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殇》苏黎世的早安吻

1、第 1 章

　　【1】

　　夕阳，映红了天际。猎猎的风中，一个少年还在不知疲倦的打拳。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眼中却没有那个年龄该有的快乐。还没有长开的脸上不时划过丝丝汗珠，可他却依然坚毅的重复着那空洞的拳路。他越打越快，脚下的黄沙被拳风吹起来，满空飞舞。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他却像是被时间所遗弃似的，直到星辰都布满了夜空，他才收住势，轻轻呼了一口气。

　　不远处，一个蓝衣少女走过来，递上毛巾给少年擦汗。少年面无表情的接过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却并没有想要和蓝衣少女说话的意思。

　　蓝衣少女似乎也习惯了主人的冷漠，接过复而又递回来的毛巾温柔道：“小主人。老爷说他有事找你，请你去阎冥殿找他。”

　　少年微微点头，便朝黑暗中走去。蓝衣少女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

　　昏暗的灯光下，少年恭敬的跪俯在堂下。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黑衣人转过身来，并不看跪在面前的人，声音冰冷而阴厉：“起来吧。”

　　“谢义父。”

　　黑衣人缓缓走到少年面前打量了一会，叹息道：“风扬，今年你也十二岁了吧。”

　　仇风扬愣了一下，随即淡淡道：“回义父，是的。”

　　黑衣人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仇风扬的肩膀，可那只手在空中停了停，又放下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突然转身背对着仇风扬，语气更加阴冷：“前些日子传你的拳法可练好了？”

　　仇风扬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点头：“是。”

　　黑衣人突然狂笑起来，张开两只手，肆无忌惮的狂笑起来。黑色的披风映衬着仇风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人的笑声突然停止了。黑影闪过，黑衣人便消失在仇风扬的眼前，而黑衣人的声音却随风而来：“去杀人！去杀一个人。这就是这次我给你的任务。哈哈哈哈哈……”破碎的笑声渐渐消失在风里，然而仇风扬却依旧立在原地，陷入了回忆里。

　　回忆吗？

　　那样惨痛不堪回首的记忆，算不算是回忆呢？

　　仇风扬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是义父把他从路边拣回来，给他吃给他穿教他武功。但是，印象中，这个义父却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每次问得最多的，也只是他武功的进展。八岁的时候，因为一路剑法没有练熟，义父毫不留情的将匍匐在脚边的小风扬踢到远远的角落里久久爬不起来。之后越来越严厉，义父总是在规定的时间内来查看他的武功，练好了就传授新的武功，没有练好就要遭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然后再去练，直到练好为止。没有关心，没有爱，没有鼓励，也没有赞扬……有的，只是冷冷的语气，疯狂的笑声，严酷的惩罚，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和……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小主人。老爷已经走了。”蓝衣少女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静静的站在仇风扬的身边。

　　“灵姝，这次的任务……”仇风扬没有动，他的头依然低着。

　　“我听到了，老爷叫小主人去杀一个人。”灵姝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小主人，摇了摇头，“可是老爷却没有说叫小主人去杀谁。”

　　“人。”仇风扬抬起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恩？人？”灵姝显然没明白仇风扬的话，天真的看着她的小主人，希望得到更多的回答。

　　可是仇风扬却没有理她，只是静静的步入了眼前那片黑暗里。

　　在他心里，义父要他去杀人，那么只要杀一个人就可以了。不管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只要他是一个‘人’，就足够了。

　　灵姝有些失神的看着仇风扬渐渐消失在黑暗里，也许，她已经越来越不明白这个和她同龄的小主人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着他，从小，他就是她的小主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断魂桥上，仇风扬默默的擦着剑，风吹散了他的发丝，夕阳似乎离他很远很远。昨天，义父要他去杀人，所以今天他就要去杀人了。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义父给他任务，他便完成任务，仅此而已。

　　身后昏暗的扬沙中，灵姝轻轻走到仇风扬身边，望着远处的夕阳柔声道：“小主人，我们走吧。”

　　仇风扬没有看她，一步当先走在了前面。而灵姝也习惯了跟随，静静的跟在他后面。

　　官道上，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面，骑在马上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旁边还跟了个书童，也许，他们是正要上京赶考的文人。

　　没有任何预兆的，一袭单薄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惊了那书生的马。书生紧紧拉住缰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马儿，仔细一看，挡在面前的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你是谁？一个小娃儿，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书生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仇风扬。他没有说错，在他眼里，现在的仇风扬的确还是个小娃儿，虽说仇风扬的眼中并没有一般孩童的稚气，可他依旧是个孩子，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然而十二岁的仇风扬看也没看书生一眼，淡淡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马上要成为我剑下的亡魂了。”

　　书生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你一个毛孩子，凭什么……”

　　话音被破空的铮响截住，书生的身体“噗”的一声从马上栽下来，少了头颅的脖颈正在奋力的喷涌着鲜血。旁边的书童吓得脸色铁青，半张着嘴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仇风扬身后的灵姝静静接过他手中的剑仔细的将剑上的血擦干净再套进剑鞘里，对这样的场面已然见惯不怪。

　　仇风扬面无表情，转身准备离开，那书童却像是突然醒悟一般，发疯似的冲上来，抓住仇风扬的衣角嘶吼道：“是你！杀人凶手！是你杀了我家公子！”

　　仇风扬皱着眉头，冷冷的睨了书童一眼，旁边的灵姝复而把剑又递到了仇风扬面前。

　　“义父只吩咐我杀一个人。”仇风扬并不接剑，只一个手刃劈在书童脖颈上，书童便昏了过去。望了望又恢复宁静的官道，仇风扬掸掸衣角，径自走了。

　　灵姝也不多说，绕过倒下的主仆二人，捧着剑，追随在仇风扬身后去了。

　　昏暗的大堂，对于仇风扬来说就是熟悉的家，而面前的黑衣人就是他熟悉的义父。他曾经无数次的跪拜在这里，听候义父询问他武功，或者下达新的任务。可是这一次，黑衣人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仇风扬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是什么人？什么意思？

　　时间在沉默中静静流过，仇风扬却始终都没有想出一个答案。他只能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那冰冷的面具。仇风扬看不到面具下义父的脸孔，也猜不透这个神秘的义父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仇风扬茫然的眼神中，黑衣人却突然发怒。一掌拍在仇风扬头上，生生的将他拎了起来，然后又翻起一掌，击中了仇风扬的胸口，巨大的掌力就这样将仇风扬震飞出去，狠狠的撞到了墙角。黑衣人放下手，冰冷的面具后射出两道精光，看着仇风扬艰难的爬起来，艰难的走到他面前，又重新跪好。

　　“你是什么人？”黑衣人沉着声音问着同样的问题。

　　“孩儿不知……义父的意思。”仇风扬忍住胸口的闷痛，摇了摇头。然而话音才落，他又被黑衣人无情的掌力震了出去。

　　仇风扬趴在墙角，脑子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全是血腥的味道，骨头也恐怕已经断了好几根。手脚很疼，全身都在疼，可是他必须爬起来。

　　仇风扬跌跌撞撞的又重新在黑衣人面前跪好，听着黑衣人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是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呢？

　　在不知道第几次被震出去之后，仇风扬带着这个奇怪的问题昏了过去。

　　昏暗中，灵姝静静的走出来，立在黑衣人身后轻轻叫了声：“老爷。”黑衣人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内堂。看着黑衣人已经离去，灵姝慌忙跑到墙角，扶起已经晕过去的小主人，艰难的将他背到背上，一步一步朝卧室挪去。这一切灵姝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跟随在仇风扬身后，习惯了仇风扬的冷漠，甚至习惯了在他被“老爷”责罚之后来料理他的生活。

　　嘴角有些疼，还有些咸咸的味道，是什么？

　　仇风扬努力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始终是灵姝。

　　“小主人。你醒了。”灵姝轻轻扶起仇风扬的身体，让他舒服的靠在枕头上。

　　这里是仇风扬熟悉的卧室，身边是熟悉的灵姝。仇风扬轻轻扫了一眼四周，眼神突然就暗淡下来。脑子里，依旧是义父那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仇风扬，到底是什么人？

　　“灵姝……”仇风扬有些出神的握住灵姝的手，“我到底……是什么人。”

　　灵姝愣了愣：“小主人，这是今天老爷问的问题吗？”

　　仇风扬颓然的放开灵姝的手，淡淡的点头。

　　灵姝看着她眼前这个年轻的小主人，鼻子突然有点酸。十二岁呢，别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呢？也许在父母的膝边承欢，也许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可是应该没有人像她的小主人这般吧……

　　“小主人，老爷上次不是叫你去杀人吗？”她想帮他。

　　“恩……”

　　“这个世界上，听取命令去杀人的，叫杀手。”

　　杀手？杀手吗……

　　原来自己是杀手啊……

　　仇风扬无力的垂下眼睑，胸中莫名的沉痛：“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灵姝脸上闪过一抹苦笑，也不再说话，静静替他合上门，出去了。

　　晚上，黑衣人准时出现在了阎冥殿里。仇风扬拖着受伤的身子，依旧跪拜在黑衣人面前。空气中闷闷的，黑衣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想好了吗？你是什么人？”

　　“杀手。”仇风扬低着头，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黑衣人明显的怔了一下，又沉声道：“杀手的责任又是什么？”

　　“杀人。”

　　黑衣人抽了一口气，手指的关节捏的咯咯作响，只听他怒道：“臭丫头！灵姝，给我出来！”

　　灵姝身子一震，慌忙跪倒在黑衣人面前。“老爷……啊……”黑衣人恶狠狠的将灵姝拎起来，毫不留情的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臭丫头！谁叫你多嘴？”冰冷的铁皮面具背后，阴厉的目光紧紧的锁住灵姝。

　　“老……老爷，我……”

　　“够了！”黑衣人厌恶的松开手，灵姝就颓然的跌落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灵姝的世界仿佛都已经空白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她熟悉的面孔。

　　“小主人……”灵姝无力的抽噎。

　　“灵姝……”仇风扬蹲下身子，“对不起，连累你了。”

　　灵姝看着这个连说对不起脸上都毫无表情的小主人，轻轻的摇了摇头，泪水经不起她的摇晃，又簌簌的落了下来。仇风扬伸出手，拭掉了她脸上的泪珠。手指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竟然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小主人……”灵姝从来没有看到仇风扬这么温柔的对待她，似乎有些吓到了。

　　“走吧。回去了。”仇风扬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站起身来，朝黑暗里走去了。

　　对仇风扬来说，他应该是没有感情的，他只是一个杀手，只是杀手而已，而杀手是不需要感情的，不是吗？

　　转眼又是八个春秋。可是时间却好象从来没有在这座昏暗的离宫中流动似的，阎冥殿什么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仇风扬的容颜。

　　现在的仇风扬，再不是八年前那个未经事的少年了。已经长成的脸上，隐隐透出几许英俊。剑眉星目，高耸的鼻梁，略薄的双唇和小麦色的肤色。依旧冷漠的眼神，和八年前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此刻，他正在浮尸山的山尖上吹着山风，静静的望着远处。山风将他墨色的衣角吹开，吹乱了额前的散发，却捋不平他眉间隐约透出的皱褶。风中隐约传来淡淡的萧声，仇风扬轻轻捏了捏腰间的剑。随着萧声越来越近，蓝衣的女子默默的出现在仇风扬身后。

　　“灵姝。”仇风扬站起身来，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又有任务了吗？”

　　蓝衣女子正是当年的灵姝，现在的她也已经长大，佼好的身姿配上绝美的容颜，不出世的清冷气质如空谷幽兰一般，两只手腕上带着银色的铃环，青葱般的手指跳动在一只玉萧上。

　　“是。老爷请你去阎冥殿。”樱唇缓缓离开玉萧，灵姝还是像八年前一样柔声道。

　　仇风扬转过身，眼神正好对上灵姝的眼神。灵姝从里面看不出任何的感情，只一眼，仇风扬便从灵姝身边擦身而过。灵姝黯然收起玉萧，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自己依然无法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是跟随在他身边，陪伴着他而已。

　　“义父。”

　　依然昏暗的大堂，黑衣人站在中央，冷冷看着已经长成的仇风扬。

　　“今年，是第二十年了。”黑衣人忽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风扬，阎冥殿这个小地方已经困不住你了。”

　　“请义父明示。”在黑衣人面前，仇风扬从来都是低着头，语气平淡。

　　“我要你出去，替我杀人！杀人！杀得越多越好！哈哈哈哈……把他们全部杀光！杀光！哈哈哈……”黑衣人突然失态的大笑起来，猛的捏住仇风扬的双肩，疯狂的大笑起来。

　　然而仇风扬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扭曲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他将自己推来摇去也一声不吭。

　　黑衣人的笑声渐渐悲凉起来，最后他止住了笑，声音也愈发阴厉起来：“从今天起，我便要你到江湖上去，我要你杀神，你便要杀神，我要你杀佛，你便要杀佛！你明白了吗？”

　　“是。”仇风扬面对黑衣人，似乎已经习惯他如此失态的表演，从头到尾，仇风扬也不会多说一句，黑衣人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从小他就已经明白，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这阎冥殿里养的杀手而已，也许身份特殊一些，但是杀手就是杀手，这个事实怎么也改变不了。

　　仇风扬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衣人已经走了，大堂里的蜡烛已经烧完了，空气里飘散着烛心烧焦的味道。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其实大堂里有蜡烛和没蜡烛的时候都一样的昏暗，因为这里是阎冥殿，外面的阳光永远都无法透进来，永远……

　　银铃的声音渐行渐近，仇风扬没有回头。

　　“主人，我们走吧。”灵姝已经收拾好了包袱，手中捧着仇风扬用了十年的剑，静静的立在仇风扬身后，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仇风扬深吸了一口气，朝更深的黑暗里走去。他轻轻的探了探，双手一推，大堂的门就开了。就要离开了……

　　灵姝跟在仇风扬身后，风吹动她的发丝，轻轻拂在她玲珑的面庞上。前面的仇风扬沐浴在一片金黄色的阳光中，刺眼的阳光让他不自觉的抬起手搭在额前，眉头一直紧锁着。这样的仇风扬，让她突然想笑，她的主人，是第一次走出阎冥殿，接触外面的世界，这样的紧张和不自然，灵姝还是第一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