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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缕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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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连怀安走镖回扶风镇。
旅途艰险,折损好些刀手,她便同总镖头一同点算抚恤分到未亡人手中。忙了半日出来,发现弟弟牵着一头小毛驴,不知在那棵死胡杨下等了多久。
“娘怎么了?”她将褡裢甩上牲口背,垂眼见长安手中一挂药材。
“前些日西京来信。她看了后整宿睡不着,醒着也总皱着眉头叹气。这不就犯了心口疼。”
怀安摸了摸弟弟的头,道,“我去骡马市给你买些糕点。”
远远瞧见西市沿街一排低矮铺子疏疏落落地上了灯火,连怀安心中也略感踏实些。连秦氏见女儿回来,脸上虽不见得多高兴,嘴里也嘟嘟囔囔地抱怨,一个女儿家正正经经地嫁人不去,偏偏要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可手上还是利索,点火生灶,张罗着做口热吃食。
连长安也在一旁凑趣:“姐姐不在三个月,冷菜冷饭地也就打发。我几乎不记得娘还会做炒菜呢!”
连秦氏故意板着脸,戳了他头一记,“好小子,读书是让你成旁门左道的吗?”
边关苦寒,八月飞雪。三人围坐在一块儿,都算是热热闹闹地过了节一般。连怀安常年不在家,心中总有愧疚。这会儿恨不得多替她分担些,于是手上不停着。却就着昏黄灯火打发长安睡下,连秦氏在隔壁房间唤她:“怀安,来给你爹上柱香。”
“是。”她擦了擦手,知母亲有话对自己说。于是拈了上好黑方,在父亲排位前叩头,祷祝:“女儿这趟走镖极为顺利,愿爹爹在天之灵保佑连氏满门平安。”
她娘在后头,倚这桌沿,手上握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暗暗拭泪道:“若是你爹爹还在,怎么会让我们三人沦落到如此地步。”
怀安不知怎么安慰,只得将装了八两碎银子的钱袋塞入母亲怀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我如今这么辛苦,也希望长安他日后能够有出息。”
“是了是了。”连秦氏自做针线的箩筐中取出一份信笺,教怀安看:“这是西京裴家来信。”
“上头说什么?”仿佛粘着某些不愿接触的脏东西,连怀安屏住呼吸,厌恶地都不想看一眼。
“裴东云如今是当家了。他修书致函,希望我家既往不咎,完成你们二人延宕的婚事。”
连怀安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算是微笑,“哦?如今的连家,拿什么同裴家交换?”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连秦氏讪讪,口气凉凉,“裴东云说是愿意娶你为正妻。”
“倒也算是个重诺的男人。”怀安原以为自己跑江湖这些年,也算是被历练得波澜不惊。此时却起身,在狭窄的屋子中来来回回地走,“新君登基,朝廷大赦。我们连家虽不是生生世世的贱籍,但若想要重返当年荣光,还得贵人鼎力帮助。而西京裴氏,却是好了不能再好的选择。”
这些话原本是连秦氏想好劝服女儿答应的,如今统统被说出来,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怀安,你可答应?”
“……”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昏暗中似有叹息,“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桩没头脑的婚事,由于当事人的不讲究,也就遂愿定下。
扶风镇小到一夜之间就将“连怀安要嫁西京贵人”的消息传遍。次日她去镖局交还物件,一路可以低调,破帽遮颜,却还是被无所不能的三姑六婆围起,指指点点。
“呀,这就是连嫂子家的怀安?”
“可不是?十年前她老子犯下案子流放到这儿,没过多久咽了气。我还替她娘说过亲事,就给东街的老张家。呀呀个呸的,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呢,抓着扫把将我赶出来!”
“这连怀安可是镖局那男人堆里打滚出来,二十四岁残花败柳,谁知道每次出去都有些什么勾当?亏得西京的老爷们还要。”
“就是那股子风骚劲儿呗。哎,不对”黄婶子一拍大腿,生意也不做了,拔脚跑去找媒婆,“今后她兴旺发达了,这弟弟连长安可是个宝贝。我得给我闺女说亲去。”
……
怀安穿了流言蜚语过去,一路朝南到了镖局。照例打开门,冷冷清清地做生意。上了年纪的总镖头似乎知道她要来,正泡了茶等她。
怀安摸出令牌,又解下配件还给总镖头。而对方点点头,既不请她坐下,也无其他关怀言语。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关内?”
“快了,约莫还要准备上一个月。”书信已经发往裴家。而怀安并不准备在此处苦等,而是收拾了包袱前去黄泉关内,一路上京。
还有一封银子。
“这银子不是我给你的。”总镖头推了推,“是老姜头。”
怀安皱眉,“说书的那个?”
“正是。他央我求你,若是上路就带上他走。”总镖头抓抓后脑勺上几茎花白头发,有些尴尬,“我也告诉他你一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同新嫁娘一起上路总不合适的。可老姜头很固执,反复说若现在还不走,怕是孤魂就要在扶风一辈子。他想回去,看不到南塘的杏花微雨,也要死在老婆孩子一道的地方。我有点感动,所以……”
“其实没有关系。”怀安点点头,大方地将那些银子纳入怀中,“就当我卖总镖头你一个面子,走最后一次镖。”
“打住!”总镖头急急忙忙喝止她,“接下去的话是我们这一行的忌讳,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怀安点点头,抱拳施礼后离开。她原想去老姜头那儿探个究竟,却最终放弃。且不说周身乏得紧,在这一路东归,即使顺利也得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她想,自然能够从老姜头的嘴巴里挖出故事解闷。
从比较明亮的室外回到昏暗低窄的室内,眼前有瞬间无法视物。可偏偏有澄澄的金色光芒在闪动。
怀安自然认识连秦氏手中握着什么,但绝非什么好记忆。
当年抄家,缇骑放火焚烧将军府,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带出来。只有这件新做好的红色嫁衣,云锦鹤暗纹,泥金缀成大朵西番莲图案,怀安爱不释手,于是披在身上,三九寒天浇了一桶水,冲了出来。
母亲早就哭得跪倒在地上,昏迷之前死死拽住怀安的红衣袖,凄厉道:“留着这个又有什么意思!这辈子还有什么机会穿用这玩意儿。”
却不曾想到命运翻云覆雨手,居然被等到这如梦似幻的一日。
这件嫁衣外,连秦氏勉强凑了些首饰头面给怀安。款式都旧了,嵌的宝石也大多不见,聊胜于无。
终究到了出发那日,也是离别。连秦氏一早起来梳洗头面,换了喜气的装扮,又打水替怀安装点。母女二人对着一面铜镜,离愁别绪,都是看不出表情。
怀安强笑道:“今年也是二十四岁,也不知裴郎看到我是否嫌弃老了。”
“我的女儿又怎么会输给西京贵姬。”连秦氏手势熟练地替她挽出发髻,即使无人欣赏,“我只怕你会吃苦。”
“刀上滚过也不过如此,裴郎府中会比塞外大漠更可怕不成?”连怀安转过身,牢牢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我离开后,会有弟弟照顾你。”
仿佛已做好永不回头的决绝准备。
连秦氏点头,又突然将梳妆台上的剔红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把匕首,装饰繁复,妖娆无比。
“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若他能够看到你嫁人,必定十分欢喜。”连怀安定定接过匕首,突然抽开,耳边是锋锐刀刃特有的尖啸声。那雪亮光芒,又仿佛照入心中某片极为黑暗的广大角落。
她突然有些明白,其实母亲一直以来,都了解自己的心意。
老远就看见老姜头抱着不灰不蓝的包袱皮,蜷缩在墙根等着自己。一双浑浊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射人群,稍不留神还以为他全瞎了。
怀安才来扶风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那总带三分凄凉的琵琶曲也甚少流转在白玉楼。
镇上很少有人知道老姜头真正的名字,就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岁数。仿佛大部分中年人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这般老朽,够搂着背,在白玉楼宾客前穿梭,希望有人呼喝一声:“老姜头,弹一曲儿来听听!”
他也不是本地人,来历却有好几种说法。最传奇的莫过于曾经贵为教坊首席乐师,可自由地出入宫廷,皇帝心爱的妃子随着他的弹奏翩翩起舞。
却不知为何沦落此处,先是做了信客,而后则是同三流伶人那般讨生活。
每个人活得好或者不好的人,人生其实都很精彩。
怀安解开另外一匹骆驼,扶老姜头上马。他不说感谢,却微微眯着眼打量,问道:“连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去?”
“西京裴家。”
“哦,是老朽糊涂了,可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是新嫁娘的模样。”
“的确,或许我年纪大了些。”
“不,不是这个,而是你整个人的感觉都很奇怪。”
连怀安摸了摸袖中那把匕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笑。
“要送你如黄泉关,然后才是我的婚礼。还有很长的时间让我去适应。”
老姜头不知是否原因相信那句话。但他看着连怀安的表情很狐疑,另有一分叹息,一分感慨,一分哀伤。
只是当事人不说,旁人如何会晓得。
两个人同一个人,在横跨大漠的时候是没有区别的。很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一对西域商旅,同意与他们一起走。而为方便行事,连怀安诡称同老姜头是爷孙的关系,去关内寻亲。
除天上星辰,那些旅人携带指南针。经验丰富的向导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地下水脉的位置。这段旅程虽说辛苦,但也顺利。
这日队伍中一匹骆驼被砾石割伤了脚掌,无法再走。因此延误时间,无法赶到下个扎营地,只得幕天席地地露宿。幸而圆月大而满,洒下清辉处处,让这无边无际的沙漠瞧着似银色的海。
连怀安揣着心事。虽裹着披风背朝篝火竭力想要睡去,但却无法。左右寻思起来走走,却被老姜头看见,眼巴巴地跟上来。
“姑娘这么远要去哪儿?”他们虽然在人前称爷孙,但感情着实一般。
“同你无关。”
“出门在外就求个互相照顾,你这态度对老人家也不好吧。”
“反正也不靠你赏饭吃。”话说出口就后悔,连怀安想起自己还是收了老姜头的一封银子,指不准就是他的棺材板钱。
可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乐呵呵地跟了来。“连姑娘,这样好的月色,可是思念某人?”
“不是,只是有些想起过去的事。”
富贵荣华虽说很容易就会风流雨散,但在长久地盘桓在记忆里。怀安至今记得帝京里头那轮黄橙橙的月亮,垂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冰凉凉一般。她同姐姐穿着上好的阮烟罗纱裙,母亲手中抱着弟弟,眼前则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吃食。还有盛在斗彩杯中那杯桂花酒,幽幽地散发甜香。她舍不得一口气喝下,因为里头也有一轮满满的月亮。
她们在等父亲从边疆归来,虽觉得不可能,却还是整夜整夜地望着那扇月亮门。
而后姐姐从那扇月亮门被抬了出去,被送进宫做了妃子。又后来,好多凶神恶煞的绯衣男人从月亮门里垮了进来,一把火烧了琼楼玉宇。
连怀安不知姐姐是否知道这件事。只是先帝极为宠爱这位安贵妃。即使将军叛乱,满门获罪流放,却依旧锦衣玉食地供着如花的人儿。
只到父亲一年祭,怀了身孕的姐姐却神秘地坠马而亡,一尸两命。
这消息传来扶风,远远的官道上扬起稚嫩柳丝如烟如雾。母亲那时尚残存几分诰命夫人的威仪,只冷漠道:“隔了一年才死?幸而不算辱没我连氏门庭。”
怀安却已经尝到世间疾苦滋味。知自尊骄傲填不饱肚皮,也返帝京。她偷着去找父亲的残部,仗着自己颇有些功夫底子,虽是荒疏却还能练回来。之后便投效镖局做事,刀锋狠辣,行事果决,竟然比一般男子都豁得出去。这些年行走西域诸国,居然在道上有了些名堂。
怀安原以为自己能够皆困顿的现实忘却过去,谁知这同梦境一般脆弱,裴家一封书信,就让她再度回到镜月水花中。
“老姜头,你带了琵琶出来没有?”此刻怀安一个纵身,坐在死胡杨伸张的虬枝上眺望远处,随意问到。
“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你随意弹奏些吧。”老姜头将琵琶横抱在怀,调了音调,轻拢慢捻起来,十分柔和,并未有金属杀伐之声。
“也不知西京流行什么曲子。”是《清海波》还是《催马》,或者更应该温情脉脉一些。
老姜头似也被自己的技巧挑动回忆,缓缓道来,“我同牡丹将军一道出关,算起来不多不少恰好四十年,这么久远的故事,却似在刚刚经历一般历历在目。”
“牡丹将军?”连怀安年纪小,只知近代故事,其父亲是顶天立地的骁骑将军,惨遭督军陷害,满门流离。却不知这牡丹将军是何天涯羁旅客。
“呵呵,”老姜头手法突变,一把烧槽琵琶被拨弄得铮铮然有金石裂帛声响,“如今天下,谁还记得归义军同白川英宁?当年她一介女流,持却率轻骑三千,突入广漠追击吡咯王。割下王族六十六人首级生入黄泉关,创立了男子都无法建立的功勋。而我,本是教坊坐部伎头把交椅。恃才傲物,觉得自己本不该声色娱人,做个弄臣。便故意违反宫禁,下降至此为归义军的阵前军乐人。谁知……”
“如何?”
“昭宗一纸诏书册封白川英宁为贵妃,收编归义军入京,功名化为尘土。”老姜头神色肃穆,“姑娘,这故事可还好听?”
“比那些个传奇话本都精彩。”广阔大漠中,连怀安零落鼓掌,“只是,与我何干?”
“老朽觉得姑娘眼中不忿,却似牡丹将军当年。你可知其结局如何……”
“这些奇缘巧合,旁人羡慕不来。”怀安唐突打断话题,不愿再听下去。跳下枝桠,自顾自地往营地方向走,不管老姜头在后哀凉太息,铮铮地拨弄丝弦。
连怀安走得近了,却不曾见到篝火与守夜人。心下奇怪,不免放轻放缓脚步,猫着身子,借由夜色掩护,缓缓地朝前。
鼻端突然闻得一丝血腥味,来不及细想,身体却已比思绪快一步,朝后翻越。而便是这刹那,一支弩箭挨着身边擦过,传来硝烟气味。
“是谁?”前方传来质询声。而怀安也看得清楚,篝火不是熄灭了。是一群被彪形大汉围拢,密密实实地看不出。而方才还聚在一块儿饮酒作乐的商旅,此时都成了沙漠中无助孤魂,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仍由了凌辱。
“他娘的,这里明明有女人的衣服,为何都是男人。”为首的汉子瞧不清面容,但怀安却认得那件红嫁衣。
她只觉得心慌。往日走镖,打点沿途沙匪,又有一班手足照应,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如今自己单枪匹马,若是被抓住,恐怕绝非一个死字这么简单。
“去附近找找,若是有女人便活着绑回来。”
“要逃!”明明这个念头清晰无比,身子矮在阴影之中,无法迈出哪怕一步。她可笑地发现,原来自己懂过往相比,依旧胆怯柔弱,莫说是她人,连自己都无法救起。
那把祖传匕首尚在手中,掌心却冒出冷汗,仿佛月光也有温度一般。是在这儿默不作声地待到悍匪退去,还是舍身寻一匹骆驼飞奔而出……胡思乱想的当口,连怀安却见几个精壮汉子押着老姜头,推搡在头领面前。
她只觉得心头一热,人却已经扑了出去。并不为救人,只是江湖混迹久了的连怀安,看管生死。她怕事怕死,但更怕自己的无能为力。
将军府倾覆是天恩难测,于是可以原谅无能为力;
姐姐堕马而死是为了连族满门全节,于是可以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至于自己无三书六礼,揣着一份书信便要入裴家为妇,是为了母亲同弟弟的光辉未来,于是可以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是旦夕,一刹那,一瞬,都是为自己而活。
连怀安依旧是个自私的人,她绝非为了救这萍水相逢的老姜头,只是为了自己能够感动在自己的大义中。
她竭力想象自己是在一群沙匪的桀桀怪笑中,英姿飒爽地登场。然后命令自己不能停止思考,至少要抱着“绝对不能死在这里的念头。”
“哦,果然是个女人。”头领眯起眼睛打量怀安,心中有些失望。于是随意指了指被揍得跪在一边的老姜头,“你包袱里的嫁衣?所以,这男人是你夫婿?”
又是桀桀怪笑,这次的不怀好意又多了几分,让人觉得恶心。
“我是西域秀娘,这是我师父。这件衣服本是黄泉关守备的为迎娶新夫人用的,故而让才跋涉至此,还望老爷不要放奴一条生路。”刻意娇媚的声音,怀安自己都陌生。
“那你伸出手,给我瞧瞧。”
怀安勉强镇定地一笑,张开五根手指,装作颤颤巍巍的样子上前。一步一个念头,变化无端。
她想自己只有一个机会,乘悍匪掉以轻心时,一把匕首割开喉管,然后与老姜头乘乱脱逃。如有机会,或许还能够活入边城。
耳边突然传开极为轻微“噗”的一声,接下去便有什么温热腻滑的东西落在怀安面前。
是头领的左眼珠子!怀安一脚踩上,如梦初醒。
是谁出手?她下意识地看往老姜头,这是一种武人的本能,而这位状若垂死的老人,只是畏缩地跪在一边。
却仿佛是个信号——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怀安不再犹豫,舍身上前,一刀精准地割断犹自嚎叫摸索的头领喉咙,飞溅出的血液沾满脸颊,她知道此刻自己必然很可怕。但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他死了!”怀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沉重的男人尸身抛到众匪聚集之处。许是意外,这时众人手中的油脂火把统统熄灭,陷入一团混乱中。她慌忙择路往后退,垂落之手被人大力握住。
“这里走!” 下一刻,她已经同老姜头一道骑着明驼,逃出生天。
两人并没有走太远,越过一处隘口后就地势倒伏。怀安能感觉到身边人气息绵长,似比接触过的高手更为高明。她虽有无数话要问,但却让自己按捺下去。只得专注于外边形式。
刚开始还隐隐有金戈交击声,到后来却消弭无踪,只有血腥味随着夜风飘散。
而这日大漠上的一轮朝阳,也仿佛鲜血染就。
老姜头不知何时醒来,或者没有睡着过。此时正催促怀安:“姑娘,我们回去看看,要不然这样没吃的没睡,怎么走到边城。”
“好。”同这广漠中讨生存的人一样。对于正确的指令,首先要做的是服从而非怀疑。
出事地点其实比想象中更接近,然而尸体比昨晚多出一倍——除了商团众人,还有沙盗。他们怒目向天,手中握刀,身上都有纵横凌乱的伤口,大量新鲜的血液滋润身下一小方沙地,反射着微微光芒,仿佛沙砾都有了养分一般。
“想必是头领身死,火把又灭,这些人怀揣乘乱得利称王的心思,这才一通乱杀,死在这里。”老姜头毫不畏惧地一脚跨入其中,不分敌我,仔仔细细地搜每个人的身上里外,但凡用得上的就都取出,让怀安收纳。
她在一旁,抱臂看了一会儿,出声道:“老姜头?”
“什么事?”
“就一个乐师来说,你现在的表现会不会过于镇定了?”她的语调并没有起伏,只是默默地捡起弩箭,瞄准结伴的旅者。
“连姑娘这不是不信我了吗?”老姜头弯下腰的动作只一瞬,而后慢慢地直起腰板。
“你当真要杀了我?”
连怀安倔强地抿了抿唇,这是她紧张时候惯常做的小动作,“只是有些害怕。”
“怕我?”
“没错。”
老姜头似浑然未决,慢悠悠地重复自己尸首中寻宝的动作。而怀安也端着沉重的弩箭,一丝一毫不敢放松。
就这样,两人不知对峙多久。仿佛日影又偏了一寸,老姜头这才直起身,招呼怀安,“别傻站着姑娘,替我来将商团的人埋了吧。好歹大家也是一同走过。”
等两人再度孤寂上路,老姜头不等连怀安催促,已打破沉默的孤寂开口言语。
“姑娘,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角色。你就好比一粒沙子,不知道自己会被卷起吹送到哪儿。十年八年前你是将军府金枝玉叶。父亲因皇命出征塞外,母亲是诰命夫人,姐姐是宫中贵妃。您衣着锦绣,芳华延继,怎么会想到此时今日会同我一道——个糟老头子,翻越大漠,用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去往西京?”
“……”
“其实我,亦是如此走来”
诗云:“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若来比照老姜头,也甚为妥帖,只是命运更不堪一些。
他本是京城少年儿郎,当值羽林卫的时候迷上技击之术,便固执地抛弃一切,想要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游侠儿。辞别父母,挂冠而去,膝行上了白鹿山,拜在名满天下的江城子座下。也是命该如此,虽已经过了习武最佳年纪,却因为根骨绝佳,而被亲授绝学。更被江城子宠爱,拔擢为弟子中的第一人。
而这么做,却也给其他师兄弟带来惶恐与困扰。尤其是大师兄,害怕师父会变卦,将掌门之位传给这外来小子,于是乘夜发动叛变,血洗白鹿山,而后又将这一切诬陷栽赃给当年的小姜。
他被全部的武林正道通缉追杀,万般无奈潦倒困顿之下,只能回到家中。却发现大师兄早就命令手下屠杀满门上下,就是为了让他愤而出手,同整个武林结下再难化解的血海深仇。
而他却怕了。明明应该报仇,说明真相,可却只是觉得恐惧,想要逃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负荷,让人难以承受。
“所以老姜头我,情愿进宫当个乐师。那时候恰逢老皇帝暴死,新君即位,屠戮旧臣,所以内外纪律废弛,我辗转托人,也就轻而易举了。”
“你不想报仇吗?”连怀安生硬地问道。
“刚开始还想。只是到了后来,人被困在这四幅红墙绿瓦之中,终日歌舞看不足,居然也就忘记了报仇什么。若不是偶尔发发旧梦,几乎都要忘记了。”老姜头说的坦然,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
“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出宫,你就不怕仇家了?”
“江湖血雨腥风,过了十年子弟统统换了一批,谁还认得我?” 老姜头掏掏耳朵,抬头眯眼,不知看望何处,“人总会犯贱,一处呆了久,不免腻味,想换换口味。”
静极思动,动极思静。老姜头一身颠沛流离。当过羽林郎与少年游侠儿,也曾庭前看落花,到头来老残身躯吹着扶风的黄沙,居然半截身子入土。
“你死不掉。”连怀安突然这么说道,“你告诉这一切,所以我觉得,你只是在边镇觉得厌倦,所以是死不掉的。”
“可是你会死,姑娘。”老姜头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语成谶,“你想凭一己之力葬送西京裴家满门。”
“有错吗?”被说破心事的连怀安勒马按缰,逆着光的容颜似笑非笑,“我的姓氏为连,血脉流动连家血,日日夜夜报仇心切,今日既然是那人自己送上门来,我就去做,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