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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西风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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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误,谁自空对月?
孤灯相映,檐声断、梦难续。
叶危凄惶影残,不知何处寄。
但见云杳处,花落人去。
一、
雨是四更时候停的。深秋时分的雨,没什么风,就只滴落在空阶上,格外的萧落。红萼听了半夜,却也乏了。待的心砚来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是倚着窗台睡了去。
心砚板着脸,一边替红萼梳着头,一边止不住的责备,怎么就这么睡去了?眼见天慢慢的寒了,万一受了凉,可不又是苦了自己么?
红萼仔细的描了眉又点上些胭脂后,方回头笑道,哎,原说带了你一起走,免得你一人孤苦无人照应,怎么不知你竟是个小雀儿,总在人耳边不停的叨叨。
心砚气得跺脚,姑娘这是什么话呢?你要不是这么不顾着自己,我才懒得叨叨呢。红萼也知是自己理亏,抿嘴笑了笑不多言,起身拿了件青金双环四合如意的坎肩儿系上,才与心砚一齐走去了茶药铺。
这茶药铺其实奉的是茶,以药入茶,别有些个新鲜。当日京城兵乱,红萼带着丫鬟心砚和表妹芷薇一路奔逃到了这里,变卖了身边的软佃,才盘下了这一间小铺子。红萼张罗着开了个茶药铺,取名叫做水味香。虽是没什么大收成,却好歹有了个安身的地方,姐妹几个慢慢的安稳了下来。
红萼二人进铺子的时候,阮继衡正在泡枫露茶。听的帘声响,抬头见着是红萼,便笑了,道,大冷天的,也不多睡会儿?
红萼边解下坎肩儿边应着,屋子里也冷,倒不如茶铺里暖和呢。
继衡递给她一盅茶,凑过来端详了一下,问道,怎么眼底下都青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是不是又没睡稳?
红萼心头撞了一下,呵呵回了句哪有的事儿,掀起盅盖略略的闻一下茶香,抬头展眉笑道,怕是方才那坎肩儿的青色印照在脸上了罢。说到这儿红萼瞄了一下心砚,见她正忙着照看枫露茶的色调,心下略宽,抿一口茶这才转向继衡问道,芷薇呢,起了没?
继衡笑着摇头,还没,才去瞧过她,说是天寒霜重,能多歇会儿就多歇会儿。顿了一顿,又道,这两天我看着薇儿的身子又不太好了,断断续续的咳嗽,我想赶着在乱军还没来的时候,先带薇儿去一下边城,我识得那里一个不错的大夫,许是能把这病给根治了。
薇儿。他叫她薇儿。红萼生生的打了个颤,止不住手里的茶盅微微一抖,茶水溅到了衣襟上,将襟口的那朵京绣红牡丹浸了个透,冷噤噤的贴着身子,一转眼就凉到了骨子里。她急忙的把茶盅放到桌上,用手抚着襟口,低了眼道,真是让你费心了,若是芷薇好了,非得让她好好谢谢你。
继衡轻轻一笑,这有什么谢的,薇儿身子弱,照应她也是应该的。他顿了顿,低声道,况且,这本是我欠她的。
红萼愣了愣,张嘴想问的时候就听的帘动,有客人来了,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二、
到了晌午时分,天不似先前那番阴霾,风却是紧了,吹的路人个个缩紧了脖子。外头冷,就越发的显得茶药铺暖和,跑茶的水慢慢的一蒸腾,蕴的人没来由的骨骼清奇了起来。水味香的客人渐渐的多了,红萼坐在账台后,看着继衡在铺子里帮着招呼,不禁有些出神。
两年前红萼第一次见到继衡,也是这样的一个秋风萧瑟的时节。那时王室已经起了纷争,端康二王对立,康王一招声东击西借刀杀人,端王被诬入狱,紧跟着便是余党清理。红萼的爹因素来与端王交好而遭连坐。幸得有一个门生先行来报,她爹紧着把红萼和来投奔寄住的表侄芷薇从后门推走,前门康王的兵就已经到了。
红萼一行逃过林州,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奔逃到这个小镇的时候,恰巧一场秋雨零零落落把一切淋了个透,西风紧一阵松一阵的就来了。芷薇受了寒发起高烧开始说胡话,眼看着再也跑不动了,红萼无奈只能决定先做停歇,带着芷薇去拍镇上那家药铺的门。
小镇颇是冷清,一条巷子空空荡荡,半天没什么人走过,镇上药铺亦是大门紧闭,红萼唤心砚一起将芷薇抱在中间,三个人抖抖索索的等在药铺门口。红萼自己已经偏头疼了许多日子,一入夜更是能疼得睡不了,可芷薇完全是个孩子心性,半点担子挑不得,心砚又没什么主张,红萼只得咬紧了牙苦苦撑着四处打点。到如今西风起了,红萼搂着全身发烫的芷薇,望着空空的巷子口,更觉一阵恍惚。
风卷残叶万物摇,却见的一人遥遥走来,玄色衣衫飘飘拂拂,卷起衣袖口明明灭灭的银绣,宛若云端隔世的传奇。红萼愣愣的看着,一时,错不开眼。那人走近却是带着一脸惊愕,伸手探了探芷薇的脉,颇是歉意地对红萼笑着,真抱歉,适才我出诊去了。
那药铺里间烧了火炉颇是暖和,红萼捧着暖汤,鼻间尽是药铺里浓郁的药香,觉得头疼稍许好了些。芷薇服了一剂药昏昏沉沉的睡去后,那郎中又配好一副药,过来宽慰红萼。他道是这病来的虽凶,仔细养还是可以养好的。但眼下不宜再让芷薇奔波了,小镇清静,不如让她休养一下再作打算。那郎中说话轻声细语慢慢悠悠,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敲进了红萼心里。红萼咬着下唇推托,我们一无亲二无故的,怎么在这镇上安身还不知道呢。那郎中微微笑道,这巷子转角口上原住着个秀才,年前去京城参加秋试,前些日子托人回来说秋试不中,打算在京里多住些时日待明年再考,正让我帮着看是不是能将那转角口的屋子租出去,好抵些他在京城的开销。郎中劝说,小镇清静,鲜有人经过,倒是适合养病的地方。红萼看看心砚一脸的疲劳,再看看塌上昏睡的芷薇,手里托着的汤碗里,有股暖意从指尖流进了心底,红萼舒了口气,弯着眼眉应下了。
郎中倒是人好心好,很快帮着收拾了那间屋子。后来红萼方知道,这镇上的郎中只他一个,叫作阮继衡。接着,在继衡的帮助下安顿了下来,和继衡商量后,水味香就开张了。
这一转眼,竟已是两年。
两年了。
红萼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心口隐隐的苦涩。铺子里水气正氤氲,氲的人影也有些绰约起来。水味香,水味香,水中可真有如此含香,直叫人无言相忆?这两年来,芷薇的病好好坏坏,但继衡对芷薇的照料千依百顺几近宠溺,两人在一起时间越长,便见着他俩一天比一天情深。只要芷薇在,继衡的眼里就满是她的一颦一笑,再容不得其他物事。
再容不得。
姐姐若是乏了,何不回房里歇会儿呢?
耳边的声音软软的,娇憨里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红萼睁开眼,见着芷薇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铺子,着了件紫锦的袄子,抿着嘴正看着她笑。
红萼应了声,起身扶她坐下,道,看这天气铺子里定是忙的,我总得照应着。不是说天寒多睡会儿么,怎么还跑这里来了。
芷薇眼波流转,半嗔半笑,许姐姐惦着铺子,就不许我惦着呐?
芷薇捧起了暖炉,问道,继衡和姐姐说过了吧?我们打算去边城,姐姐也收拾一下吧,继衡说能尽快就尽快走了。
红萼眉上一跳,低头笑道,这铺子开到现在,收拾又岂是一两天的功夫。当时开铺子的时候向刘婶借的钱还没还清,我又怎么好意思就走。
红萼抚了抚襟口,描着那些绣线,继续道,康王嚣张跋扈囊括疆土,但这里离京城不算远又不算什么好地方,他怕是不会来这里的。况且他即便是来了,也未必认识我。出去四下都是乱,倒不如就留在这里,反倒安稳。
芷薇嘟起嘴,姐姐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红萼抬眼看芷薇,她只挽了个偏堕髻,拿琉璃珠花绾住了,额前散散的挑落几丝刘海,颊边荡着两个水润玲珑的紫玉坠子,清瘦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的,带着些许的茫然,像一盏初初展开花瓣的白色的花。这一盏花,这一盏花,风一吹便飘摇不定的花,雨一浇便零落成尘的花。红萼暗叹,蓦的就灰了心。
芷薇,她低声道,继衡会带你去看神医,把你托给他我也放心。我要是跟着去了,不是给他添麻烦么,更何况,我舍不得这铺子,还有心砚和其他些人。
芷薇跺了跺脚,眼眶里却是润了,姐姐舍不得这舍不得那的,还就舍得我呀。心砚带上一起走就是了,而镇子上的街坊邻居和我们有什么干系呢。
红萼笑笑,别这么说,这日子还长着呢,指不准哪天你回来了水味香都开成茶楼了。
芷薇皱眉,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走到门口,站了会儿回头又道,我说不过姐姐,但姐姐还是再想想吧,眼下兵荒马乱的,若是此时一别,何时还能相见。
内室的幕帘垂下,红萼跌坐在椅子上,耳边犹是纷纷乱的响。
此时一别,何时还能相见……
三、
打烊已是华灯后。继衡进得铺子,就见着红萼正倚着柜台记账,桌上整整齐齐的摞着账簿,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记着平日的收支。
红萼见着他,轻笑道,说客来了么?先坐吧,待我算完了再听你说。
继衡也是一笑,一边坐下,细细的端详。她和芷薇不同,乌黑的眸子里满是笃定的神色,粉盈盈的脸,红滟滟的唇,是不染脂粉天生就的富贵。完全想不到,这样一个柔弱的身子里却有着那样坚韧的心性,一点一点的把一个家撑起来。继衡曾不止一次的感慨,道若是没有红萼,芷薇就算没有病死在路上,怕也会饿死在这个镇上。这时候芷薇就会在一边咯咯的笑,说姐姐心灵手巧,又苦过心智,劳过体肤,将来一定能接大任。看着芷薇撒娇似的靠在继衡身上,对着数落皱皱鼻子,继衡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笑笑。
红萼合起账簿,起身给继衡沏了杯茶,柔声问,几时动身?
三日后,车都雇好了。继衡点点头,问,你真的不和我们一道走么?
红萼笑笑,不了。
继衡叹了口气,道,那你要小心点,时机不对了就走吧,我和薇儿在边城等你。转而笑了笑,你留下我还到放心,我不在你也能撑着。但要是薇儿那样的……她就不行了,我得照应着她。
红萼觉得她心尖上仿佛被狠狠地拉了个口子,她很想辩解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怎么说。半天方微不可及地叹了口气,阮继衡,我就把芷薇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
继衡望着她,这个你放心,我会疼她一辈子。
红萼心里叹气,问,你真得这么爱她?
继衡毫不迟疑,爱。我爱她,足有十年。他低头看着杯中的茶色,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十年前,有个药铺的学徒去京城采办药材,却不料在集市中被蛮横的骑兵一撞而过,马蹄从身上踩了过去,那时如果不是有个女孩儿相救,恐怕他就一命呜呼了。女孩儿约摸七八岁的样子,绑着辫子穿着青衣,替他包扎了伤口,还找了吃的,天色已晚,学徒看不清女孩儿的模样,却记住女孩儿颈子里挂着一个坠子,月牙儿般明晃晃的,就像女孩儿笑笑的眼睛。自此,那学徒便起誓,若此生能再相见,无论贫富,定要守她生世。
学徒是你了?红萼颤巍巍地问,而女孩儿,是芷薇?
是,继衡笑了,你们来的那天她淋了一身雨,换下外衣的时候我看见了她颈子里的坠子。就是她。继衡低头,脸上泛起了一阵红,红萼,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开心。
那,芷薇,她知道这个故事么?红萼木然问道,恍若失了三魂六魄。
继衡摇摇头,轻笑道,我没打算问她,这么点小事,想来她也不会记得了。
四、
继衡他们走后不久,康王的兵就攻到了林州边界。水味香终究是撑不下去,托人捎了书信给继衡和芷薇,也没个回音,听人说边城的人能逃的也都逃远了。红萼和心砚收拾行李雇车再次南逃。红萼心知,这一走,既不知前路何处,也再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路南行,是处衰败之景。西风死寂,只听得马蹄响处轱辘声涩。一路颠簸的很,红萼不禁有些晕眩,靠在车厢里,无意间按了按胸口,却是一片透心的凉。那是她自小便带着的坠子。红萼记得这个坠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月玲珑。这世上月玲珑本是一双,是红萼爹娘当年的定情之物,两人成亲后就只红萼一个女儿,直到前年十六岁的芷薇来京城的时候,红萼她娘才将另一个送给了芷薇。红萼按着那片冰凉突地打了个寒颤,此时彼时,不知那一个是不是也如斯一般的冰凉。
红萼确实是不记得了,十年前那一天,她瞒着家里人偷偷的跑出来玩耍,是怎么样看到康王的小世子骑着还未完全驯服的小马,怎么样的满京城大街的乱跑乱跳,后来又是如何撞倒了一个挑担子的小贩,绊倒了一边的男孩儿,而那男孩儿又是如何倒在那马蹄之下。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学徒,后来又是怎样的被她偷偷的带回了家,包扎了伤口还偷了些小点心送他……
红萼摸了摸脸,不知何时凉凉的湿成一片,她自嘲的笑了笑,闭上眼靠在了车厢上。外面风声慢慢的低啸起来,透着马车的缝拉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扯动着帘子哗哗的砸在窗框上,风从前帘灌入,又匆忙的从后窗穿透而出,仿佛带走了什么,又仿佛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