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少华 ...
-
春妞觉得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之前，自己心绪不宁，自然觉得一切都烦恼不堪，而后来,替信众写字，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她望着远处七彩斑斓的“菩提树”，对正在扫地的离空道：“这位师父，我可不可以再借笔一用？”
离空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和颜道：“施主请便。”
春妞道了谢，左脚跨进庙内，走向之前写字的那张简陋的书桌。
几近黄昏的庙内，燃起了几盏破旧昏黄的油灯。光线不够清晰，从庙内弥漫的香烛气息中，隐隐参透着暧昧的味道。
田春妞站在桌案前，犹豫良久，才缓缓从怀里掏出五颜六色的一大把布条。这些布条都是之前的一些香客，为了感激她替他们写字，送给她的。她抵挡不住香客们的热情，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其实她当时拿了这些布条，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她并相信那棵什么“菩提树”。在她的眼里，那地地道道就是一棵梧桐。别人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她忽然觉得在京城这地方，一棵“远来的梧桐”可成仙。之前离空大师的一番言语，让她忽然也想入乡随俗，随波逐流一回。
田春妞用镇纸摊平了一根艳红色的布条，右手执笔，嘴角微微含着笑。笔杆一落，笔锋游走。布条之上，一番行云流水。写下“愿白头县富贵镇”这几个字后，笔尖顿了顿，思虑一番，继续写到“袁应知金高中”。
后头几张就好写多了。
“愿白头县富贵镇苏清风高中”。
“愿白头县富贵镇常自在高中”。
“愿白头县富贵镇田守民春花夫妇身体安康”。
……
拉拉杂杂，三大姑八大姨都扯到了，布条也写得只剩下了最后一片。田春妞看着左手边一堆写了墨字的布条，转头注视着桌案上最后一条孤零零的褐色布。布条中央滴墨不沾的一片空白，似化了一个狡猾的多舌小鬼，在田春妞心底撩拨着、搔弄着、油油地招摇。
田春妞注视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利落提笔，写下最后一行字：愿白头县富贵镇秋少华一生美满。
布上笔腹轻提，笔尖画下“满”字的最后一勾。
田春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布上的字，嘴角轻勾。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笑容看上去有七分强装的僵硬。
“姑娘为何不求姻缘？”离空扫完了地，站在春妞背后，默默看完她挂上去的字条后道。
“姻缘？”田春妞听闻离空说道“姻缘”二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秋少华。她慌忙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又危险的想法甩出了脑海。而后又想到，自己过两天便要进宫参加采女，眉间不自觉地泛起了纠结，道：“我的姻缘，早些日子便已经定下了。”
离空看着一块在高处随风飘扬的褐色布条，其间的字看得并不十分分明，道：“贫僧是该说‘恭喜恭喜’，还是……‘可惜可惜’？”
“……”田春妞转过头，惊讶地望着这神神叨叨的和尚，凤眼睁得颇大。
离空并不在意，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常言：随缘。姑娘何不妨随缘一次？”
秋少华走出考场，背上轻轻松松地搭着个扁拉拉的书袋子，仰头看着万里晴空。
蓝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像一圈一圈可爱的棉花糖。
阳光下的他不自觉地微微笑来，心情颇佳。为期三日的科举考试终于结束了，无论结局如何，从脚跨出考场的那一刻起，多日来心中的惦念终于消失了，如释重负。何况，他这三日答题答得成竹在胸、行云流水。这次的成绩想要金榜题名，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保不准还能混进三甲搞个状元什么的做做。
他眯着眼睛，望着耀眼的春日天空，遥遥地望了好一会儿，好似他正隔着这一片碧空，于谁脉脉而视。
哼哼，陈白板啊陈白板，兄弟我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你的毕生心愿，今日哥哥替你完成了，不用太感激哦。
秋少华正想得入神，忽然后背遭人重重一拍，心中吓了好大一跳。
“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常自在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到秋少华的面前问道。
秋少华看来人是常自在，心也放了下来，敷衍道：“没想什么。”
常自在用怀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啧啧啧啧，你也不看看你的脸——这一脸春情荡漾的……老实交代，是不是想春妞了？”常自在暧昧地用手肘撞了撞秋少华的腰腹。
秋少华闻言，将鼻子翘得老高，道：“哼，我想着春妞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整个富贵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春妞是本少爷的人！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常自在摇着头，道：“啧啧啧啧，你怎么就这么能自欺欺人呢？连我都看不过去了！春妞迟早是要进宫的，你怎么就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你懂个屁！只要她还没有进宫，我就还有机会。即使她进宫了又怎么样？像她这样的性格，迟早被逐出宫门。到时候，嘿嘿嘿，我还不手到擒来！”说着，秋少华贱贱地露齿一笑，降低了声音，继续道，“悄悄告诉你，我觉着吧，这几日春妞也不是全然对我没有感觉。”
“哟后？真的？”常自在揶揄道。
秋少华骄傲地点了点头，眼神无比的肯定。
“啧啧。”常自在继续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怜悯的目光，道：“我不信。”
“你不信？！那本少爷就证明给你看！”
“你打算怎么证明？”
“本少爷今天再向春妞表白一次心意。你边上看仔细了！尤其是春妞微微变化的表情和扭捏的举止动作，无不证明着她对本少爷暗地里默默的欣赏和欢喜。”说话间，秋少华的鼻子依旧翘地老高，自信地有些过分。
常自在毫不客气道：“哼！你证明不了了。”
“为什么？”现在这常自在说话怎么不明不白的？
“你难道不知道吗？今日一早，春妞就随着我哥哥进宫参加选秀了。现下都是午后了，估计她已经过了几轮了。你还说喜欢她，连她今日进宫的事都不知道。我着实看不出来你哪点表现出喜欢她了。”常自在淡淡地说道，就好似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可是话中的内容，却震得秋少华措手不及，如入冰窖。整个人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他以为……他以为……他娘的！她居然不告而别！好你个田春妞！你什么意思你！
这种委屈的心思忽然涌上心头，让他觉得眼鼻冒酸。
“把我的书袋带回去。”秋少华将背上的书袋胡乱往常自在的怀里一塞，拔腿便跑了出去。
常自在拿着他的书袋子，注视着这富贵少焦急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有预兆：离别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有一天，当离别突然降临，秋少华却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与接受。
他朝着那高墙耸立的明黄宫殿跑去，心绪万千。一方面他并不清楚自己这么奔跑的原因。他此时匆匆赶去皇宫又怎么样呢？春妞早就在那高墙之内了，听不到他要说的话，看不到他做的事情了。另外一方面，即使知道以上的种种，他却还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奔跑的脚步，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他现在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事实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从春妞跨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之后做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徒劳！徒劳！
明黄的宫殿终于远远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中。秋少华想要继续靠近，却被边上守卫的士兵拦了下来。
秋少华透过阻挡前路的兵器，隔着大片大片苍白的石板操场，遥遥望着目光尽头那一面高墙。高墙里面是另外一个未知世界。春妞与他便隔着这许多的未知……
一想到今日一早，春妞很有可能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走进高墙里面的世界，而自己却控制不住自己地拼命在乎。秋少华不由地悲从中来。
马屁精说他自欺欺人，而此刻他自己的心里再清楚不过。
所有人，都在怀疑他秋少华是不是真心的，都想知道他到底喜欢田春妞什么地方。包括田春妞也问过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原来她当时的语气有着如此强烈的不耐烦……那晚他将亲手做的紫砂杯送给她，她没有多少的言语，是不是春妞她觉得自己这样缠着她，让她觉得很烦？
可是怎么办呢？他喜欢她呀！即使连他秋少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喜欢田春妞什么，他还是喜欢她呀！这是一种不可自拔的感觉！他不缠着她，黏着她，直到把她烦得与他秋少华一起成家，他还能怎么做？
叫他放手吗？不行！他受不了春妞的笑脸来回在自己心上割据的痛苦。那还不如直接给他来得痛快！
秋少华想到此处，牛脾气便上来了，朝着遥远的高墙大声喊道：“春妞！我等你！我在这里等你！”
好似这样还不足以发泄自己心中的阴郁伤痛，他继续喊道：“你要记得，我在等着你！只要你出来！你出来，我便娶你！春妞！你要记得！”
喊着喊着，秋少华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下巴也不由地抽搐了几下。远处的高墙在眼中渐渐变得模糊……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喃喃道：“春妞……春妞……我在这里等着你……春妞……春妞……”
刚才这么一顿拼命地奔跑，再加上大声地叫喊，现在悲伤不可抑制地席卷而来，从心中开始蔓延，直透身躯四肢。秋少华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悲哀地缓缓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鞠着颤抖的身子，低声哭泣。
他觉得此刻再也没有比他更加难过的人了。自己简直就是世间哀伤第一人！
他就这样哭着哭着，春妞忽然从自己的背后跳了出来，看着他一身的狼狈，笑着道：“我骗你的，我没有进宫。看你这小样儿，哭成什么样子了？你就那么喜欢我？”然后他马上便由泪转笑，起身，拉着春妞的手就回去了。
可惜，以上的……纯属虚构……
秋少华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伤感了好一阵子。拦着他的士兵毫无同情之心，一动不动地举着兵器，和石塑之人一样。
他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的时候，秋少华忽然听到耳边还有其他人的声音。
“暮雪！暮雪！我好爱你啊！暮雪！暮雪！你回来啊！我答应你，我会说服我娘，娶你进门！”
“彩霞……彩霞……呜呜呜……你怎么忍心……彩霞……”
“东娟啊~~我的东娟啊~~我的东娟啊~~啊~~”
……
不同男人的哭喊，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秋少华抬起埋在手中的脸，挂着泪，打着泪嗝，好奇地四处张望。他发现好些男子如同自己一般，被不识趣的士兵拦着，不能靠近远处的高墙。
那些男子非常不成体统地哭喊着，眼泪鼻涕哗啦啦的。有几个男子的衣着还颇有些精致，可还是掩不住痛哭流涕的狼狈相。
其中一个人嘴里直直喊着“杨咪、杨咪”，稍微体弱些，哭着哭着，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晕厥了过去。边上的人们动作非常地熟练，把他摊平在地上，扯开他的衣襟，按人中的按人中，按胸口的按胸口。
秋少华傻眼了。原来这世上痴情人不只有他一个啊……
他一转头，继续埋首哭泣了起来，只是音调与周围的哭喊声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潇洒！”至高无上的皇帝看着桌案上小山一般的秀女画册，唤道。
常潇洒拿着抚尘，出现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奴婢在。”
“进来说话。”
“是。”常潇洒低垂着头，听话地走进殿内，在离皇帝不远不近地地方恰如其分地停了下来，缓缓行了一个礼。
“这次白头县跟你一道进京的秀女叫什么名字？”皇帝问着，而后又加了一句，“抬起头来回话。”
“是。”常潇洒维诺着，“回皇上，白头县推荐的秀女名叫：田凤羚。”
“田？白头县除了田守民那个老狐狸，还有谁家姓田？”
“皇上英明，”常潇洒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恭维话，“这田凤羚正是前朝礼部侍郎田守民的女儿。”
皇帝闻言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好好好，都来了！”
“……”常潇洒适时地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潇洒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是。”常潇洒低下头，试探道：“少华……奴婢是说：前朝的皇嗣，似乎颇喜爱田凤羚。”
“是吗？”闻言，皇帝的脸色忽然变得不是很好看，道，“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别说少华以后将是皇位的继承人，即使他依旧姓秋，是秋家的子孙，也万不能娶田家的女儿。”
“……”常潇洒静静地垂着首，发帘下的眼眸却不由地放大，他可以预想到，皇帝接下来讲的并不会是他乐意听到的。
果然，皇帝道：“田守民这只老狐狸，是前朝最大的逆臣。”
皇帝已经上了年纪，却迟迟未有子嗣，大臣们都着急了。大臣们回顾这些年来，皇帝的后宫生活，觉得不够艳丽刺激，说什么这次采女都要好好准备，务必从中挑出一两个女孩，能让龙颜悦上一悦，沾上恩泽雨露，生了龙子，可保江山的安宁。前段时间硬性规定采女的诏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不过皇帝自有他的打算。他提笔在提议选秀的折子上签字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秋少华的下落。外人看来选的是他的老婆，在他看来，他是在替少华选媳妇。
田春妞纠结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决定一本正经地进宫选秀了。可是，她在宫中随波逐流地住了三天两夜，忽然在第三个夜里，被告知“出身高贵不足”，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要求在一日内打包好出宫。
春妞接到这个旨意后，侧头看了看身边油头粉面的小姑娘。小姑娘姓薛，与她胃口一般好。再加上薛家世代是杀猪的，怎么说和春妞也算是在一个圈子里混饭吃的。春妞与她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两人还被分到一个炕上。晚上睡觉的时候，薛姑娘喜欢磨牙踢被子。春妞给她掖被子的时候，常常闻到薛姑娘身上隐隐传来的猪血味……
想到自己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好歹也是个文人。这样的“出身”比起屠夫，总要稍稍说得过去一些……
薛姑娘得到春妞将被赶出宫的消息后，看着春妞，皱着眉头，道：“凤羚，你进宫的时候没伺候好小鬼吧？”
春妞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伺候什么小鬼？”
薛姑娘左右看了看，凑近春妞的耳边，悄声道：“所谓‘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伺候小鬼就是分礼金给那些负责选秀的太监宫女。这样，即使你在宫里不能混出个人五人六来，但至少不会太难过。你看看你现在，都被逐出宫了！以后还拼什么呀？”
春妞闻言，会心一笑：“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啊！真是可惜了。”
“被逐出宫这天大的事，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薛姑娘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笑，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哭？”春妞说着，凑近薛姑娘的耳边，继续道，“悄悄告诉你，虽然这个消息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好高兴。”
薛姑娘奇怪地注视着春妞好一会儿，最后叹气道：“哎，我反正是搞不懂你。既然没有这么心，当初又何必进宫？”
当初进宫的原因啊……
春妞抬头，透过窗户，望着遥远星空中最闪亮的一颗。她试图带着愧疚和怀念的心理，回忆起玉林哥温文的脸，却步期然地出现一张秋少华气急败坏的脸。他道：“田春妞！我就知道你喜欢陈玉林那个小白脸！”
一张秋少华霸道又略显忸怩的脸：“田春妞，本少爷欢喜你！过几年，本少爷要娶你过门！”
一张秋少华温柔的脸：“这是‘一辈子’。”
……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快就可以出宫，去见想见的人，春妞的心却不由地被回忆刺痛着……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少华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