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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风恶 ...

  •   听说:东风恶,欢情薄。

      ***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沈府那场盛大的宴会上。
      那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为盛大的一场宴会,觥筹交错宾客满堂,仆从忙碌的交错穿行于东楼西苑,于暮色明暗间,燃起了满园的牛油高烛。月影藏,花影缀,迷人眼。琶音淙淙,筝声泠泠,这一处是低吟浅唱眼媚如丝,那一处是云衣妖娆霓裳乱舞,好一个繁花似锦。
      不过这一切的繁华都与我无关。

      我坐在高高的瓦梁上晃着脚丫看那恍若白昼的沈园,近的是牛油燃烧的气味,是琵琶铮铮的清脆,是花红柳绿的绣衫;远的是那一张张恍惚的笑脸,好像刘小三摊儿上那些各式各样的脸谱面具,遥遥传来的你称我呼,到处的虚以委蛇假情假意。嗤笑出声,我知道,这场宴会办的是沈家小姐与相府公子的定亲礼。沈家生意做的再大,总也需要一棵大树依靠方便乘凉。我托着腮帮,走神我那一脸忠厚的父亲此刻是不是也笑得十分忠厚。

      哦。我却也是沈府的小姐呢,不知名的二小姐。沈府大小姐的娘未嫁前也是个大小姐,而我娘未嫁前,只是个戏伶。娘还活着的时候曾搂着我和我说,当年她着一身水清长袖窄襟衣,低眉轻叹眼波流转,唱一句“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让当时的父亲惊为天人痴迷不已。我笑娘,到底是什么才让一代名伶不惜一切的嫁入了这样的高宅深院。娘轻笑似回当年盛景,说,就是觉得你爹忠厚,你看你爹的面相,人都说男人嘴唇厚实,这人就可靠了。回神却又怅然,纤瘦的手指抚过我满不在乎的脸,长长的叹气。

      我知道,她其实是放不下我,能如何的在这样的一个大家中继续生存。她担忧,她这样一个对自己毫不在乎的女儿,又会如何的熬过往后那些让人思而生畏的日子。

      ***

      我长笑一声,从瓦梁上跳了下来。那繁华虽好,我又不希罕;高院瓦梁再辉煌,也终究是个樊笼。哼起六幺水调,我半侧身、微倾头、稍低眉,双袖搅舞背在身后,慢慢的舞将起来。

      他看到我的时候,我正舞的尽兴。
      舞动身边的风,发丝飞洒在我的颈和额头,我仰天无声的笑。西苑铮铮的铁琵琶发出磔哑的声音,夹杂着东楼间歇传来的咿呀小曲,不合调,又如何?就着南腔小曲,踩着西苑北调大板的拍子,我肆意的旋转舞动,所有的事物风驰电刹一般掠过。一曲终了,我骤然停下,折一个下腰,反身衔起了那落在地上的雏菊,回转身的时候天旋地转,满目的星辰流星般闪耀,一时迷醉。

      接着我就看到了他的眼睛,黑亮的仿若来自星辰彼端。他微微而笑,唇角翘起带出一丝狡黠。我看到他走向我,取下了我嘴边叼着的花儿,抚了抚我略微凌乱的发丝,替我将花插入了发髻。

      翩若惊鸿,他赞道,声音隐隐有金鸣之声,你跳得真美,就像那凌波的仙子,仿佛舞罢就会乘风而去。

      我歪了歪头,他的笑容从唇角延伸到了眼睛,桃花开了。我眨眨眼,看到了后面闻声跟来的大小姐和大夫人,她们苍白的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小声地议论中带着谴责。我慢慢地笑弯了眉眼,问他,我跳得好不好?他含笑不答。

      我把袖子甩过了他的肩头,踮起脚拉近他,对着他耳朵轻轻哈气,说,那,我们一起跳。我勾着他的脖子,拖着他,旋转,挥洒。沈家府的灯火辉煌在我脚下罂粟一般糜开,苍穹万星围成一圈簇拥着欢笑。我看到他眼中的我,微红的脸,弯弯的眼,肆意的笑。看到他的眼从温柔到宠溺,到化不开的甜蜜。

      这一瞬,花为我开。

      ***

      他来找我,愁眉不展。他说,为什么我一定要娶那个木木的沈大小姐?他说,沈大小姐那么弱那么苍白那么谨小慎微,让他浑身不自在让他不敢触碰。他烦躁的敲着桌子抱怨,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从父母之命,什么都是别人规定的?他推盏长叹,无良煤以接欢,无微波以通辞,心有所属兮,奈可望不可及,长思其淑美兮,伥盘桓而不能去。他醉了,冲着月亮嚷嚷,我不要做相府的少爷好不好。我伸手抚开他眉头的皱,抚开他嘴角温柔的笑。

      那一刻,心为他败。

      娘和我说过,别相信任何一个夸耀你容貌的男子。东风恶,欢情薄,那些都是假的。娘也说过,灯笼易残,恩宠难回。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大抵世上美好的东西都不持久。可那有怎么样?我不信。看上去再忠厚的男人,到最后还不是照样挥挥袖转身便不闻不问我们母女俩。我想娘一定是戏文念得多了,戏毕竟是戏,我总不能嫁给一个一直宣称我是嫫母无盐的男人。

      我轻轻的吻着他的眼睛,碎碎的落下。那,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好不好?我听到自己低低的问他。他眼眸中闪过一丝震惊,木然抬头看着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抚过他的发他的脸,吃吃的笑,离开这里,你便不是相府的少爷,从此后男耕女织渔舟唱晚笑看南山。他愣住了,好一会儿道,这…不太好吧,你看,你看,从长计议是不是,相府,相府毕竟…我抽回身子歪着头,手指绕垂在胸前的发,边拿眼睛瞥他,他张了张嘴,半晌毅然决然的点头,好,走。

      我勾起了唇角,飞快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跑进房里拿了个小包袱出来,拉起他便向府外走。人声开始大了,嘈嘈切切的慌乱的声音飘在沈府的四周,有人试图来拦我们,我奋力的推开那些阻碍,拖着他飞快的跑起来,我要我们跑出这瓦梁高宅,跑出这不由己的桎梏。风在耳际吹着,掠过发丝,我仿佛闻到了荒野中草木的香气。

      突然的,想到了小时候做的一个梦。梦里我踩入了一个花园,园中千紫百红,每一朵花中都有着一个小小的精灵,每一个小小的精灵都只在他寄生这朵花上忙碌。我拂过那些花妖的裙边,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梵唱,留守在那一朵花和那花脚下的土地。当我正要离去的时候却看到了那一株无名的花,静静的坐着她的花妖,用一种几近哀伤的眼神追逐着远处的流水。我俯腰将花捧起,放入灵动的水中的时候,我分明的,在飘然而去的花妖眼中看到了一种清凛,深深的望进我的灵魂。那只是个梦。梦而已,虽然我清晰的记着那一清凛的回眸。

      我…我跑不动了。他一个踉跄摔倒,挣开了我的手,慌乱的摇着头,跑不了的,他们…他们来了,他们都看到了,我们跑不了的…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薄薄的嘴唇颤抖着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他抬头看我,几近哀怜,改天好不好?再,再准备一下,带点钱…什么的。他艰难的咽了口水,天下…天下这么大,也没想好地方…这里毕竟是……走了…什么都没了不是么…

      人噪杂着走动,焦乱如蚁。我看着一身凌乱的夫人张着她血红的嘴嚎啕,声声嚷着妖孽狐狸精;忠厚的父亲竖起了眉毛,涨红了脸勃然大怒,大声唤着下人把这孽畜打出去;穿的一身银晃晃的相爷脸上阴晴不定,而他,蹒跚的正向着相爷爬了回去,扯着相爷的衣摆哭道孩儿只是一时糊涂。

      我看着那些嘴唇闭闭合合,突觉天地间一派清静。我说,别吵了,我走。侧头看看地上的他,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我以为那是与我比翼齐飞的鸟,却不知他原来也只是贪图安逸的金丝雀。我以为他也有鸿鹄之志向往天地逍遥,却不知他不过是纸上谈兵仅仅是存了些许心思而已。我本想赌一次,却还是碎了心、凉了情、薄了意。

      ***

      当我挎着素蓝的包袱走进鸿喜班的时候,班主打量了我半天。我说,别看了,她是我娘。班主恍然。娘若是知道她辛苦绕了半生,最终她女儿还是回到了原先的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想?

      或许,该在水上生长的花,终究是要飘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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