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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岂视萧郎是路人 ...

  •   淮水南岸,江滔一带,如横素练。赵军大营连络百里沿江铺开,旌幡隐隐,戈戟重重,白雪掩覆下,更添萧肃杀气。彼时正值天色向晚,月满东山,营外广阔空地上积雪映着亮色,皓皓然仿若白昼。夜来立在营门外,听着里面战马倥偬,火鼓如雷,已是第二十三日上。
      劲风吹动,营前的战幡翻卷开合,猎猎作响。熊熊火光中,映出幡上那黄金丝线绣成的硕大一个“赵”字,异乎寻常的灼目。夜来不知盯着那旗子盯了多久,只觉得眼中又是酸楚又是干涩,却一刻也未挪开眸光。时有兵士自营门出入,她裹着一身胭脂地月华锦的银貂翻毛斗篷,立在雪地里煞是瞩目,可兵士们早已见怪不怪,视她如同无物。
      不到赵境,她竟然不知道,要见那人一面问一句话,竟然这样难;到了赵境,她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人再也不是昔日的靖王,而是如今问极九鼎,帷幄天下的帝皇。

      也难怪兵士们对夜来视若无睹。第一日她过来的时候,方一站在营门口,便有四柄长枪指了她和浮舟身上来;兵士们见是个衣饰华贵的小姑娘,还带着丫鬟,自然不会真把刀枪往她身上招呼,只是问她到来所为何事。听夜来言道要见赵竫,兵士们面面相觑,旋即哈哈大笑,并对她道,女娃娃不要捣乱,皇上岂是你说见便能见的?又道擅闯兵营乃是死罪,你还是赶紧回家去罢。
      任夜来百般解释,他们总以为是哪家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头脑一时发热,偷偷跑出了府来想要见见戏文里的皇帝。直到那日戊正时分,他们见夜来仍在营门外站着,满鬓满肩的雪,好似一个雪人儿一般。为首的营门守备家里也有个这么大的孙女儿,见这般此情形终是心下不忍,便好心对夜来道,她这么守着也是没用的,她所看见的,不过是赵军最最外层的第一道营门,往里头,营门一道连着一道,要到皇帝的御帐去,不知要经过多少道营门。莫说守门的兵士,就连军中品级稍低些的将领,想要见皇帝一面也是如同登天的难;他们不是不愿意给夜来通报,而是凭他们的身份,连跟皇帝跟前的宫人说话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那守备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遭,夜来听在耳里,袖套内的指尖攥了攥,扬笑对他道:“多谢你,那我明日再来。”
      守备眼瞧着那一抹红色在雪地里渐渐远成一个红点,忽而便想起自家孙女白净额头间的一点朱砂痣。他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这姑娘在执着些什么;仍回去营门内,只是吩咐了手下兵士,若明日那女娃娃再来,只要她不闯营,便不要为难她。

      自那一日起,夜来便日日来营门外守着。初时她以为纵然自己进不去,那人总是会出营的罢?及至真的逢着一日御驾出行,她才发觉自己莫说见到皇帝,连皇帝的车辇什么颜色都瞧不见。后来她便寄希望于进出营门的人,或者有一两个是在御前当差的,便可以托他们传话。结果一日里虽说确有那么两三个内侍出入,可是那些人要么根本不听夜来说话,要么收了银子却从此再无音讯,这般夜来的银子花了不少,却全都如同投进了茫茫江水中,连点子浪花都瞧不见。她眼瞧着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了,没几日又是满月,遂连日子都懒怠数了。

      营门内外一阵响动,夜来瞧着时辰方至戌初,便知道是守营的兵士们又在换岗。不多时她听见脚步声走进,扭头一看,展笑道:“杨大叔。”
      被称作杨大叔的正是那营门的守备。他刚换了岗下来,见夜来这边站着,便过来招呼道:“女娃娃,过来烤烤火罢。”夜来也不推辞,同浮舟一道挪到营外的篝火边聊做取暖。这些日子下来,夜来和守门的几班兵士竟也混了个脸熟,那些兵士见她年纪小小竟有如此毅力,心里倒也不曾轻看她,换岗下来抽空和她说上几句话,起了篝火便叫上她一起。兵士们围火而坐,喝几口烧刀子自然便开始海阔天空的乱侃,难免便说起这几年跟着皇帝各处辗转征战之事。夜来本就机敏会凑趣,便在兵士们说得兴致大发之时恰到好处地追问几句,更添了他们谈兴,于是夜来这些日子也听得了满脑子各种各样的军中奇闻异事,故事的主角,最多的,自然还是赵竫。

      这一晚不知是谁将话题扯到了前年深冬的镇江之战。那正是昔日仍为靖王的赵竫指挥三军,历经四载,终于将齐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的京城攻下的丰伟胜绩;镇江城破之后,不出二月,齐国都城扬州破,齐国灭。
      兵士们大多是经历过那一仗的,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兴致高昂。只听一个老兵扯着嗓子道:“那时候我正好分在第一队前锋营里,大伙儿正在磨刀枪,便听说靖王来了。咱们起初不信,后来等来了一人一马。大伙儿一看,来的可不就是当今皇上嘛!咱们心里都以为皇上有什么要紧儿的事儿要吩咐,便一个个站好了等他老人家开口……”
      夜来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一声笑出来。那老兵被笑声打断,颇为不满瞧过来:“女娃,你笑什么?你当咱们说见到了皇上是吹牛皮么?”夜来忙摆手,掩唇道:“您老人家说得自然是真而又真,我笑的是……明明您的年纪都能当皇上的爹了,却管皇上叫老人家。”
      老兵瞪了她一眼,自然是无甚怒气的,只道:“皇上那是天子,是万岁,怎么当不得一声老人家?”他一挥手,自个儿续道:“……大伙儿都等着他老人家开口。哪知道他老人家只是扬了扬马鞭,大声对大伙儿道,弟兄们,咱们今日必能破了这镇江城,朕在营中备下好酒好菜,等弟兄们回来喝酒吃肉!大伙儿一听,哄地都笑了,自然是一个个的都说好。”
      夜来听到这里又想笑,心道那时候他还是靖王,怎会自称为朕,只是到底忍住了,紧着追问一句:“然后呢?你们最后喝到了好酒没有?”
      那老兵一挺胸道:“自然是喝到了!城破那一晚,也是如同今儿这般的大雪天,大伙儿也是这般围坐在一堆堆的篝火旁,唱歌喝酒。皇上亲自到每一营去跟将士们喝酒,还和咱喝了一碗呢!……啧啧,后来想想,他老人家那一晚上得喝多少酒啊!天子万岁就是不一样,千杯不醉,这酒量果真不是盖的!”
      夜来已经忍笑到肚子痛。她在顺天时同皇家王府多有往来,自然知道这“千杯不醉”中的猫腻,最容易的法子便是以水代酒——谁又敢真的去瞧瞧皇帝碗中的是不是酒呢。然而一想到那一晚赵竫恐怕是喝了十几缸子的白水,只怕滋味比喝十几缸子的烈酒好不到哪儿去,她心情便莫名其妙的高兴了起来。旋即又想到连眼前这个老兵都能见到赵竫,自己却连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快消磨殆尽,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兵士们见她叹气,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由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只听得木柴在火种噼啪燃烧之音。那老兵亦觉尴尬,起身抻了个懒腰,喃喃道:“这大冷的天儿……腿不活动,都冻麻了。”
      夜来正想着用什么话题将这沉默转圜过去,却忽然听见那老兵叫道:“头儿,你快来瞧!你快起来瞧!那是皇上身边儿的方大总管不是?”杨守备闻言也站了起来,搭手一瞧,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扭头对夜来道:“女娃,快快,你要找的人来了!那个人是皇上跟前的大总管,绝对错不了的!你找他,保管能行!”
      夜来刷地站起来,顾不上脚麻,顺着其人所指方向看去,果见一内侍模样之人向营门走来,只是行走间闪闪避避的,总捡着火光找不到的地方走,似乎躲着什么。她自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跺了跺脚消散麻意,便冲了出去。
      那方总管正低头疾行,被突然挡在跟前的夜来结结实实吓到,“哎呦”一声跳了一边去,尖声道:“干什么吃的,没长眼睛哪!”夜来忙道歉:“方总管,我不是有意的,我……您能见到皇上,是不是?”
      那方总管本待走开,闻得“皇上”二字,突然止了步子,耷着眼上下将她打量一遭,哼了一声:“嗯?”
      夜来赶紧自袖中取出一个红封递过去,且道:“方总管,我想见见皇上。”她一见方总管眉头要皱,想起前几次的经历,忙补道:“我也不是非要自己见不可,您帮我把一件东西转呈给皇上,皇上见了自然是肯见我的。我……我是打顺天来的!”
      方总管眸光一动,问道:“什么东西啊?”夜来忙把怀里的锦盒拿出来。方总管接了,就着火光打开一瞧,又“哎呦”了一声,便不说话。夜来以为他嫌银子少,索性将仅剩的四个红封全部取了出来塞过去:“方总管,您就帮一帮我罢。除了您,也没有旁人能帮我了。”
      那一个红封里头约有二十两银子之数,五个加起来便是一百两。莫说普通宫人,便是对御前总管这一级的内侍,也绝不算小数目。方总管掂量了那红封一下,似是心动,想了一会儿便将锦盒和红封都收起来,对夜来道:“劳姑娘门外等等吧,杂家去去便回,至于这成还是不成……”
      夜来心下一喜,忙道:“成与不成,都有劳方总管了。”

      这一等,几乎便是一夜。浮舟和兵士们中间好几次劝夜来回去,夜来倔了性子,硬是不肯。直到夜色将近,她才蜷在篝火旁眯了一阵子,可没多久又冻醒了。她睁眼一瞧,那篝火已经灭了。
      东方第一丝微白亮起时,夜来终于看见那方总管的身影出现在营门内。她推了一旁的浮舟一把,便提着衣襟奔过去,待到跟前,劈头就问:“皇上是不是答应见我了?”
      方总管却只站在营门内,隔着一排守营的兵士,无甚表情硬邦邦地开口道:“皇上说,不见。”
      夜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见?他说不见?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总管:“不可能。皇上看见那东西,绝不可能不见我的!”
      方总管稍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皇上瞧见那东西,然后说,不见。”言落,竟掉头走了。

      夜来急得要去抓他的袖子,脚刚一往前迈,便被两边的士兵挡住了。她慌得不行,对着方总管的背影喊道:“方总管,方总管!你先别走呀!皇上他可能忘了呀……方总管!”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夜来也终于没了力气。她一下子坐到地上,也不顾周围好些兵士瞧着,便开始放声大哭。那些兵士认得她,不好赶她走,可一个小丫头坐在兵营外堂而皇之的大哭,实在也不是什么体面地事情。几人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试图让对方把小姑娘带到一边去。一面是兵营肃穆,一面是哭声不绝,两相对照,着实滑稽好笑。然而之于夜来,这几乎是她这辈子以来最伤心的时候了。

      三日之后。
      夜来两日没出现,兵士们发觉,自己竟然颇有些怀念那个坐在篝火旁、听着故事掩唇娇笑的女娃娃。午后时分,那个讲故事的老兵正执枪横目的立着,忽而以手肘捅了捅身侧的杨守备:“头儿,你瞧,是那个女娃!”
      来人一身胭脂地月华锦的银貂翻毛斗篷,正是夜来。她走到营门前,隔了一步远,笑吟吟点头挨个打招呼:“杨大叔、李伯伯、周大哥……”
      老兵嘿嘿笑着应下,旋即疑惑问道:“女娃,你还要等么?”
      夜来摇一摇头,耳上一对米珠大的珊瑚坠子跟着晃一晃,笑靥如花:“李伯伯,我可不等啦。我要往杭州去寻我爹爹,今儿晚上就起程。我来瞧瞧各位叔叔伯伯,打个招呼便要走啦。”
      杨守备听了,点一点头:“就是嘛,一个女娃,自个儿跑到外头来多不像话,赶紧回家嫁人才是正理。”旋即又感叹一句,“我那小孙女,和你一般大,等到夏天里,就要去参加选秀了。这女娃娃的心思真是奇怪,她爹娘不愿意她去,她却非要去,你说这要是选不上,多丢脸啊……”
      夜来笑意微怔,旋即笑意更浓:“杨大叔的孙女儿定然生的好样貌,不会选不上的。”她听得头上旗幡呼啦呼啦地作响,因抬眼去看,黄金丝线绣成的硕大一个“赵”字,映着午后的日光,鲜艳耀目。

      她在日光中微微眯了眸子,眉梢唇角俱扬。
      ——赵竫,你既然不肯出来见我,那便等我入宫去见你。

      ——卷三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卷三•岂视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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