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一些瞬间》王十二

1、只不过是一些瞬间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希腊人，叫赫拉克利特的说：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当年，我从一本而今已经记不清书名的书上看到，这位老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之上，好象是一个秋天，满目的枯黄景象，整个大地上一片黄沙，天空阴郁低沉，要下雨，却一直没有下。

　　很多年前，我还在中学读书，在课堂上装模作样的听讲，半遮半掩的看课外书。学校教学楼的后面也有一条河流，其实是工厂用来排放废水的臭水沟，不时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味道。

　　那个老希腊人在山上想到和说出的话语，令我醍醐灌顶其实仍旧是懵懵懂懂，在那个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说到的那条河流就是我看到的那一条水沟。

　　那条水沟的岸上稀稀落落地种植了一些树，空地上还堆着废弃的砖头、瓦片。每到课间，这里就成了我们追逐打闹、演练拳脚的好地方。

　　冬天的时候水面也不结冰，蒸腾的雾气把树木的枝条装扮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或许是因了此刻是在闷热的夏日的缘故吧，我的回想中竟然没有闻到那条水沟的臭味，而竟然带着一丝清凉的气息。

　　某一个黄昏，也是在夏天吧。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很久了，操场上空空荡荡。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叫做《探索诗选》的诗歌集子，煞有介事的站在教学楼后的阴影里。身边站着几个同学，高谈阔论，场面热烈。
　　我们的话题似乎跟诗歌或者少林寺或者浪迹天涯有关吧，后来一个家伙拿出从他老爸那里摸来的半盒烟，逐一分发，然后点燃火柴，暮色四合中的一点火光。
　　那支烟的第一口就把我呛得泪眼朦胧，用那个老希腊人的话说，这样的一支烟和一次泪水也是独一无二的，只存在一次，就成了永恒。

　　我们的会议在班主任老师的一声断喝中嘎然而止，非法集会的下场是四散奔逃。
　　很多年后，我忽然想起那个傍晚，仍然搞不清那个身材胖胖的女老师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就像一道闪亮的光芒，使我们慌不择路，避无可避。
　　这些凭空的光芒到底来自于哪里呢？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至那天的我不得不将手中的诗歌集子举起来遮住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我将书本移开，眼前再度一片黑暗，甚至街上的路灯也好象在那个瞬间全部熄灭了，看上去，又呆又空洞。

　　是的，我们已经跑出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有些阴，然后开始下细细的雨，我们只是心情沉痛地缓步走着，一点也不急切。
　　下雨的时候，脚都踩在水里，这些在路上流淌的雨水，很快就构成了新的意义上的河流，我们涉水过河，回家挨骂。

　　在这条新的意义上的河流中，我们谈到了那个让我们眩目的老师，她时而语重心长，时而声色俱厉，她的抽屉里躺着我的《神雕侠侣》第二册，还有写在练习本上的武侠小说手稿。
　　她的面容漂浮在水面上，她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老师啊，您就象一朵云飘在天空，那朵云是那个晚上最耀眼的光芒，在我多年后迟钝的脑海中留下鲜明的烙印……

　　几年前，也是一个黄昏，我又路过那所学校，那条水沟依旧静静的躺在那里，自言自语着，不和别人说话。
　　我趴在一段破旧的桥栏杆上，忽然想到那个多年前的晚上，仍然有微小的风，吹在渐渐苍老的皮肤上。
　　教学楼蹲踞在夕阳的余晖中，树叶摇动，阳光落在叶子上，像许许多多的陌生面孔。

　　有一张脸，很像那一年那一个晚上的那个女老师，几乎在我开始发呆的同一个瞬间，从身旁走过，路上很空阔，以前不远处好象有几处平房，现在则是一幢高楼，这个女人向我走来，我们擦肩而过，没有说话，我也许在哪里见过她，也许没有，我们经过了，想必再无重逢的一天。

　　我从那本而今已经记不清书名的旧书上看着赫拉克利特，看着他头上昏黄的天空，最后终于下起雨来，他在那条泥泞的土路上走着，他即将说出下面一句话：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样一条路。
　　雨声越来越大，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