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一.
天干水浅,鱼不上网。
渔户萧恩摇橹催舟到江上,瞅瞅天色,嘴角浮起个干冷的笑,索性把小舟停泊到一湾柳荫之下。
“爹爹……”女儿桂英扶他下船,嗫嚅道。
“儿啊,”他背靠着柳树苍老的枝干坐下,“爹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天儿打不上来鱼。”
桂英摇摇头:“爹,女儿是说,您年迈,这河下生意不做也罢。”
“不做?”萧恩好像突然吞了一包炸药,语气暴躁恶劣起来。他转头打量女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和缓了语调:“爹不能不做。你爹已经离不了这水上的日子了。”
桂英安静而不解地看着他。
“你爹我长在渔家,很小就跟着老哥每日打渔。”萧恩望着风浪滔滔的江面,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只有几年不再打渔,就在这几年里,失去了我所有最亲最爱的人。”
桂树多生于西南,不知为什么,梁山水泊边上竟也长出了一棵。
那里正在朱贵的酒店附近,他们水军几个将领常去那一带活动。每到桂树花开、香浓绿郁之际,骄阳胜火的七月已经过去,水温已经开始转凉,若下水去,游得时间长了,就连身上也会沾上带着冷意的香气。\
只是那时他们自不屑这些小情小调,偶尔还会拿某人出水后肩膀上沾着如他肩膀一般白的桂花花瓣,来当作取笑的谈资。他也一度以为,兄弟上船下水,分酒切肉,缺钱时候劫个富,善心动了济个贫,吵吵打打笑笑闹闹就是一辈子,直到再也划不动水拿不动刀为止。
当然。那个时候,自是没有招安这样的烦心事的。
招安之后他们水军一起离开梁山,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当他再回梁山故地,朱贵的酒店早就一片荒凉,连它的主人也在杭州客死他乡,而那棵桂树,竟已经寂然枯死。他想也许这棵树本来就生错了地方,所以注定不得长久。
他望向女儿萧桂英,年方十六,性子柔顺体贴,善解人意,除了相貌随他一半,名字是他给的之外,性格竟与他没有丝毫相像。但每当他看到女儿,心中总会涌上些欢愉又悲哀的怀念,好似落日一样温暖和苍凉。
而他与浪里白条张顺的一起度过的许多时光,就是在那落英纷纷的桂花树下。
二.
萧恩和桂英在树荫下坐了很久,回到小舟,在水上吹着江风漫无目的地闲逛,竟意料之外地遇到一位故人。
见那江边的老汉也用手搭着凉棚向舟上望来,萧恩一时间竟呆立在那里。
“那旁敢是萧兄!”江边那人问道。
萧恩摇动船桨,把小舟靠近岸边:“李兄。”他心情复杂地回应道,“可要到船上坐坐?”
他以前从没管李俊叫过李兄这样文绉绉的称呼,李俊更没叫过他什么该死的见鬼的萧兄。
他化名萧恩,隐姓埋名在江中,只靠打渔为生。连宋清都不愿再理睬,只和朱武、柴进这少数人还偶有交道,恐怕李俊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化名。只是李俊自从去了暹罗国便再无交道,没想有生之年竟还有再见之日。
李俊身边另站着一个陌生的汉子,李俊介绍他是卷毛虎倪荣,那倪荣也够爽直,一上来就要和他拼拼膂力。萧恩自从隐居,便再没和谁较量过勇力,这一番较劲竟给了他些许欢快的、仿佛光阴逆转的错觉。
他年轻时候,也是最喜欢和人较劲的。
在家时便和哥哥抬杠,出了门便跟邻居逗嘴。无论刀法还是水上功夫,定是争强好胜,非要拼个明白出来。有人笑说他那副跟人较劲的样子,认真起来凶神恶煞,活脱脱像个阎罗王,这外号便不胫而走。
所以当他在酒店里听朱贵向他念叨起那江州的浪里白条的神奇之处时,是很不以为然的。
“白条不就是种鱼么?张狂个什么劲儿。”他满不在乎地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张顺生一身雪练似的白肉,水性自然是极佳的。”朱贵做出个神秘的样子来,故意逗他,“听说他只要念个避水诀,就能在水下伏个七天七夜,你行吗?就连那黑旋风李逵,多威猛的汉子,都被他整得毫无脾气。那浪里白条可是……”
“我若下水,定能把这白条儿叉上岸来,”他不客气地打断,吹了个口哨,“浪里白条?我看他怎么浪。”
没成想,很快,宋江、戴宗在江州事发,晁盖带着弟兄们下山劫法场之时,那仰慕及时雨多年、还在江州和宋江相识相交的张顺,也随李俊一同赶去营救。
他们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相遇,只一照面,话未曾说上,水上功夫自也未及较量,便匆匆忙忙同仇敌恺。直到最终,他在十尺之外,目睹了那张顺大显身手,擒得黄文炳的景象。
这浪里白条确实就像一条白鱼,灵巧地游转腾挪,手上的刀就像鱼的背鳍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当江面舟上,蓝田白云底下,那张顺向他转过头来,欢畅自然地笑起来时,他竟也在一瞬间里被阳光晃到了眼睛。
在那一个瞬间,他也许是真的把较量的心思完全抛到九天之外了。事后回忆起来之时,萧恩曾突然想到——只可惜他那时,已是再也不忍细细回想初遇的场景了。
三.
经年之后重遇故知,萧恩心中多有感慨,当下便邀请李俊和他的新朋友倪荣同到小舟上喝酒。酒至半酣,那倪荣便叹道:“好热的天!老英雄,这种大夏天的,你也要出船捕鱼吗?”
“呵,”萧恩咽了口酒,带着醉意笑了一声,“贫穷人家,不论冬夏!”
贫穷。
在他年轻的时候,随两个哥哥在一起捕鱼,也曾因为贫穷困窘愤世嫉俗,被吴用游说,跟随晁盖劫了生辰纲,从此走向另一种人生。时隔多年,他的生命好像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他继续了江上捕鱼的日子。只是贫穷二字,已再不能让他有所畏惧。
“爹爹。”桂英却在一旁轻声唤道,“丁郎又来了,保不成还是讨税的……”
萧恩半睁开眼,瞥了一眼吊儿郎当这边走来的年轻人,他哼了一声,语气颇带着几分轻蔑地招呼道:“原来是丁郎哥。”
“是我呀。”丁郎应声答道,浑似没听出他的语气来。“来讨鱼税银子来的。”
萧恩拱了拱手:“这几日天干水浅,鱼不上网,改日有了银钱,送上府去。”
那丁郎却满脸不耐状:“又是天干水浅,鱼不上网?这说辞小爷我都听腻了!”他手指直指着萧恩嗤了一声:“老骨头,有了银子,识相就趁早给我们送去。”
“晓得。”萧恩干巴巴地答道。
“别让我再来,鞋跑坏了你赔不起。”那丁郎看他服软,又得意地补了一句。
“知道了。”萧恩的话里依然没有语调。李俊在一旁听得直要发作,萧恩却生生把他拉住,使了个眼神,叫他勿要生事。
直到那丁郎哼着小调离开,倪荣才一拍船板:“这厮是谁,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渔霸丁自爕的家丁。”萧恩瞪着丁郎的背影:“狗仗人势的东西。”说罢,他转回头来,想要继续喝酒,才发现李俊竟一直盯着他看。
“你还是那个活阎罗阮小七么?”李俊皱起眉头。
当年那个活阎罗阮小七,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敢在他头上动土,他就敢让谁埋头进水。
——这个招数通常很有震慑作用。也一度被朱贵戏称为他七爷的绝招之一。但当另一方是一个水性更好的人,比如那浪里白条的时候,七爷就只剩活活吃瘪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七爷当年,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处于暗自炸毛的状态的。倒不完全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水上功夫被比下去的缘故。事实上七爷也曾对他们二人的实力进行过对比,结论是对方的水性确实也许大概可能比自己好那么一点点,但自己的力气和刀法却毫无疑问地胜过那条白鱼。可气的是对方太狡猾又太灵活,总能寻到他的把柄反将一军。
“还说呢,你又为什么非要跟张顺过不去啊?”朱贵给他倒了碗酒,对此人颇感好笑。“诶?!别拍桌子,拍坏你赔。”
他一仰头把酒喝干,紧接着就回瞪了朱贵一眼:“什么叫我跟他过不去?明明是他一直在惹爷不痛快!”
朱贵于是偷偷翻了个白眼。
阮小七和张顺之间深厚的、坚不可摧的……梁子,是这样结下的。
那日白龙庙小聚义之后,张顺跟着宋江一行人一起回到梁山,被分作水军一员头领。于是在梁山的接风大宴之后,水军的新老头领,又在朱贵的酒店里开了个小宴。
所谓文人相轻,好汉相惜,道理自然是没有错的。李俊、张横、张顺又个个水上本领高超,所以,不过几杯酒下肚,几句话聊过,就很快和他们兄弟打成了一片。张顺生擒黄文炳的情景阮小七也亲眼见了,心里暗自敬佩。于是他端起酒碗来,走到张顺跟前。
好吧,事后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当时确实喝醉了,所以表示敬佩和久仰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张顺兄弟,你真白。”
张顺听了这话稍微一愣,然后就笑了。不过既然是浪里白条,这个特点也早就被人谈过无数次了,所以他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便举起碗来,和阮小七干杯,便要整碗喝下。
然而酒碗刚刚送到嘴边,便又听到七爷舌头都打了结地补充道,“简直比娘们儿还白。”
当场石化的不止一人,而那碗酒最终也没被张顺送到嘴里。至于去向是什么,当事人都笑而不语,所以真相不得而知。
当晚的小宴对七爷而言是个惨痛的回忆,虽然事实上当他醒来之后对当时的情景也表示或真或假地记不清了。但从此以后,活阎罗和浪里白条之间就开始了漫长的冤家路窄之路。
如果一个本来就不肯服输的人开始找着各种理由向你寻衅挑战,就意味着你遇上了一个甩不开的大麻烦,除非你表示惹不起躲得起,服软认输。然而不幸的是,张顺的脾气和他的名字几乎毫不相关,所以他不仅不躲,反而迎难而上,用狡诈(阮小七语)的方式反而抢占了上风。
为了把张顺比下去,七爷甚至曾经在大半夜苦练憋气,然而几次下来却都以惨负告终。
最终,阮小七相信张顺一定是在作弊。怎么可能在水里潜这么久,他想,张顺既不是神仙,又不是真的鱼。他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偷偷浮上水面换气了。
“这次爷不跟你比了。”于是某一天,朱贵酒店边上,阮小七这么对张顺讲。“我就在岸上看着你,看你究竟能潜多久!你敢么?”
“有什么不敢?”张顺甩了甩头发,毫不介意地说道,“你可数好了时候。”话音刚落,便一跃入水,潜入水中再无动静。
阮小七坐在岸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水面。
足足有了一炷香的功夫,张顺还没有浮上来。阮小七皱起了眉——这张顺真的不需要换气么?难道他竟是鱼精不成?还是说,他竟真有什么法宝,或者,会念避水诀?
他耐着心等,直到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阮小七开始有些着急了。这人该不会是死要面子,硬撑着非要沉在水下,出了什么事不成吧?
眼看着离张顺入水已有小半个时辰。阮小七再也耐不住等,睁着眼沉下水去,却见不到人影儿。他浮上水,开始匆忙地呼喊张顺的名字。却没有回声。
他真的急了,翻身上岸,要去朱贵店里叫人一起找寻,一回头,居然看到张顺好好地、湿漉漉地坐在身后的树杈上,肩膀上沾着桂花,赤裸的双足一摇一晃,竟在冲着他笑。
“你……!”七爷顿时冲着他喊道,对这种玩赖的行径表达了最原始的愤怒。
“这是策略啊,你不会以为我真傻到一直在水里沉着吧?”张顺灵巧地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你在担心我?”
若干年后,涌金门外,张顺又一次沉入水中。阮小七在远处的船上眼睁睁地望着,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他身上那些苦竹箭都不存在,只要回过头去,就可以看到张顺依然坐在身后的树杈上,狡猾地冲他笑,露出洁白的牙来。
然而这次,幻觉真的只是幻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