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银针 ...
-
并州宁珠楼的花魁苗凤娘,在年华最鼎盛的时候与当时为江湖群雄之首的崔家长子有过一段情缘。但后者年少得志,风流倜傥,所以并不太在意凤娘的深情,连她为自己诞下女儿锦绣这件事情也并不知晓与挂怀。也许是因为怨恨情郎的薄情吧,两人的关系也就逐渐变得浅薄,并最终走向再也不想见的局面。
锦绣在宁珠楼长到三岁的时候,因为鸨母依旧十分看重凤娘的名声,同时希望锦绣能够继承其母亲的盛名,好为自己带来万斛金银,于是便悉心地呵护她,吃穿用度一例仿照钟鸣鼎食的世家小姐,并不见得有多么逊色。而且时常夸奖锦绣有芙蓉花一般清秀的容貌,是并州第一美人胚子。耳濡目染之下,即使是梳着双环的小小女童,也沾染上不好的习气,渐渐学会搔首弄姿,对于腰缠万贯的客人也特别看重了。
某一日流红僧因仰慕宁珠楼的盛名而前来拜访。这位僧侣原本的西海归元寺修行,有极为深厚的道行与福泽,却因堕入知见障无法摆脱,为外道所欺,终究自我放逐红尘中。宁珠楼烟花之地,僧侣前来是一大奇闻,于是引来并州城中诸人纷纷引颈相看。锦绣也混杂在人群中,你推我搡地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带到流红僧面前,引起其注意。
这位僧人起初并不在意,偶尔瞥见锦绣的面容后,却因容貌之外的其他因素而大为吃惊,不禁失口惊呼:“这女子十年以后必定引发江湖血雨腥风。”本想不因其是女娃的缘故而当场斩杀,可化掌为刀,举过头顶,终究因锦绣毫不畏惧的清澈眼神所败,转而细细验看其掌纹,许久之后叹息道:“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啊!”于是花费了极为贵重的代价,从鸨母手上买下锦绣,夤夜奔出并州城,飘然远去,没有人知这一老一少去了什么地方。
此时崔家长子已经娶亲,新夫人拥有悍妒而多疑的性格,对于自己丈夫与花魁育有一女的往事十分介怀。平日里若是觉得有人对子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就会联想到那件事情上,便会仗着权势对其大加责罚。听说流红僧在宁珠楼的所作所为以后,崔夫人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就率领崔家子弟数百,骑着高头骏马,装备良好的武器,连夜奔袭至并州。举着松明火吧来回踱步,要求凤娘与鸨母交出武林公害苗锦绣。可此时距离当日已过去十日,流红僧早就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够办到呢?崔夫人便顺理成章地焚烧了宁珠楼,让在其中饮酒作乐,来不及离开的宾客数百人连同姑娘,都葬身火海之中。由于并州房屋为砖木结构,大火甚至还蔓延半个城市,祸及无数。但由于崔家势力庞大,所以过后没有人敢置喙。
至于锦绣的母亲苗凤娘,又有另外的奇缘。她通过一条百年前的密道逃出,恰好被南海神尼所救,东渡求法,毕生不曾返回中原,与女儿也未曾相见。
锦绣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流红僧在她生日之后圆寂,此前数日,已经为其安排好一切,并将少女招至床头说:“这十年来我强改天命,希望通过传授你医术佛法的办法,来化解你命中劫数与武林的浩劫。可这几日才有灵犀告知,这一切都是徒然无功的。只是我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守护你了,从今往后你又要漂泊到哪一处去,方才能够安身立命呢?”
锦绣这十年来与流红僧相依相伴,视其为至亲之人,此刻她脸上的神色也并非悲痛,而是十分淡然。对于其提出的种种问题,也没有多费口舌加以回答,只是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您即将跳出人间十方困苦,我了无所赠,只能为你唱一首佛偈吧。”便沾取茶水,在条案上写就,流红僧看后频频点头,道:“想不到我面壁多年,还没有锦绣你有见识啊!”又传授其一套银针度气的方法,过上几日后便圆寂了。
锦绣为流红僧操办朴素的葬礼后,将两人托身的小木屋交给山下村民打理,自己则克服了千难万险,回到中原,第一处便落脚在并州。她于当年宁珠楼的旧址上,搭建了简易的木棚,以“银针”为名,过着行医施药的生活。由于银针的医术十分精湛,很快就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她善于医治比武引起的内外伤,故而武林世家常常备下重礼延请其出诊。而银针从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所以崔家很快就得知其真正身份。此时崔公子已经是武林中一方执牛耳者,觉得女儿抛头露面的举动有失体面,而崔夫人也认定银针所作所为是对于当初的一种挑衅,震怒非常。可由于武林世家都受过银针恩惠,一时之间也无法下手。
又过了几年,银针十八岁的时候。西域来了一名少年,手中挥舞一把貌不惊人的大刀,扬言要挑战中原武林名宿。刚开始人们并不以为意,认定这名叫做翁城野的少年是坐井观天而不自量力,可当她相继斩杀一丈青张松和快剑卢流星以后,人们才震惊地发觉此人来者不善。
银针也被这位少年的行动挑起兴趣,并在他挑战用毒高手唐明欢的时候前往观战。只见业已成名的唐明欢并不敢掉以轻心,采取保守的姿态与其对峙。而翁城野的快刀却更如鬼魅一般,先发制人。居然能够在唐明欢发动攻势之前,干脆利落地切断对方喉管,一刀毙命,十分狠辣。但他自己也被其皮肤上蓄的毒素侵蚀,不一会儿眼睛也变成了碧绿色,宛如一具可怖的尸体。
观战的武林中人对此番两败俱伤的局面,无一不感到满意,几乎就要弹冠相庆。却没有想到银针居然排开众人,盈盈然地越出,毫不在意地扶起翁城野,温柔地对他说:“我必然不会让你死在此处。”于是当即拿出银针为其导引,并且让他服下月见草与残心菊混合制成的药丸,轻而易举地解了唐明欢的剧毒。
此后,银针便舍了一切与翁城野浪迹江湖。其实之前她已经于南宫家世子定下婚约,却若无其事地抛弃。南宫家虽然觉得折损很大的面子,却因为银针微妙的身份而无法痛下杀手,只能听之任之。而翁城野对此也坦然受之,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配不上银针的地方。”两人穿着粗布的衣服,同处坐卧。若不是翁城野背后的长剑,谁都不会认为这对普通的夫妻居然是另江湖闻风丧胆之人。
翁城野的武功并无师承,而是自己模仿塞外大漠孤狼的辗转腾挪而修习。在与银针结为夫妇后,后者对其武功加以指导,并教授其练气之术,使得其在武学造诣上更上一层楼。等到银针二十岁的时候,江湖中人已没人有敢小看这对夫妇。他们的光芒就好像刚磨出锋利的宝剑一般雪亮。
翁城野十分怜惜银针,也知道她心中所求为何。可两人从来都不曾说出口,这一对看似不相匹配的男女,内心中居然藏有如此深厚的默契与情怀,人世间因缘际会的奇妙,实在是非凡人能够臆测的。
等到翁城野二十五岁那一年,他的体力与技击都俱是达到顶峰,招数也达到了化繁为简的高妙境界。某一日,翁城野对银针说,“可以了。”夫妇二人便收拾包袱,赶往京城。此时的崔家名声也已达到顶峰,银针的异母弟弟在神捕司衙门做事,由于精明果敢而得到皇帝的倚重。其父亲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武林盟主,据说家传绝学织水十三剑招已经修炼如化境。外人纷纷猜测,即使翁城野的刀法如何精妙,但贸然地挑战崔家满门,依旧是不明智的选择,可他们又时常听说银针出众的容貌,便认为一切都是其在身后挑唆的缘故。联想起并州宁珠楼的旧事,就有好事之徒笑谈:“原来所谓江湖的血雨腥风,都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啊!”
决战之日定于九月初三,也就是崔夫人火烧宁珠楼的日子。那日银针特意在挽起的发髻上佩戴一枚银簪,并且告诉翁城野:“这是当年流红僧带走我的时候,母亲唯一来得及留给我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啦。”情绪难以遏制,不禁潸然泪下。而翁城野也揽着银针发誓:“我知道这件事情要怎么做。”
由于牵涉的范围过于广大,连朝廷也被惊动,派出仪礼司的总督前往督战。而当翁城野与崔弘出战的时候,两人只是随意地走着,在场有些武功修为的人都觉得心神颤动。再看极为有着深切联系的人,崔宏的儿子对于银针是不屑一顾,而崔夫人则脸色铁青地盯着银针,仿佛因为其余凤娘相似的容貌而震怒。
之后,翁城野与崔宏都展开极为精妙的招数对决,令每一人都看得目不暇接,稍微修行不够之人,都吐血抚着胸口,被其他人拉出场地,却留下终身难愈的内伤,就连银针神奇的医术都无法彻底治好。有好几次,两方都似乎被逼入绝境,但却用了不可思议的招式加以摆脱。过完五百余招,崔宏终于显露出疲惫不支的样子来。其子怕父亲吃亏,就要在场外对翁城野施用暗器,却被银针长袖舒展,轻轻松松地接下,并训斥道:“这就是所谓的光明磊落与武林正道吗?”于是废除了此人的武功。与此同时,翁城野也用自己领悟的招式,划开崔宏胸膛,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
场上的胜负既然已经明了可见,场下却鸦雀无声。银针缓缓步上前去,为崔宏包扎伤口,并给他服用极为珍贵的续命丹药,淡淡地说:“保养得宜的话,你或许还会有五年的寿数。”这冷漠的表情就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两父女之间再无一丝一毫羁绊与情感。
银针为崔宏留下足够分量的药物后,又对崔夫人拱手道:“崔家既然已经没落,我的大仇得报。还望夫人从今往后好好照顾父亲与弟弟。”而这位性格倔强的贵妇,也强撑着对银针还礼,感谢其不杀之恩。
那日之后,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很久都未能恢复到当年鼎盛繁荣的状态。而银针与翁城野飘然远去,回归漠北,轻灵的样子就如同流红僧当年将其带走一般。
或有新丰少年崇拜二人,带着辎重家财跟随,并且央求翁城野传授武艺的,也没有得到拒绝。又过十五年,塞外伽罗教兴起,并被七十七国奉为正统,对中原王朝产生巨大威胁。而创始人银针与翁城野也被塑为金身,永世收香火供奉。当年流红僧为锦绣批命所言,也算是全部应验了。
银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居然引动各国使节朝贺。其中不乏瞻仰王都繁华的中原人。其中有一位法号静缘的尼姑,因为家乡是并州而得到银针的接见。据他所言,银针看起来非常年轻,顾盼之间的神态不过三十许妇人的样子,混不见老态,而与翁城野的感情也甚为融洽,一如当年二人闯荡江湖的模样。当自己问起对于此生所作所为是何种感觉的时候,银针只是淡淡微笑着说:“命运是无常的,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随意地走到今天的地步。”又打听了西京崔家的近况,在听说门庭早在十年前已经败落,连祖宅都被后人变卖后,银针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很难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