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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 ...


  •   卿九想:赵王生得瘦瘦长长,俨然就是行宫里的一根棍儿。
      他眉飞色舞地立着,众人皆大欢喜。他如今病倒了,行宫便如大厦将倾,沉浸在惶惶的阴霾当中。

      在这方面,卿九其实并不傻,相反还颇有点小猫小狗似地天生的灵敏。
      他嗅得出周遭诡谲的气氛,总觉着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回到南苑后也不到处溜达,规规矩矩在自己的住所呆下来。睁眼闭眼只对着屋儿里的四堵墙,真正应了赵王特别给他这篱笆小院儿提的名字
      ——“莫开门”

      “莫开门”地处在南苑的最西,十分幽静。
      附近房舍建来都是专给男宠们居住的,大大小小也安置了上百人。不远的水塘旁边就住了个名伶。据说进宫前是个旦角儿,每天天一亮便吊嗓儿,比公鸡打鸣儿还准。卿九给折腾了数月,已然练就出一身雷打不动的本领。随你怎么嚎叫,他还是蒙着棉被还是一觉睡到了晌午时分。

      醒来抹抹脸,天已大亮。
      日头暖烘烘照在小院儿里,晨起的那股子灶饭的气味已经淡了,只隐隐能闻到些蒸馒头的面香。掀开被子,小白肚皮里“咕噜咕噜”锲而不舍地叫,很明显是饿的。卿九抬头瞅下时辰,已经过了早膳,于是揉着睡眼,拖着双没蹬上的布鞋慢腾腾朝外走,走到院子北角,一抬腿踩着罗好的泡菜缸扒到了墙头上喊魂儿似地喊了声
      “嗄,算命的?”

      隔壁房舍的格局和卿九这边基本一致。
      小屋不大,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卿九叫着的那位“算命的”,这会儿大概是已经吃饱了饭,正稳坐在院当中的马扎上:仰着面,闭着眼,鼻孔朝天。一身洗得快要透亮的白布长衫,衣角袖头在小风里微弱抖动。整个人显得病恹恹的,仿佛是有些手脚虚弱的症候,总提不起力来。

      这人姓木,也是行宫里的男宠。
      从被抓来便一直住在这个小院落里,已经足足住了快三年,却从没被召过侍寝。也算是南苑里的一株奇葩。

      因他原本是个教书先生,识文断字兼备有些神神叨叨,加上自身的眼神儿又不大好,所以常来伺候的太监都唤他是“算命瞎子”。卿九有一样学一样,也只叫他“算命的”。

      论起长相,算命的并不多出挑。
      他只是很干净,干净的有那么点儿像是白描在宣纸上的假人。每天穿着煞白煞白的袍子,板着白白净净的脸孔,似乎谁要是多和他说上一句话,都要小心着不留神会把他玷污。而作为一名读书人,算命的也是自认要时刻散发出一种读书人酸溜溜的孤傲来。

      算命的对男宠们是从头到脚的鄙夷,很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架势。然而卿九搬来以后,不知是不是只有一墙之隔的缘故,却偏就对他青眼有佳。表面上虽说也不见多亲昵,但暗地里还是帮助了卿九良多。

      卿九很分得清好来。在他而言,除了哑巴,这个算命的算是自己在行宫里第二个信得过的人。自然,越是信得过的人,使唤起来也越是不用太客气

      “早啊,算命的!”
      骑上墙头,卿九先热情洋溢的打了招呼。
      算命的这头不肯吭气,半晌才迟缓地将头扭转过来。打从嗓子眼儿里慢条斯理挤出个声音
      “哦,醒了?”
      平白的废话,配合上那颤颤巍巍,飘忽不定的腔调,便无端透出了一股高深。
      可惜卿九没法领会,继续无忧无虑地点头
      “醒啦,饿得很,给我留饭了没?”
      算命的原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前一句还好好儿的,闻言却突然脸色骤变,狠狠噎了一句
      “笑话,我到成了你这小崽子的亲娘老子不成。你睡醒了,只管朝我要饭吃!”

      他这人除了嘴巴毒之外,其实眼神儿很不好,夜里几乎无法视物。
      但是此刻顶着太阳光,睫毛浓密地扑挡住视线,并不瞧着眼神僵直,反倒让人觉着有那么点儿瞳孔深邃,变幻莫测。

      卿九每日端详,也觉着那目光有点日益狠毒的趋势,不敢多看。于是只当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顺着墙头翻身爬下来,边爬边振振有词地自说自话
      “好饿撒,饿死人嘞!”

      因为经常要爬来爬去,那墙头甚至被摩得有些润滑。
      一条腿跨过去,墙给头有准备好的梯子。卿九跟个大侠似地,不费吹灰之力落到地上,扑了扑尘土,径直朝屋内的隔间儿里走去。

      推了门,内里地方不大,摆设却十分讲究,说一句高床软枕也并不过分。外间正中摆了张十分体面的梨花木的圆桌。桌上果然是留了些小菜和白面馒头,盘盘碗碗都整齐的摆放着,显然早留下的。

      卿九抄起一个馒头,自中间掰开,填了些菜进去,夹起来边吃边向外走去。
      走到算命的脚边席地而坐,举止温顺乖巧,很有点家养猫对待主人的姿态。

      算命的先是很不待见的“嗤”了一声。
      闭起双眼,感受到太阳光和他依靠在双腿上带来的温暖,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惬意神情。养个猫狗大概也是这样的,又烦又嫌但有时也能让人觉得很愉悦。
      算命的在心里默默的拿着饲养宠物的心态来对待卿九,可卿九却毕竟不是真的宠物,喂饱了万事大吉。

      他嚼了几口剩馒头,又冷又硬而且并不松软,于是便拒绝再折腾自己的喉咙。
      一仰头道
      “这馒头咯牙!”语气里大有不满的意味。

      对待宠物,并不需要太多的纵容。
      于是算命的特别把脸孔板得更厉害,简短回应他
      “咯死活该!”

      在骂人这事儿上,算命的很是有些天分。
      让人去死这话谁都会说,可偏他说起来阴恻恻带着一股讲不清道不明的诅咒意味。
      卿九有自己的脾气。被诅咒了这么一句,心中十分郁闷。一把将破馒头丢在地上。
      而算命的无法容忍宠物如此浪费粮食,于是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叱道
      “小畜生,你给我捡起来!”

      卿九并没有防备,坐在地上被他实实在在踹了个窝心脚。
      揉着胸口起来也不干了,蹦着高大骂
      “你才畜生,你们全家都畜生!”
      单这一句,立时挑动起算命的某根神经,惹得他疯狂的发起狠来,一扑而上简直是要把卿九活活吞下肚的样子。
      卿九伶俐的闪退几步逃过了攻击,远远瞅着他发癫。

      算命的眼神不好,行动起来便有些迟缓,于是只能随手抄起平日领路的拐棍儿丢过去泄愤。而拐棍儿挂着风丢过去,却又被躲开了,卿九弯腰自脚边捡起来掂了掂,又试探一般不轻不重地给丢了回来。
      瞎子似乎很受不了他敢于反抗。摸索着把拐杖拿回来,边骂边又重新砸了一次。
      一副不砸死他不罢休的劲头
      “小畜生!你个养不熟的小畜生!”
      卿九看着,搔搔耳朵。觉着撩拨起别人发火,自己忽然就不气了,瞅着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反倒扑哧笑起来。他这番姿态让算命的感到怒不可遏,抬脚迈过去有心要他亲手掐死。

      可一时没留神,却被扔在脚边拐棍儿绊倒在地,左颊擦伤了一片。脸上渗出的鲜血。

      他倒在地上,仍然气愤地胸口起伏,微有随时要抽搐过去的架势。
      卿九见到也有些心惊,觉着自己欺负这么一个身残志坚而且对自己还比较不错的算命瞎子似乎有些违背道义。想了想,最后硬着头皮走过去,用袖头垫着手给对方擦了擦脸。

      算命的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平复了好阵子,才算把这股火儿压下。这中间,卿九围着他打转,时不时扯扯他衣袖以示歉疚。
      算命的自认为又重新找回了作为“主人”的尊严,又安抚的对自己说:与这么个四六不懂的东西计较太有失身份,于是便越发的气定神闲起来。
      嘴角抽抽,半笑不笑的嗔了一句
      “小畜生!”
      善始善终,同样一句话用这么和颜悦色,甚至带了点宠溺的口气说出来,便很快将两人之间的争斗消弭了。

      为了表示友好,当夜卿九没有翻墙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算命的挤了一宿。
      这里陈设俱佳,比他那狗窝舒适上十几倍,就是吃的菜色也要精致些。卿九搂着带着紫檀香气的软枕舒舒服服睡了一夜,夜里却做了个极为骇人的噩梦:梦中,他自己的头生生长到了花溪夫人的脖子上。

      他于是变成了一个女人。
      有胸有屁股,还美的跟妖精似地的。每日里打着团扇抱着猫,满身的香粉味儿,等人来宠幸。之后还有一些片段,不提也罢。亲眼见到自己被人压在身下猥亵是很惊恐的。卿九吓得满身汗,最终连骂带叫的醒了过来。

      向外看日头偏西,竟然把大半天就这么睡了过去。
      算命的仍然板板正正的坐在小院儿里,品着茶吹着风,看上去很是惬意。但院子外面,却没有平日里的宁静。

      卿九扯了件算命的随身的长衫披在身上走了出去,一推门就能听到太监们的谩骂声。问了算命的才知道,前院儿有些侍宠在近日内聚集在一起散步谣言。事发被抓,一路拖着连踢带打带往宫外南牢。

      这些侍宠们原本就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知道死定了,哭着互相攀咬。其中有个老实的本来未曾妄言。却只因为来的早些,偷偷和个婢女相好上,最后也被卷了进来。

      掌管太监用鞭子抽他,逼他说出相好婢女是谁。他却宁死不肯,被打得满嘴满身血。

      卿九扒着门缝儿欣赏了一番,只道这位是“有病”。
      算命的却对他这想法嗤之以鼻,冷笑着反问
      “你懂什么叫问世间情为何物?”
      卿九还真就似懂非懂。于是眼皮一翻,说了句俏皮话
      “废物!”
      算命的面对着他,立时又找到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可仔细品味一番,又觉着“废物”两字用法甚妙:门外被打得半死那位,可不真就是个废物。
      “我若是他,老早便招了。既然是如此喜欢的女人,我若死了,哪有不让她陪伴的道理!”
      算命的严肃认真的评说了一句。笑话门外那个侍宠还是粗浅,并没有领会真情的涵义。
      算命的眼神不济,所以眼里从来就没别人。
      在他的世界里,自己就是最宝贵最该留恋的东西。自己都没了,天下人合该都去死。卿九默默想着,觉得他这番认知同赵王还真有几分相似。被这种人相中的人,大概都是倒霉催。
      于是也不拨他,只道
      “管别人的闲事儿干嘛,爱傻就去傻去。左右不连累我们就成!”
      算命的听了却笑得更加阴森起来,扭转回头,用那微弱但诡异的目光横了他一眼“你又如何知道你没被连累?”

      所谓的洞悉先机,大概就是算命的这种。
      他不过随口一句揶揄话,谁想却成了真。张灯时分,卿九还赖着没回自己的住处去。外头月光昏昏,屋子里油灯快烧尽,也不甚明亮。算命半靠外面摆弄着总随身带着的一副九连环。卿九就老老实实躺在他旁边晒月亮。

      算命的很是见不得他吃饱了就睡,好逸恶劳的姿态。时不时就用九连环在他耳边晃荡晃荡。那东西哗啦哗啦的,吓的人直哆嗦。卿九给惹急了,便会尖叫
      “你到底真瞎还是假瞎?!”
      算命的明显是很忌讳人这么骂他。
      恼羞成怒,只管掐着他脸上的肉使劲儿抻,卿九为了护卫一张小白脸奋起反抗。
      于是魏蒹蒹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正见到两人厮扭在一起。

      算命的有个劣势在于瞧不见东西。伸手掐人。伸错了地方伸到卿九嘴边,被吭哧咬住。魏蒹蒹一脚踹开门,看到卿九叼着他的手,当场啐了口
      她低下的侍女更骂说
      “下流胚子!青天白日的,两个大男人还真不要脸。”

      一阵错愕后,卿九和算命的纷纷起了身。
      面对着这种阵势,却都没生气。卿九一指外面的月亮,反问
      “这是青天白日?”
      算命的也似笑非笑道
      “男人跟男人,的确是够不要脸!”
      因为他这句已有所指,魏蒹蒹被质疑得当场翻脸。跺着脚吼道
      “来人!把这个破烂货给我押去见殿下!”

      卿九意识到所谓的“破烂货”说的就是自己,于是首先的反应便是躲到了算命的背后去。
      “你才是破烂货!”一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睛探了出来,一本正经道。随后想想,又补了句
      “我不去!”
      难得魏蒹蒹却没发作,旋即讪笑了一声
      “不去?殿下召见谁敢不去!”
      “……”
      “弥苑的如意夫人小产了,医官枕了脉说是中毒。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的,王爷正是心烦。还请公子别让我们为难!”
      她抬出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卿九也一时语塞。

      赵王在病中时尚未出世的也是唯一的孩儿没了。
      这,可是件大事。为这件事,南苑的男宠已经死的了不少了。他望向院子外戳着的刀枪棍棒,也知道确实是不能不去的。

      可再瞅算命的,还是如入定般直立着,似乎事不关己。
      卿九有点失望,却也说不出有什么可失望的。拖延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狠下心自己走到魏蒹蒹面前。
      “走吧!”卿九说,等他转身之际,算命的却冷不丁蹦出一句
      “是啊,快些走吧。还望蒹蒹姑娘一路走好。”
      明明是句马屁话,魏蒹蒹却像被踩了尾巴似地,扭头狠狠剜了一眼
      “我走好,我自然是走好,又有什么是能让我走不好的?”
      算命的垂下脸
      “不敢。”
      “哼!”
      偷偷的,卿九看到魏蒹蒹把指甲插在手心里。
      肯定很疼。
      可她或许并不在乎。赵王曾经提起,魏蒹蒹早年曾在羌都吃了很多苦。她身上的伤疤,来了荣城后用尽灵药也没能除去,怕是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大队出门,水榭流廊上都已掌起灯。
      天皂流金,薄纱罩着红烛一路蜿蜒。周遭都是静寂,卿九跟在魏蒹蒹身后,偶尔能到她耳后雪腻的肌肤。晓风里有股藿香混了甘松的清香。

      盯着着脚尖想想,竟恍然记起了汉方“息肌”:
      香泽雄麝脐内息肌丸。用后肌理滑腻,常驻颜,却恐不育。这不是影响传宗接代么!
      “罪过,罪过!”

      卿九兀自念着阿弥陀佛。
      而弥苑这头,此下已经是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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