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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响环2 ...

  •   第二日早起刚吃过饭张家便派了车马过来接二月红。迎接的排场非常不小,光是跟车的伙计就有十几个。而与二月红同往的只有跟他一起被点名要上台的姜叔。
      姜叔其实是二月红的师兄,是他父亲还当家时候收的徒弟。他比二月红年长十几岁,本家姓姜,戏班子里艺名叫做成锦,是个非常温和仔细的人,专司在二月红闹脾气时候打圆场。
      到了地方另有人带着他们穿过几重深的庭院来到一处比较背静的花园里。途经的地方都看见许多人行色匆匆的来去,大多是两三个小伙子合抱一捆衣物被褥或是抬一只木箱走得极快,并且避二月红一行人远远的。
      二月红心知这样的家里有意遮掩的事情还是少打探为好,目不斜视走进花园。夫人黄氏就在园里等候。
      黄氏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长沙女人,虽然已过中年,还是维持着年轻时候有些急躁躁的性格,开口便笑但是嗓门很大。因为嫁到东北很多年,口音有些微的变化,声音也非常硬气。
      两厢厮认招呼过,黄氏便说:“红老板,我家的事情太多,只好匆忙派人上门去请你们二位,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二月红客气了两句便转入正题。
      黄氏并不跟他多说,道:“按张家的规矩,男人回来就该男人当家,不然不像样子。红老板与当家的男人详谈吧。”说着向园子更深处喊一声:“启山,来见见红老板。”
      一个男人远远地应着声走过来。随着来人走近,二月红嗅到一股浓浓的硝石硫磺气味,还夹着上等枪油的腥气。那气味之冲,倒像是刚从火线上下来一样。
      黄氏引见了两人,张启山含着笑打量二月红,二月红也凝神去打量他。
      以湖南人的标准来看,二月红的个子已经非常高,而张启山还要比他高壮些,穿一身半旧的灰蓝衣裤大概是军装,臂上还戴着重孝,领口敞开着非常不羁的样子。对比起张家的气派和他当家的身份,张启山显然过于年轻,甚至还隐约带一点稚气。他眉眼犀利,有一种与轻快却温吞的长沙城格格不入的英挺干练。这让见惯了长沙人的二月红感觉非常陌生。
      张启山对他点个头算是问好,再次报上姓名:“张启山。”
      “二月红。”
      张起山眼神一转,“这是艺名?”
      二月红闻言只笑,“出来行走江湖,登台串戏的,哪个用真名?”
      “也是。”张启山古怪的笑了笑,改口道:“红老板。”
      花园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启山送走母亲后引着二月红来到一处厅堂各自落座。张启山坐在正位上立刻变了个人一样,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说:“红老板亲自登门,其实是想看看我家的薄厚轻重。换言之,请戏的帖子,红老板本来没打算接,对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让二月红暗暗吃了一惊。毕竟张启山并不是长沙本地人,初来乍到像他母亲之前那样低调才是常人的做法,可他不但径直点了二月红的戏,还当面戳穿二月红的盘算,简直嚣张到了极点。这让惯于委婉待人的二月红顿感不适,心下立刻生出几分不屑。
      你虽然家底丰厚,但毕竟是给日本人从老家赶打出来的丧家之犬。面上说得好听,举家南迁,实际上是携女眷细软一路逃命过来。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做客居他乡的样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对地头蛇这样嚣张,究竟是脸皮厚到了什么程度?
      心里虽这样想,二月红面上却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只是默默点头承认他所说的,并且完全不为自己解释开脱,只道:“张少爷大概不知道,我是班主,而且已经很久不上台。否则一个平头戏子作客登门,您家面子上也不大好看。”
      这是给了张启山一个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眼看气氛有些紧张,成锦赶忙出来打圆场,“东家近两年的零碎事情多,说不好到时在不在长沙,玩票的事情也不能作准所以不敢轻易接帖。张少爷不妨先看看下面人的戏单子?”
      话说完,从身上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戏单递了过去。
      张启山拿起成锦递给他的戏单,状似无意道:“其他的听些什么都没所谓,我是个爱听戏的,并不挑嘴。只是先父年轻时来长沙求亲,曾有幸听过红老板的父亲唱一次蓝家庄,从那之后念念不忘许多年。从小到大听他挂念了不知几千次,我总想立事了总能帮他重温旧梦。如今先父已去,只能请来给他做白戏听已是遗憾,谁知道连红老板都这样难请动。”
      言下之意他开口请戏都是为了已经过世的父亲,倒是二月红这样端着架子有些不近人情。
      二月红本身是个非常孝顺的人,尤其他母亲早亡,父亲待他尤为仔细,早早接下戏班的担子也是为了让父亲能颐养天年。张启山的说法完全触动了他心思,待张启山翻完了那本戏单要交还给成锦时,他伸手把本子推回给张启山。
      “张少爷尽管点戏吧。班子里最近正调换旧行头,这里先定了单子,我才好安排人手先去买那些用得上的。”
      张启山一笑,“这帖子,红老板肯接了?”
      “解人急难的事情,偶尔做一两次也无妨。”
      正事说完已经临近中午,张启山便留二月红一行人在家里吃饭,开了罐张启山从东北带回来的烈酒边吃边聊。
      酒桌上张启山十分健谈,也没有最开始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二月红发现这个人见多识广,并不像是从小到大都只在东北生活的样子。二月红因为带戏班子的关系,在时局比较平稳的几年常带着人走南闯北,一旦话题挑起来,难免会说到长江南北各省的风土。许多时候都是别人听他一个人讲得天花乱坠,而张启山居然能跟着他的思路聊下去,到细节处甚至比他讲解的更清晰细致。连二月红都觉得新鲜,越聊越起兴几乎忘了时间。
      张启山道:“东三省与南方各省的习俗相差极大,仅丧葬奠孝几项就有很多不同。我小时总以为南方旧俗繁杂,到长沙才知道,这里比老家满蒙的规矩简便得多。”
      “你在长沙办令尊的白事,难道不会错漏犯忌?”
      “注意些就是。人死归天,死后的事情,心意到了就足够。”
      南方人毕竟耐受不住东北的烈酒,二月红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笑着说:“还是仔细些好。不如你写张忌讳的单子给我,免得两天白戏唱完,令尊反而不高兴。”
      张启山点头答应,“红老板费心了。”
      相谈甚欢时,突然有人进来通报二月红手下的伙计来寻东家。
      受命来跟二月红报消息的是陈皮阿四,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眼睛里也湿漉漉的,“师父,太爷在院子里吊嗓子时候突然晕过去。西洋大夫说状况恐怕不大好,师母让我来请您回去。”
      二月红闻言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酒也立刻醒了。匆匆忙忙与张启山告辞,带着成锦返回家里。
      陈皮阿四也要跟着走,却听张启山叫他。二月红道:“你先留在这,等张少爷写好忌讳单子带回来。”陈皮阿四这才留在张家。
      张启山也不忙着拿纸笔写单子,跟陈皮阿四闲谈几句便让他与自己一桌坐下,斟上酒细细慢慢的说。
      陈皮阿四这样身份的人哪里坐过正经人家待客的饭桌,惊疑间不由又添几分傲慢。
      张启山道:“你跟红老板学艺多年,想来人脉不错。我这边有些生意但人手不够,你有没有认得功夫到家又愿意添些赚头的朋友?”
      陈皮阿四听闻有利可图,有些心动,“具体是什么生意?张少爷觉得我怎么样?”
      张启山一笑,“你是红老板家的伙计,我不好挖人墙角。”
      “师父从不管我们做私活,张少爷把详细的说来听听。”

      二月红的父亲自上了年纪便身体空虚,那是从年轻的时候就被墓气尸毒渐渐损耗的结果。一旦病了,就很难休养到恢复健康。二月红早料想到这一步,嘱咐伙计们去准备了后事。
      老人最舍不下三个孙儿,二月红便让三个孩子每天陪在病床前。病入膏肓的老人在无意识的时候眼神会非常凶狠可怕,孩子们胆小都不愿意长久陪在那里,被二月红打骂了几次才哭丧着脸留下来。二月红一直陪在病床边,没人能劝动他回去休息也没人敢劝。只有他妻子每晚蹑手蹑脚进来报一声夜已深了,带着孩子们回去睡下。
      这天夜里二月红正伏在床边打盹,忽然觉得有人看他。他立刻坐起来,只见他父亲张着眼睛伸出手来仿佛要触摸些什么,二月红忙问他是否有哪里不舒服。
      老人并不理他,口里念念有词。良久之后才抓着二月红的手说:“二伢子,我想念你大哥。”
      二月红的长兄夭折,二月红甚至见都没见过,只知道在自己上面曾经有一个哥哥。他父亲平日对早夭的长子甚少提及,现在突然念起来让二月红感觉非常揪心。他连忙道:“我让他们备车,明日一早就载您去看大哥。”
      哪知老人又摇了摇头合起眼睛,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离世对二月红造成的打击很大,今年夏天的天气又十分炎热,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很担心他也病倒。几个台柱私下商量过后,找到几家已经订好台子的富豪商量能不能将时间延后或者干脆退订。二月红在长沙城里名号打得响,自然没什么人在这时候为难他。不但每家都同意延后或是退订,甚至还专门派人前来吊唁。不过这也给二月红添了不少麻烦,每天家里熙来攘往客人络绎不绝,并且其间不乏身份特殊的人,尤其是城内彼此交恶的几方到了他这里碰头,剑拔弩张又不好发作,彼此冷嘲热讽让他烦躁得很。
      近几个月名扬湘东的某位警察局长也在其列。
      这位局长姓李,喜爱自称居士,照如今国字头一抓一大把的官员数量和品阶,他人微言轻。但他与上面的某位大员私交甚笃,经常拿着这个做借口做一些他职权以外的事情。二月红对这样的人是有些头痛的,因为以二月红现在的身家地位完全没有必要去理会这样一个小角色,尤其他登门绝没好事,但真的置之不理又难免开罪于他。所以当这个人出现在灵堂,二月红几乎是毫不遮掩的叹了口气。
      果然不出二月红所料,才寒暄两句,李居士便道:“红老板,李某知道最近红老板不方便,然则事有轻重缓急,小弟过两日要招待一位贵客,还请红老板看在李某薄面上……”
      他话没说完已被二月红打断,“局长大人,红某现在热孝在身,一家子上上下下也都等我一个人打点,实在分身乏术,还请您另请高明。”
      “红老板此言差矣。”李居士居然腆着脸皮缠上来,“虽然事务繁多,但总有高低轻重,务必三思而后行。”
      在场客人大多是别家派来的管事食客,根本不敢管这一茬。戏班子里小伙计又没脸面在这时候插嘴,偏偏成锦又不在,情势一下子僵持起来。
      眼看二月红眉头越皱越紧已然无名火起,门外突然有人插了一句:“局长大人,既然红老板不愿意,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长沙城里又不只他一人会唱戏。”
      这声音听着耳熟,二月红愣了片刻才想起是张启山。这时已经有伙计迎到门口去,“张佛爷,请。”
      二月红的父亲病重到去世的这段时间,张启山在淘沙的行当里做得如鱼得水,大有盖过二月红的趋势。张家也不设堂口,直接敞开大门迎客,就差写一块“淘沙世家”的匾额挂在门楣。城内外没有人敢管他,毕竟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气焰嚣张又握着不少枪械火器,想想便知道其身后应该有另一股势力撑腰。恰逢他们家翻修厅堂的时候端了一尊大佛出来,外八行便送了他个“大佛爷”的诨号。
      张启山很喜欢这诨号,索性对外也这么叫。
      他一出现,立刻没人去理会李居士。连二月红也迎到门口,只见张启山穿着一身的素服进来,道:“伙计去报信的那日我不在,今早回来才听到消息,特来拜祭。”
      说完进门一本正经的上够了三炷香,又不等二月红开口径直坐在旁边椅上,对李居士道:“天地间死者为大,老爷子尸骨未寒,红老板热孝在身,你身为修道求仙之人,怎忍心如此为难一对慈父孝子。”
      这本来不关他的事情,可他把话说得端正,让人不能反驳。
      李居士的脸色立刻有些发绿,却碍于张启山的身份无法发作。
      二月红还在暗暗感动于张启山亲自前来素服吊孝,听见这话仍不免被噎了一下,道:“李局长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不至于为难我,献唱一事还请另寻他人。张佛爷也是一片好心,二月红在此谢过。”一席话将刚才的紧张局面挽了回来。
      二月红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启山又摆明要进来横插一杠,李居士别无他法,匆匆告辞离去。
      待客人走得差不多,看张启山还赖在这里并无去意,二月红便开口留他吃晚饭。下面的伙计对这位突然间异军突起的大佛爷都相当好奇,招待时候自然热络了很多,不过让二月红讶异的是,对张启山热络的伙计里居然还有陈皮阿四。
      他将陈皮阿四叫上与张启山同桌吃饭,看张启山并无讶异便问:“小四最近是跟佛爷家的伙计混在一起?”
      他太了解陈皮阿四的为人,要是没点儿利头彩头,别说是这张启山,哪怕是天皇老子,陈皮阿四也未必肯去巴结,甚至只会给一张臭脸。陈皮阿四这个人自小最讲实际且行事狠辣,也因此心思算盘一看就透,并不难应付,让人意想不到的或许只有他究竟能狠辣到何种程度而已。
      张启山看着他们师徒俩笑而不语。陈皮阿四倒是没有犹豫,很爽快的承认:“从上次瘸子李的事情后,姜叔不太叫我下地。我手头紧,便跟大佛爷家里的几个伙计做私活,大佛爷待伙计很好,给我的分利也多。”
      二月红听了这话,并不明着发火,但是郑重其事告知张启山:“小四是我所有徒弟里最好最受宠的一个,佛爷带着赚钱没什么,可千万不要打他的主意。”
      淘沙这个行当里,尤其是像二月红这样已经将规模做得很大的人家,最宝贵的财富并不是仓库里可以买下千顷良田的明器,而是自己家里从小培养到大,可以在地下独当一面的伙计。陈皮阿四虽然功夫还没学到极致,但是他资质非常好,练功也很努力,二月红几乎将自己的衣钵全部传授给他。这样悉心栽培的一个年轻人如果被人挖走,对二月红来说将会是很大的损失。
      张启山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表态:“我虽然人手不足,可还没到不懂道义的程度。”
      之后饭桌上的气氛便有些微妙,张启山明显有话想说,但是因为陈皮阿四在场一直没有说出来。陈皮阿四也有所发觉,匆匆把自己喂饱,借口还要练功道歉离席。
      等他走远,二月红才道:“大佛爷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
      张启山想了想,摆出一个非常无耻的笑容,“我家里的事情现在由我说了算,红老板应该知道这一点。”
      二月红点头。
      张启山继续说道:“红老板的伙计到我家报信的时候,只有我妈在家,她一定是让伙计转告红老板,退订的事情要等我回来再说。”看着二月红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张启山反倒更加兴致高昂,“君子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我的事情,我不甘心就这样往后一拖再拖。况且当初我们定下的日子是我父亲周年,日子不好变更。”
      不等他说完,二月红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大佛爷可以说直白一点。我热孝在身,这场戏实在不想唱。大佛爷要什么条件作交换,只要我做得到,自然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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