松大笑着起身说:“这次这笔记我账上,你再另给曹二公子开个账户。”
掌柜恭敬地应承着,又亲手将擦好的旧皮鞋包好奉上,送他们出门。
待那辆车子潇洒驶远,小伙计凑上来对掌柜说:“这曹二公子好不吝啬。”掌柜的假笑早已消失,换上了带些嘲讽的笑容对伙计说:“你懂什么,二公子是庶出。这正庶之分,到了哪朝那代都是没不了的。”
坐在车子里的曹家兄弟自然听不到这些,伯松转头稍睇仲柏,颇神秘地笑着说:“你可知今天的堂会有何特别?”仲柏摇头。伯松踩一下油门说:“谜底稍后揭晓。”仲柏却全不好奇,他有旁的思绪。
父亲念念不忘的大清早已坍塌,可是他却把微缩了的大清固执地留在家中,那森严的大门和门口的两只石狮是他的忠实守卫,高大的院墙仿佛可以遮住外面的天。
今日,这独立的王国内热闹非凡,萸城遗老中的显贵几乎全数到齐,而新派人物的佼佼者亦有几位到场的,衣冠齐楚的男人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女眷则照老掉牙的规矩,与男人隔开一道布幔。富丽的戏台早已摆设完毕,只待主人曹老爷令下便可开幕。
仲柏随哥哥一同到父亲面前问安,曹老爷正同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男士聊天,含笑问仲柏:“这位先生你可认得?”仲柏欠身说:“古先生曾到萸大讲学,我有幸听过一堂。”曹老爷不无骄傲地对身旁的古某介绍自己的小儿子仲柏,古某含笑说:“后生可畏。”仲柏垂手而立,一脸恭敬。心内却想,这古某满腹才学固然值得尊重,可却选择了与自己不同的信仰,这人并非不希望国家富强,可终究选错了道路。如今古某颇受政府重用,官居高位,可愈是高,愈让仲柏反感。
曹老爷稍转头对伯松说:“你回家来,可把衙门内的公务都处理完毕?”伯松爽利地回答:“俱已完成。”曹老爷这才说:“坐下吧,戏稍迟就开演。”仲柏却不急着坐下,仍是垂手站定说:“还未向母亲问安。”
古先生扶扶眼镜笑说:“虎父无犬子,曹家果然好家风。”曹老爷转头对古先生说:“改朝换代的,连规矩都没了,我常日里出了门看到外面那些新派人物好似群魔乱舞,索性也便不怎么出门了。”又叹息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这一袭话,连古某都听得微微皱了眉,但表情仍尽量维持着方才的笑。曹老爷却浑然不觉,或者可以说,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反应,就像他的人一样,他整颗心亦深藏在高大的院墙之内,现在他仰头看向仲柏说:“你母亲正在佛堂念经,你不必打扰。安心看戏吧。”仲柏这才坐定。
坐好的仲柏再次走神盘算着自己的事情,伯松则与一旁的客人寒暄。周围嘈杂的声音全没打扰仲柏的思绪,但不久后所有的声音却在瞬间全然消失,随即又有乐声响起,是竹与丝的纠缠,清亮且婉转,悠远绵长的韵味。仲柏颇诧异这其中竟没有京胡?他抬头看向戏台,那里已有了主角。
惊鸿一瞥。
只一眼,仲柏的视线便全数被那旦角吸引。华美的戏装,辉煌的珠翠,但这些只是她的配饰,至夺人眼球的,是她的面孔。仲柏并非没有见过粉彩装饰出的美人,可是她,却美得超越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位。仲柏的视线被她紧紧牵住,所有的思绪瞬间消逝。她开始唱,唱腔与先前听过的京戏是截然不同的,仲柏并不能听懂,可是那软糯细腻的声音却好似丝线一般,将仲柏的心缓缓包裹。仲柏忽然觉得戏台上的世界才是真实,而自己所处的是虚幻——他已全然进入那情境之中。
是哥哥的声音带仲柏出戏,他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问:“好听吗?”仲柏木讷地点一下头。伯松轻声笑,又问:“是否比女人更美?”仲柏诧异地转头看向哥哥,问:“他是男人?”伯松笑说:“你觉得父亲能接受女子唱戏?”仲柏深呼吸一口,又看向戏台。
那绝美的容颜,婀娜的身姿,纤细的唱腔竟由一名须眉男子发出,真正令人震惊。他当然见过男旦,但一直觉得男旦是国人审美中的畸形,好似鸦片与裹脚一样,是传统文化之中的糟粕。因了这些偏见,他认为再美的男旦依旧带些不阴不阳的古怪在里边。可是这一位,却美得令他震撼。
伯松又问:“能否听懂?”仲柏摇头。伯松说:“可曾听说过昆山腔?”
嗬,原来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昆山腔。仲柏恍然大悟。他转头对哥哥说:“只在课堂上学过,可听还是第一次。”伯松说:“萸大曾开过昆曲课程。”仲柏表示不知情。伯松笑一下说:“那是你念萸大之前许久的事情了。如今昆曲早没落了,到处都是皮黄。父亲一位老友曾与别人一同办过一个昆曲承习所,为的是让昆曲传承下去,倒也辉煌过。可那只是昙花一现。如今举国大约只剩下这一个昆曲班子了,父亲索性将他们接来,做咱们的家班。”又说:“他们搬进来已经三两天,你最近早出晚归,自然不知。”仲柏笑一下,又贪恋地望向戏台。
今天,他终于听到那传说中天籁样的昆山腔,亦第一次明白,原来男旦是真正美的。他看着台上那雍容绝美的贵妃,忍不住想,那人卸下妆,又会是什么样子?他想,他一定不会似旁的男旦那般卸下戏妆依旧带些女气,因只有内心最干净的人才能在这反串的演出中全然忘记凡尘、忘记自己。
伯松依旧在仲柏耳畔为戏台上的节目做注解:“他说,台上唱的这折叫做《定情》,选自《长生殿》,扮杨贵妃的是当家花旦白秋棠。”
仲柏忍不住说:“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好名字。”伯松看着他的样子,又笑起来。仲柏带些羞赧地搔搔头,对伯松说:“哥哥,我先走了。这戏我全听不懂,倒不如回房间温习功课。过几日有场小考。”伯松耸耸肩,笑说:“去吧去吧,这样的场合你永远如坐针毡。”
仲柏离开热闹的园子却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自侧门出去,绕过大路经由弯绕绕的胡同,直来到一爿偏僻的书店。书店的生意并不好,柜台后懒懒坐着一位戴圆眼镜的掌柜。仲柏走到柜台前,咳一下,然后说:“有没有八十回本《石头记》。”
掌柜仰头看仲柏,扶扶眼镜说:“先生,《红楼梦》本店只售通行本。”
仲柏笑说:“那么好,拿通行本给我看看。”
掌柜很快递过一本厚厚的书说:“这是商务印书馆的最新版本。”
仲柏随手翻几下说:“多少钱?”
“一块半。”
“太贵了。”
“先生,您看这油墨和纸张多么好。”
“那好,给我拿本新的吧。”
“这本就是新的。”
“我看这封皮有些皱了。”
“好、好。”掌柜应着,又拿出一本同样装帧的书递给仲柏。仲柏接过书,付钱,然后离开。
当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书店门口时,那面貌平庸的中年掌柜眼睛里忽然闪过一刹那的明亮,但那道光很快消失,他又恢复了惯常的状态坐在柜台后。
仲柏带着那本书按照刚才的路线回家,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形,确定自己是独自一人且安全时,便动作快速且轻盈地自合着的书本里拿出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塞进自己的制服裤口袋。做罢这些,他深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有短暂的松懈。
该回家了。
又回到那座深宅大院,外头的新鲜空气全然消失不见,仲柏下意识皱皱眉毛。园子里戏仍热闹闹地唱着,他忽然想起那美丽得令人窒息的杨贵妃。这样的一个人,竟会是男人扮的?不可置信的惊奇令他暂时忘却了刚才的那间屋子,双腿好似不受控制般走向戏台侧面那排房子,家里请戏班唱堂会时,伶人们是在那里换装的。小时候他曾与哥哥一起偷偷玩坏过道具,被父亲知晓后,哥哥欲承担一切,小小的仲柏却倔强说:“我也有份。”哥哥骂他傻,父亲却赞他有气节,于是阴差阳错地逃了那场责罚——这实在是太久之前的记忆了,那时仲柏的生母周姨娘尚且活着。
仲柏走进那排房子,隐约地听到有女孩的声音,他颇诧异这戏班中竟有女子。待稍走近,便听清那女孩的话,她说:“秋棠,你这身行头还是旧了些。”
秋棠,白秋棠。这便是那美丽的杨贵妃了。
稍后有个略略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十分温柔,让人听罢觉得毛孔好似张开一般,极之享受。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这是师傅的行头了,曹老爷已赠了我们新行头,只是还没做好。”
嗬,竟没有说“赏”。仲柏不禁笑了。
那女孩又说:“回家我让父亲也送你一套好行头!”
仲柏恍然大悟,原来这女孩不是伶人,而是位小姐,且是位大胆的小姐。原来父亲认识的朋友中竟有这样新派的人物,把女儿培养得如此恣肆张扬,不知父亲可会不悦?他忍不住笑出声音。这时背后忽然有人说:“二少爷原来在这里,老爷正找你呢。”仲柏转身,看到一个仆人,便说:“我这就过去。”话音未落,刚才那女孩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是曹二公子曹仲柏吗?”
仲柏对仆人说:“你先回老爷,说没找到我。”仆人伶俐地应承着。仲柏这才转过身看向那女孩。
果然是个新派女子,短发,大眼睛发着晶光。仲柏欠身说:“你好,在下正是。”那女孩偏着头望向他,说:“我来过你家几次,只见过你哥哥,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不过,我在学校里,早听过你的大名。德语系的曹仲柏,赫赫有名呢。”仲柏笑说:“这可真过奖了,我竟不知自己有名。”又说:“您也是萸大学生?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女孩说:“我父亲同你父亲是老友,我叫章兆平。我下学期才考萸大,但两位姐姐正在萸大念书,萸大的新闻,我可是全知道呢。”仲柏笑一下,尽量以随意的语气问:“你也爱戏?”章兆平答:“我家也自平江迁来,十岁前我是住在平江的。后来来了萸城,受家人的熏陶,自然也是爱昆曲的,可惜这萸城满城皆唱皮黄,真乱死人。多亏曹伯伯,让我能再听到这美妙绝伦的水磨腔。”
仲柏笑说:“我以为密斯章是新女性,不会爱这些垂垂老矣的旧事物。”
“美丽的事情不分新旧。”章兆平说,语气是倔强的。
仲柏点头表示赞同,仍做出副随意的姿态说:“房间内的可是白秋棠?”章兆平点头说:“正是。秋棠可真把杨贵妃演活了,我看得直哭。”仲柏刚想再多问几句,章兆平身后的门内走出一个人来,那些辉煌的首饰已经卸除,但脸上的粉彩却没有洗掉,上挑的眼睛,桃红的两颊,以及鲜艳的唇,有种虚幻的美感。仲柏有些恍惚,神情亦显得略略呆滞。
白秋棠微微欠身对仲柏作揖,说:“见过二少爷。”是男人的声音,但决不让人觉得突兀。仲柏这才好似梦醒般对他说:“你好。”又说:“我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竟走来这里,耽误你了。”白秋棠说:“哪里的事,这原就是曹府,二少爷走到哪里都是应该的。”仲柏含笑说:“不打扰了,再见。”
待他走远,却仍好似听到白秋棠的声音,略低沉的男声与清冽婉转的水磨腔纠缠在一起,令人迷离的轻微晕眩感。仲柏不由得揉揉太阳穴,他现在要去见父亲,而比起在父亲面前维持沉稳乖巧的形象,西装裤口袋中那薄薄的几张纸具有更强大的感召力。他自然喜爱那缠绵婉转的水磨腔,但是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引领着他的思绪,那是一种鲜红炽热的信仰,具有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