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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承欢坐在镶嵌着九条龙图案的红木铜镜梳妆台前细细端详自己,她的黑色长发被梳成了两根麻花,末梢系着浅粉色的丝带,浓密刘海下是双黑漆漆的眼睛,情到深处却还欲语还休,红艳艳的嘴唇在俏丽的鼻子下越发娇小可人,粉色的宽袖大袍子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恰似一朵清丽脱俗的桃花。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自出生以来,她的世界便只有黑暗,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近几年,沈记绸缎行的生意不景气,家里供给一日不如一日,生意上还靠些地方军阀王军长一流罩着,赵姨娘是明摆着想揽王军长的彩礼为儿子承义张罗婚事,可是刚才赵姨娘旧话重提时,父亲却一反常态纵容赵姨娘唠叨到底,任承欢在一旁泪留满面而熟视无睹。
      想来就恼怒,承欢一跺脚将那四寸长的象牙梳子掷向铜镜,发出清脆的悠长的回响。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闺房前,那人停下了。
      承欢抬起头轻轻的问:“可是哑奴?”
      哑奴是承欢七岁那年从沈公馆后桃林里捡回来的讨饭小孩,听得懂人们言语却是个哑巴,因为承欢生性孤僻、容易寂寞,沈老爷特许哑奴陪承欢戏耍,并替他取名为沈恩泽,后来赵姨娘说孩子大了要避嫌,支了恩泽去柜台管帐,经过几年的历练,恩泽的聪明能干渐渐得到沈老爷的重视,人也长的白净俊朗,传闻常有少女流连于绸缎铺买下价格不菲的丝绸只为见恩泽一面。
      陌生人在承欢房门前犹豫很久才踏足进来,回应承欢的是声悠长的叹息,那人站定良久回答道:“在下姓柳。”
      2
      赵姨娘一边嗑着梅花五香瓜子,一边咪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眼前越发出落得漂亮逼人了的承欢。赵姨娘听园子里的老佣讲,承欢酷似她生母何氏,何氏是那种温婉典雅,纵是一笑一颦,眉宇间也有万般风情的女子,可惜当年难产生下承欢后就撒手人寰了。沈老爷一年后才纳了河西赵氏为妾,赵姨娘生下儿子承义,尽管平日里家里里里外外用心打点都是她操持着,因为老爷太过喜欢何氏的缘故,始终没能扶正,为此,赵姨娘怀恨在心。
      承欢一双眼直直的看着赵姨娘在的方向,没有退避,没有畏缩,甚至是理直气壮。丫鬟小月见局面尴尬,忙端了老爷刚带回来的西湖龙井茶,三寸金莲在赵姨娘的催促下慌忙而来,步至赵姨娘身边,一壶茶硬是让赵姨娘打飞了,赵姨娘扯着小月的耳朵,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在指桑骂槐、奚落承欢:“我沈园白养你这些年,翅膀根硬了便不孝敬了,赶明儿把你早早嫁了赶马的麻子,生群骡子去。”小月听出赵姨娘一语双关,一肚子委屈顺着面庞随泪水淌下来。承欢不依,拉了小月要去老爷处评理,赵姨娘又是拉扯又是阻止,推搡中不知是谁扯断了承欢颈间的红丝线,一枚玛瑙坠子跌落在地。赵姨娘俯身拣起来,放到光下细细看,坠子周身不过半寸,玉质圆润,晶莹透亮,是上好的水坑货色,被刻为桃花样式,与真花分外相似,赵姨娘将坠子翻转,背面赫然刻着硕大的“柳”字,并不是府里人有的东西。
      一场纷争就这么嘎然而止,承欢跌跌撞撞要去抢来时,赵姨娘已夺门而去。
      3
      王军长为讨个吉利把儿子的婚事定在六月,赵姨娘欢喜着从箱子底里翻出几样东西:
      赤金龙飞九天项圈配翡翠凤凰镯子,意为夫妻般配。
      南海珍珠项链配镏金大碗,意指圆满。
      湖广生产的蜜枣配八百里白洋淀的莲子,暗含尽早成婚,早生贵子之意。
      这些一并用上好的鸳鸯戏水绢帕一一裹起来,小心安放在老爷刚从余杭带回的龙凤木雕盒子里,让丫鬟唤来恩泽,一并给了他,不为别的,只因为恩泽是个哑巴,不容易走漏风声。
      如果老爷知道后怪罪,就全摊到恩泽这个哑巴身上,他也百口莫辩,何况生米做成熟饭,老爷也奈何不得。
      可是承欢一大门不出的小姐,偏又是一瞎子,能碰上什么意中人呢?赵姨娘思忖着,一边把那冰蚕丝绢扇轻轻摇起,顺滑低垂的血色流苏瞬间打起秋千,仿佛情人万千泪水。
      赵姨娘紧蹙双眉,因恩泽表示王军长事出在外,嘱咐恩泽送的东西又被原封不动拿回来。
      如此费尽苦心经营这场婚礼,却不得不等到王军长回来,这年的五月,城里名医胡郎中来替承欢解暑却查出小姐已经珠胎暗结一月有余,赵姨娘急火攻心,上来便给了胡郎中结结实实一个耳光,又加上承义欠了赌坊一屁股赌债,赵姨娘终于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打发了几个知道小姐真相的丫鬟嬷嬷回老家,赵姨娘对王军长连忙致歉,向外宣称承欢患上隐疾,希望能拖些日子。
      4
      赵姨太从熟人手中买了红花,串通了刚来的丫鬟歌儿,搀杂在承欢那日必吃的龟苓膏中。歌儿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没见过大世面,哆嗦着走到承欢跟前,想着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一慌神打翻了碗,哭着就先跪下了。
      承欢立刻就明白了,她坚持要留下这个赵姨娘眼中的孽种,听赵姨娘无止无休的辱骂,眼神像死水一样平静,她坚信夫君总有一日会八抬大轿载了她和腹中的孩子回家,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经了春夏,过了秋,便是短的一生。
      这年入了深秋,沈家老爷耐不住福州的燥热,和恩泽早早卖了货从南方赶回来了,听说承欢得了恶疾,刚回来就心急火燎的赶到了承欢住的里屋。承欢正坐在里院的秋千上,一头秀发被梳成蓬松的发髻,一双秋水一般的水目望向远方,沈老爷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她的微微隆起的腹,老爷的怒火顿时如火山喷涌,山洪爆发,一瞬间,沈老爷操起龙头拐杖,就要死命得朝承欢身上打。是恩泽,抢在承欢身前,夺下了老爷的拐杖,承欢痛苦凝眉,那一刻的承欢水汪汪的睁着无助的眼睛,让沈老爷产生幻觉,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何氏,那是他心爱的妻站在秋千前,指着自己隆起的微笑着他:“若是女孩子不如叫承欢,愿她承过去之欢,开自我之乐。”
      也就是那一年,他丢下身怀六甲的何氏奔赴余杭收购柳记绸缎庄,柳家寡妇领着四岁的儿子则宁站在被卸下的柳家字号旁冷眼看他,他依稀还记得柳家寡妇那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她伸出嶙峋的手指指着他说:“姓沈的,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妻有儿的人啊!”
      他当时直面她冷笑,商场自有冷暖,输便要输个彻底,谁知第二天,柳家寡妇便上吊自尽。然而那个刻薄的面目削瘦的女人临死前的诅咒让他胆战心惊,归家时,他所碰触的便是爱妻何氏因难产死后冰冷的身体。
      如今他女儿承欢受人侮辱而珠胎暗结,难道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5
      一切在平和中过去,而承欢腹中孩子的父亲却是老爷和赵姨娘心中难解的疙瘩。
      这天老爷、赵姨娘叫恩泽把府里上下从帐台管帐的伙计到柴房里的火夫四五十号男定一并叫了,顶着秋老虎的毒热,大白天全在东厢房的大院子里杵着,说是府里在追查承义少爷丢失的玛瑙雕龙印章。另一边又连哄带骗的叫来了承欢,表示只要找到孩子父亲,便答应他们完婚,给了他们房产自奔前程。
      而庭院的最那头,一排从外面请来的虎背熊腰的精锐打手一早就在屋子里候着。
      所有男丁都被吩咐说一句:“在下姓柳。”从日上三竿起,四五十号人已经轮流说了不下十五次,帘子后的承欢私下里高兴,一张俏脸变得通红,盼着隔着重重帘帐找到心中的那个他,可是直到日落时分,承欢也听得分明,这四五十号家丁中没有她要等的人,想到这里,承欢再也忍耐不了数月以来的痛苦煎熬,泪水如流星般滑过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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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正月十三,承欢在府中产下一不足五斤的孱弱女婴,孩子瘦弱异常,唯有面庞粉嫩,眉宇间道不尽的秀气与聪慧 ,让人见了爱不释手。
      这天赵姨娘笑着唤了承欢:“前日里风水先生说府里阴气重,眼看孩子足月,你随我去取了坠子给孩子戴上辟邪。”承欢自是高兴,让丫鬟搀扶着进了赵姨娘处,取了桃花坠子回去却不见了孩子。问遍了所有奶妈、丫鬟,也不清楚孩子的下落。自此,承欢就得了疯病,并一发不可收拾。王军长本不相信赵姨娘以承欢患有隐疾推脱婚姻,非要亲自看望,在承欢房前亲眼见她披头散发赤着双臂站在水中,这才相信,从此闭口不谈婚事。
      7
      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诞日,赵姨娘多少心中有愧,私下里正和老爷商量把承欢嫁给哑巴恩泽。另一边却传来大小姐自缢的消息,府中上下惊闻噩耗,悲痛不已。
      棺材里,近看时,但见青丝红唇、面庞娟秀,却不是大小姐承欢是谁?听收殓的人说,三天后下葬,大小姐泪水竟然不干,着实让人奇怪。
      那天傍晚悲伤过度而昏厥过去送回家的有两个人,一是沈家老爷,一是帐房伙计恩泽。
      沈老爷在冲天的火光中惊醒,全家人已经被他呵斥前去送葬,哪还有什么人救火,火光照耀下,他看见了他最器重的帐房伙计恩泽,他大怒,恩泽,你怎么不去救火,可是恩泽不动,时光凝固于一瞬间,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
      恩泽永远不会忘记四岁那年那张令人发指的嘴脸,他的娘亲生前指着那个人的背影告诉他:“则宁,别忘记了你的仇恨,永远别忘记了那个人怎么把你爹的钱骗光了,把你爹逼上绝路,活着就要报仇。”
      数年后,机缘巧合,他意外进了沈家府,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眼前衣着光鲜的小姑娘只是不说话,可是小姑娘看不见他的目光,却告诉几乎所有人:“他是个哑巴。”
      于是他当起了哑巴,完全放弃了自己说话的权利,只要能复仇,即便被称作“哑奴”也没有关系。
      一切皆为复仇而活,却存在意外!
      那枚桃花坠子是他周岁时抓周所获,算命先生说他此生必犯桃花,母亲让他随身带着,后来颠簸流离、一路辛苦,也从未想过要典掉这唯一的信物。
      那晚他原是要去赵姨娘处点货,路经承欢住处见她为婚事苦恼,动了恻隐之心,以陌生人身份开口安慰,但见红烛高照、佳人独坐、眼波流转、巧目笑兮,身前养在深闺的绝世容颜便是那夜的蛊惑。激情过后,他问她,你可后悔,她坚定着依偎在他怀中摇头,感动之际他赠她贴身的桃花坠,并告诉她,他姓柳。
      那是她自尽的前夜,赵姨娘那婆娘一心想撮合他与承欢,正中他下怀,把他推进承欢房中。两人相对无语,他按耐住万分喜悦,静静凝望着眼前的人儿,他本是想告诉她一切的真相,可是未等开口,她先笑了,她似乎明白了一切,问他:“恩泽,那晚,你可对我有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也好?”他突然想起来,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是她那灵敏的耳朵是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的。
      也不是没有挣扎,那天他就站在东厢房外站着,从日出到日落,心知已伤她到体无完肤,然而复仇大计未完,怎么能如此轻易暴露自己,反复几次,终究没有勇气踏进一步。
      活着就要报仇,远处响起惊雷,他想起了母亲的话,顿时打了个寒战。
      他爱上了仇人的女儿,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也是他痛苦的全部。
      只消否认便可让仇人的女儿痛苦,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自我嘲讽的笑笑,当他看见她的眼泪时,他觉得自己可以为自己的残忍好好乐乐了,可是没有,他的心瞬间裂开了,分成无数碎片,消失在时间的洪荒中瞬间不见了。
      恩泽,那晚,你可对我有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也好?
      他若没有真心,就不会断然拒绝赵姨娘许给的贴身丫鬟青儿;就不会谎称王军长外出而把赵姨娘精心准备的彩礼原封不动送回来;就不会看着她被老爷痛打而挺身而出;就不会买通了偷孩子的老嬷嬷把孩子转到乡下……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解释清楚,一切只要过了三月三就好,可是他们翘首期盼的幸福原来挨不过时间的利箭,一夜间,随着她香消玉殒而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他恨!他痛!他悔!他悟!
      他与承欢的孩子,他为她取名——坠儿,意为罪儿,眉目间像极了承欢。承欢死后,一直随身带着鹤顶红,却因女儿,始终没有勇气服下。
      带女儿回到家乡余杭的路上,碰上了当年为他算命而今已经年近古稀的先生,先生看到了孩子颈间的坠子,捋着胡子讲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句解签语,可惜当时他不明白,而今,他却明白了。
      林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回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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