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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界,浅艸,森罗万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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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背靠着墙,安静地坐在门口。走廊里有些阴暗,天花板很低,坠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好像随时会压下来一样。墙上的白炽灯管儿上了年头,偶尔闪烁,嘶嘶地响。不过这些外在条件毫不影响男人的心情,他带着耳机坐在地上,舒服地伸展着腿,一边享受音乐,一边闭目养神。然后毫无预警地,他身边的门砰一声开了,门板呼啸耳过,差点扫到他的脸,他却只是慢悠悠地抬了抬头。
“浅艸!”
我推开门的瞬间他抬起头,然后出人意料地,那张平时很面瘫的脸上居然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有诈!
“我真意外。”他说。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装傻?”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耍了什么手段让我入选?你干嘛要这么做?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怕…”
“不是我。”他安静地反驳。
“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浅艸呼啦一下站起来,吓了我一跳。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然后停留在没有尽头的长廊的另一端。那里是一片浑浊的阴暗,浑浊得好像会随时生出什么东西似的...我下意识地往他身后退了一步。
唰唰。
什什什…什么声音?
唰唰。唰唰。
好像是布被拖在地上…越来越近…
…唰唰。
有什么东西瘙弄着脸,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天花板上居然趴着一团东西!
“啊啊啊!”
“啊啊啊啊!”
我和那东西同时大叫出声,然后“砰”地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头被重物砸到的钝响,顿时眼前一片金星。
痛死了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居然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直接砸到我头上!我痛得都快流出泪了,突然耳边有人大叫了一声疼,比我叫的还要悽惨。
我抬头去看,猛地对上面前一双血红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来一样,我登时头皮一麻,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儿来,因为我看到那双眼睛里确实流出了什么,不过不是血,而是眼泪,并且那双眼睛的主人还一边捂着脑袋一边擦眼泪… 原来刚才撞到我的是她的头么… 我一下子就叫不出来了。
那个人,呃…鬼,捂着脑袋,红色的眼睛透过长长的刘海,极度怨恨地盯着我道,“你大呼小叫什么,吓死我了…”还不等我回答,她转向浅艸,刚刚还怨恨如贞子般的气场顿时消失,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
“浅艸~人家痛死了~~~”
“哪里?”浅艸问她。
“这儿。”女鬼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忿,喂喂,我也被撞到了好吧,还是你撞的我呢,干嘛搞得好像你受欺负的样子…
浅艸抬手撩开了女鬼的长长的刘海,低下头去看了看她的前额,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差点惊掉下巴的动作。他他他他…居然就这么吻了女鬼的额头一下!是的!是浅艸,那个总是一副平静漠然让你觉得他天生是面瘫的浅艸…居然会去主动吻别人?我的世界观崩塌了…
可能是为了让我的世界观崩塌的再彻底一点,女鬼突然踮起脚尖儿,然后飞快地在浅艸的嘴唇上回吻了一下,之后一个转身跑掉,转眼就没了影儿,只在走廊里留下一串轻笑声。我整个人傻在那里,过了好久才机械地转头看像浅艸,弱弱地问了句“那个…是你女朋友?”
“嗯?”浅艸愣了一下,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手在自己嘴唇上轻轻擦了一下。我心中顿时为那位可怜的花痴女鬼生出无限的怜悯,如果她看到浅艸刚才那个动作,肯定会哭的。本来看他主动吻别人,我还在惊讶难道面瘫的春天到了,但果然,面瘫还是面瘫,别说感情了,他到底有没有感觉都不好说… 这么想着,我突然起了一点邪念,于是捂着头,一副可怜样子朝他抱怨,“浅艸,人家头也痛死拉~”
他看了看我,然后镇定地道,“你也想亲我吗?”
“… …”
士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婶儿也忍不了了有木有!我彻底愤懑了,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他,然后忍无可忍地说了两个字,“自…恋…”
死神浅艸,性别男,属性无情自恋面瘫,鉴定完毕。
鬼界是个奇特的领域,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鬼门关关口巨匾上的四个大字,森罗万象。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停止的,没有昼与夜,没有冬与夏,永远是不冷不热的温度和不明不暗的光,藏青色的天空上悬浮着日与月,他们像情人一样紧紧依偎着,从不沉没。如果沿着一个方向不断地走,当你转身走回去的时候,会发现来时的道路已经长得不一样了。没有谁去刻意修建或者改变那些道路,他们只是自己生长得不同了而已。
城市建在岛屿之上,高耸的建筑群从腹地向外延伸,尽头没入一片铅灰色云海。我一直很好奇云海里面是什么,不过从没尝试亲身进去看看,原因很简单,我有恐高症。别笑,鬼也可以有恐高症的,这不是个物理问题,而是个心态问题。看到那些大片大片如同雨云般漂浮变幻的蓬松水汽,我就觉得不踏实,万一踩在上面掉下去怎么办?不过很多鬼都去过云海下面,浅艸也去过。我问他云的下面有什么,他说云的下面什么都没有。我不信,总觉得他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才不和我讲的。不过后来听别人说,那里是一片已经死亡的世界的残骸,他们沉在云海的黑暗里,成为了新世界的奠基。为什么会有已经死亡的世界呢?我们不就是死亡的世界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答案。
鬼界很大,城市却很少,居民们散布各处。城与城之间有船舶通行,还有金色气流连接的桥,那些桥飘荡在云海里,近看像是金色的极光,远远望去又像是金色的笼子,从城市上空划过,尾端隐没在暗色的云海里,把城市包裹其中。听很多鬼说,那些金色的丝线一开始就存在了,也是某种自然生长的东西,像是植物一样扎根在城市的心脏,触角向外蔓延,有些延伸到别的城市或者云海里面,还有些就中断在天空中的某一点。鬼界的居民叫那些金色的线‘祥瑞’,因为他们被认为是神牵引的丝线。浅艸却说那是胡扯,但我问他那些丝线来自哪里时,他又说不知道。我总觉得他一定知道点什么,因为他总会躺在顶楼露台上,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盯着那金色的丝线发呆。他可以这样保持一个上午,顶楼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让你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睁着眼睛死在那儿了,然后突然意识到,也许若干年前,他就是死在了那儿。
我和浅艸住的城市叫长安。这个是非常让我蛋疼的名字,因为它和我幻想中的长安丝毫不像,或者更准确的说,它应该叫“长安的毁灭”。这个城市的底部确实有那么点长安的意思,很多地方能看到过去亭台楼阁的痕迹,拱门,长廊,荷塘,小榭,石阶——然而也仅此而已了。在这些传统的建筑之上,是拔地而起的高耸公寓,把他们古老的邻居挤进暗不见光的城市的阴影里,随着那些过去的回忆一并沉淀,然后埋没。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鬼界会有那么多高耸的楼,明明这里的居民并不很多,况且鬼又不需要吃饭睡觉。像是我,从来没有被分到固定的住所,只是每天在流魂街上走走,累了就随便找个没有野猫的地方眯上一会儿,然后继续到处溜达。鬼界的居民都是流浪者,居无定所,把这里当成一个大型的中转站,在流浪中等待着下一班列车。这里并不是个能被任何东西称之为“家”的地方,也许除了那些流浪的野猫和死神协会的成员以外。每每看到那些高耸的建筑时,我都会想,可能那些建筑也是自然生长而出的东西。他们从古老的亭台楼阁中成长出来,那些古老的院落终有一天会沉入云海。也许有一天,当这个世界全部沉没到云海里的时候,末日就降临了。
不过,那也和我无关,因为我早就死了。
我跟在浅艸后面,绕过七拐八拐的胡同。今天街道上特别安静,偶尔有野猫从胡同中跑过来,喵喵地叫,跟在我们身后,一直跟出五六条街。这时候我就嘲笑浅艸,说你的小情人们都跟过来了呢,他们和我抱怨你始乱终弃了呢。他刚开始不搭理我,戴着耳机听音乐,后来终于有一次,他突然拔下耳机转身对我说“他们在叫你,你回答一声。”“呃…”我愣住,真的假的?这个面瘫说什么都没表情。但是看他似乎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对身后的猫儿们道了声“你好”,那些猫居然真当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着我,喵喵的叫,好像要让我跟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回头一看浅艸都走出好几十米了,赶忙快跑两步追上去。
说实在的,浅艸突然提出要我去他家,我还挺意外的。毕竟认识一年了,他从没邀请我来过他家,我还以为他像那些流浪的野猫一样没家呢。没想到他不只有家,还在长安城的腹地,一座很小的院子里,是那种少见的遗留下来的古老庭院,上面已经驻扎了高耸的公寓,但是基层还维持着庭院的雏形,躲藏在城市的阴影里,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小桃源。浅艸家门口甚至有棵桃树,和半面残败的墙壁紧紧挨着,不知那树是从墙壁的缝隙中长了出来,还是和墙壁长到了一起。桃树枝头开了粉色的花,沉甸甸的坠下来,在这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充满活力,甚是好看。门口有条细长的青石路,石头已经磨得没了棱角,泛着淡淡的青色的光。旁边还摆了一个石桌和几把石椅,青苔从石缝里长出来,别有一番意境。
看到这些景象的时候我心里小小嫉妒了一下,为什么浅艸能住在这么美好幽静的地方,我却要在街上流浪?真要在鬼界长期定居,至少也得给自己找个像浅艸这样的好住处。我于是琢磨着眼下要不要赖着先住下来。走在前面的浅艸直接推开大门进了屋,我心中诧异了一下,他都不锁门的吗?不过也是,为什么要锁门呢,他又不可能金屋藏娇。
“你住这儿。”他说。
“啊?”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金屋藏娇几个字上…
“我不说第二遍。”他说罢直接踱步进了房间。
“呃…”我张着嘴巴想了半天,最后只好很诚实地道了一声“好。”
本来还想着怎么赖下来,主人居然主动提出请我来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哈~我于是开始探头往门里瞧,真是太好奇这个面瘫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了。不瞧还好,这一瞧我就彻底傻了。这个屋子…怎么…那么的…呃…可爱?这是浅艸的屋子?这是浅艸的淡粉色印花墙纸?这是浅艸的纯白色蕾丝窗帘?这是浅艸的黑白斑马绒地毯?这是浅艸的亚麻色帆布长沙发?这…这是浅艸的屋子?好有生活气息的屋子啊,看起来又舒适又温馨,完全不面瘫嘛。我抬脚刚要迈进去,浅艸突然回头说了两个字,“拖鞋。”
“…脱鞋?”可是我已经脱鞋了啊。
浅艸光着脚走进屋子,然后一屁股陷入松软的沙发里,朝我扬了扬下巴,“我说给我递拖鞋。”
… … …哈?
我刚要迈进来的半只悬空的脚马上收回来了。看来进屋前,我有必要先确定一件事,“浅艸,我是你室友,不是你仆人吧?”
“这是我的房间。”他答了这么一句模能两可的话。
“…所以呢?”
他指了指门。我转过头去,刚好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最上面写着“住宿原则”几个大字。我心里一沉,不会吧。往下扫了一眼,居然只有一条,那一条是:一切服从浅艸。
你…妹。
“面瘫!”我怒气冲冲地指着他,“你写这种东西贴在门上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求你让我住过来…”
“我也没有求你住过来,” 他平静地说,“还有,那个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为什么贴在这里…”我话到一半,突然里屋的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接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我直接愣在了原地——这房间里面,居然还有别人?
“…在吵什么啊?”一个疲倦而沙哑地声音抱怨道。那个探出头的家伙,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副被人吵醒后很不爽的起床气。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之前就完全没想过,这房间里会有别人的这种可能,面瘫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有同居鬼的那种鬼啊!被吵醒的家伙似乎不打算继续睡了,干脆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然后整个人扑通一声栽到沙发里,靠在浅艸身上,睡眼朦胧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懵了——浅,艸,他,果,然,金,屋,藏,娇,了,啊!
这个人真是好美,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偏头枕着浅艸的肩膀,浅灰色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只朦胧的桃花眼儿,慵懒而迷茫地望着我,被这么一个美人儿望着,我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是怎么回事?”
美人儿一开口我觉得身体里有根神经“嘣”的断了——怎…怎么是男人的声音!这回我是彻彻底底地听清了,那声音根本不是没睡醒才有的沙哑,而是本来就很沙哑的男声。这个美人儿…是男的?
“我在问你呢。”
“啊?哦…我…呃…”
光顾着惊讶美人是个爷们这件事,完全忘记他刚才问我什么了。他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我,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赶忙把目光挪开了。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我简直可以肯定我没有见过他——我在鬼界遇到多少人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真碰到过这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儿我怎么可能不记得!等等…他不会是在搭讪吧…不可能不可能,我也太高抬自己了。
“可能我记错了。”他耸耸肩,我心里一阵失落。果然…唉…
“你到底进不进来?” 浅艸突然说话,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刚才光顾着看美人儿,我差点都忘记他在这里了,于是赶快走了进来,回手把门带上。
“拖鞋。” 浅艸说。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居然这么不依不饶,这什么人啊。于是从门口随便拾起一双粉色拖鞋,两步走过去扔在他脚下,“喏,我可不会给你穿。”浅艸哼了一声,自然地把双脚往拖鞋里一伸,然后拿出IPhone低头开始看。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看到他笑了一下,不过想再仔细去辨认时,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喂,”桃花眼美人儿用胳膊肘戳了戳浅艸,“你可从没让我给你递拖鞋啊。”
“你不一样。” 浅艸只是这么淡淡回了一句。果然啊,我在心底默默地流泪。人家生得好,我又能怨得了谁呢?
“过来坐。”美人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刚要坐过去,突然浅艸起身,对我道了一声“走。”
“我走?”我问。
“我们走。”他答。
“去哪儿啊?”我还不想离开美人儿呢…
“任务,”他晃了晃手上的IPhone,“出去说。”
“是给死神的任务么?”他没回答,只是迈步向门口走了过去,我急忙跟上。走到门口时才突然想起要和桃花眼美人儿道声再见,于是匆匆回过头去,未曾想客厅里空空的,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是又回去睡觉了么?我这么想着,不禁笑起来,决定下次见到他时,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
“邪教?”
我看着这个名为“失乐”的教会资料上密密麻麻的信徒名字——好家伙,可真是相当庞大的组织呢。他们的精神领袖,这位叫什么路西法主教的,应该是很有魅力的人物吧,要是有张正脸的照片或者录像什么的就好了,别全都是裹在斗篷里面啊。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邪教也是死神协会的管理范畴呢。真想看看这个教会都干过什么… 我略过中间厚厚的成员名单,直接跳到下一章。
2011年10月30日,教徒数人自杀… 2011年11月6日,教徒数人自杀… 2011年11月13日,教徒数人自杀…
唔哇…自杀者协会啊!果然好邪恶,看起来跟XX功似的,这个应该叫XX功西洋派。
我随便翻了翻后面的资料,大多是死者的个人信息什么的,可是记录显示他们的灵魂一直没有回到鬼界。难道是藏起来了?真难办。
我揉揉眼睛,趴在石桌上看着坐在对面的浅艸,“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玩儿IPhone,眼睛不累吗?”
他不搭理我,还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什么这么入神?我轻手轻脚地绕道他后,踮起脚尖偷看他的屏幕。
“哇!好恐怖!这是什么啊?”
“新闻,”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小偷闯空门,偶然发现家属藏匿已经腐烂的自杀者尸体…”
“藏匿?”这可奇怪了,“为什么家属要把尸体藏起来?死者不是自杀的吗?”
他又不理我了,只是拔掉耳机,然后闭目养神,仰靠在石桌上,下巴微微上扬,露出白色的脖子,曲线很漂亮。我咽了口吐沫,这种销魂的画面还是少看为妙,陷进去可就不好了。没办法,我拿起他的耳机带上,然后忍着手机上恐怖的画面看下去。播音员说,死者家属拒绝采访,然后又说小偷被采访时一脸惊魂未定,说不只在路过卧室的时候看到那具腐烂的尸体,还看到死者的母亲像一脸慈祥地坐在床边和尸体说话,当时就吓得跑出去了。听到这里赶快把耳机拔下来了,身上一阵鸡皮疙瘩,这还是新闻吗。搞得跟鬼故事似的。偏巧浅艸突然起身,吓了我一跳。
“走,”他说,“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