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得阮郎归》山色

6、第 6 章

　　是的，一个死人，何惧之有？
　　但陈大善人知道，他三年前迎入府的女子，即使成了死人，也不会放弃为柳家翻案。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投诉无门，仅有一条命，一个活靶。
　　“奴家甘愿，舍得这条命去，换沉冤得雪的一线生机。”那夜之前，陈府后宅，她一身锦裳，年华正好，却已是走入绝境，无处求生。
　　他一辈子循规蹈矩，一刻不敢忘记祖训，虽坐拥千亩良顷，亦时时周济穷苦，陈大善人之名在临清府，那也是妇孺皆知。
　　遇到如秋，他正是收租回来的路上，她倒在路旁，而周遭十里，只有他的马车路过，他施手相救，延请郎中为她续命，人救回来了，她要留下，救命之恩，她愿嫁入陈府。
　　她容貌清丽，虽有一丝担忧她的来处不明，但，许是鬼迷了心窍，他应了。
　　一顶小轿，将她从后门迎入，成了他的妾。
　　她从不说她来自何方，但气度谈吐，也绝非小家小户出身，他怀了一丝疑虑，但夫妻相处，却真真未红过脸。
　　她像是一团谜，三年过去，未诞下一子半女，妻妾之间，她像是应景般地吃些无伤大雅的小醋，似乎，她只是一个过客，来此，纯粹报恩。
　　半个月前，她负伤而回，便正逢他起夜。
　　那夜，她容光惨白，一字一顿，将合府血案及一人独活的百般挣扎，合盘托出，他只是听着，已是心焦，更何况是一个女子。
　　他枉为人夫，却帮不上任何忙。
　　“我再不能活，我活着，会害了陈家上下，惟有死，让他们没了目标，也许，还能换大伙儿一线生机，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陈家。”
　　他目怔怔地听着，心乱如麻。
　　“我死之后，这家恐怕不能呆了，卖了田亩，散了家仆，带大娘二娘还有孩子们，走吧，越远越好。”
　　“是我害了你，可我，可我…”呜咽，终至不成语。
　　他捏碎了拳，咬碎了牙，却还是无计可施，他只是一介布衣，纵有些家产，可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他护不了眼前的女人，他的女人！！
　　破晓，她把自己反锁在了屋内，他不能叫，也不能喊，看着天色一点点，一点点地亮起，房内死寂。
　　是晨起的家仆，看见了呆若木鸡的他，然后，砸开了门。
　　她一脸安详，却已鼻息全无。
　　再后来，惊动了官府，他们来了，又被他赶走。
　　官官相护，他不愿意这些杂碎污了如秋。
　　如秋说，她已安排好了一切，他要做的，只是尽量安静地离开。
　　好吧，他离开。
　　默不作声地把田产转了手，府里一切如常，好几次，如秋的房里都有声响，他告诉家仆，那是如秋的魂魄没有走远。
　　于是，家人便不再靠近那里，只有他知道，那并不是如秋，是逼死如秋的刽子手。
　　可又能如何？他装聋作哑，为的，不过是保得一府周全。

　　三更，陈府起火，火势滔天。
　　一柱香后，阮知府带着值夜的衙役，赶到了火场。
　　偌大的宅院，笼在火里，进不得身。
　　一府二十余条人命，死状惨烈。
　　阮佑安一语不发，却已是怒极。
　　沉寂，除了火场的肆虐呼啸。
　　人群之外，一个身影，默了良久，而后，先于众人，消失于夜色。
　　三、明恋
　　官道，香车白马，铃铛悦耳。
　　那白马无人驾驭，状似出门散步般地步履悠闲，可是它，刚刚跑了近千里，从龙门，到了临清府。
　　车内，龙门门主慕容左。
　　一袭月白锦袍，一把折扇，面上是千年不堕的笑意，不是慕容左，是谁？
　　作为当今武林独步的龙门老大，他一向懒得出门，情愿窝在逍遥山里当他的霸王，折腾着龙门一众，权当解闷。
　　可是，前天的一封书信，硬是把他的好心情坏了个干净，一缸水酒，偏偏还灌不倒自个儿，无奈何，他任那宋家丫头调兵遣将，状似不闻。
　　自识得重熙开始，他完美的人生便一再碰壁，碰得他灰头土脸，脸面扫地，却依旧不能撼动她分毫，死没良心的家伙，七年如一日，看着他越发地一品端庄却四方不动，看着他招蜂引蝶依旧漠不上心。
　　可是，谁教她自十二岁后便一路伴着她，只要是她的事，他又怎能真的不予援手？
　　只是这援手施下去，火候拿捏那是不能差得一分一毫。一个不好，他就真的得把她也给施出去了，这个风险自然不能冒，所以，他只能委屈自己，走这一遭。
　　后头，还有一人一马，马上，正是宋眠。
　　龙门右护法，专司刺探，情报收集。
　　一身黄裳，明艳非常。发间有七彩丝穗，随着枣红马在风中飘舞，额间隐有汗珠将落未落，若是福惠长公主在这，该会怎样心疼女儿的奔波劳苦！
　　但，自从九岁进了龙门，她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京城，虽不至于鞍前马后，只是，慕容左在哪，宋眠也就在哪。却已是龙门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龙门，重熙的事，就是慕容门主的事，慕容门主的事，便是宋眠的事，非常诡异，但偏偏当事人甘之如饴，当然，不包括被自恋的门主吵得要死的重熙。
　　这种状况，自半年前重熙离开龙门，便成了门主和宋眠两人大眼瞪大眼的局面。
　　日子其实就这么过着也好，少了重熙，龙门众人倒也适应良好，毕竟，左护法在门里，除了引起门主无尽的唠叨之外，她本人，非常静默，你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般。当然，这句话只能私下说，要是落在门主的耳朵里，那后果是相当地惨痛，至于如何个惨痛法，就要问后山那位抄着“左护法很重要”，抄了整整两年有余，吃喝拉撒睡之外，只能握笔狂抄的某堂主了。
　　而宋眠宋护法，自从见识过当年亲自送她入门的福惠公主的架势后，但凡有些脑筋的人，都不敢漠视她的存在。当今永明朝，得罪过福惠长公主的人，坟头的草都长得有树高了，得罪宋眠的人，刨去慕容门主外，还没有出生。
　　慕容门主对于宋护法，那是相当特别的一个存在。
　　当年，年仅九岁的宋眠小郡主，在一堆宫女、太监的伺候下，正陪着皇帝外公和母亲用饭之时，无意中，窥见大殿横梁上，剥着栗子的少年。
　　一身月白，一脸的笑。
　　她的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一颗栗子已近到眼前。
　　小郡主莫名其妙地晕倒，宫内一时大乱，却谁也想不到皇宫大内里竟来了偷吃的小贼。
　　福惠公主见女儿无恙，便辞了父皇，带着女儿回府。
　　宋眠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
　　却谁料，一个月后，随着来做客的慕容伯伯一起到府上拜访的那人，竟就是那天皇宫里遇到的那男孩。
　　她在人群中，见那少年一本正经地待人接物，心里却清楚，那人，彻头彻尾的表里不一。
　　因为“无故”晕倒，爹爹便以她体弱为由，央慕容伯伯收她入门。谁都知道福惠公主与驸马是夫唱妇随，所以，再是不舍，她，还是被娘亲带到逍遥峰下，入了龙门。
　　那是一个与驸马府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她初来乍到，慕容伯伯便让年纪相仿的慕容左带着她。
　　彼时重熙已在门里，瘦得有些呆滞的重熙，却得到了慕容左全心地照顾，她看着慕容左像尾巴一样地跟在那个经常是一脸漠然的女孩身边，逗她笑，给她捉蛐蛐。
　　从来是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宋眠，第一次尝到了被无视的滋味。
　　在无数次被慕容左偷偷甩开后，宋眠便立志成为慕容左的小跟班，任凭他的毒舌再狠，她已懂得利用手中花不完的银子打赏那些愿意告诉她少门主行踪的人，再不让他私自逃开。
　　许是跟着，跟着，便成了习惯。
　　他追着重熙，而她追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