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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结束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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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结束旅程
酷暑难耐,在澳大利亚接近40度的高温里,许福生站在百叶窗前悠悠的吸着烟,那油绿草坪上,被修剪成面包状的矮树,影子小的快看得见自己的脚。
他瞥一眼了无人迹的街道,想除了自己这个傻子之外,恐怕没人有勇气走在这个炎炎烈日里了。步行五分钟,开车40分钟,到了家。
一进门,看见结婚两年的妻子在哄儿子睡觉,他顿住往卧室去的脚,慢慢走到小床边,细细的看床里的胖小孩,不知不觉脸上现出温柔的笑容来。
“你姐,上午来电话,问你为什么不开手机?”妻子看着儿子的脸说道。
许福生抬头问:“还说了什么?”看见对面人皱了皱眉头。
“没,你姐就问你过年回不回国,我说还不清楚,她让你回个电话。”
“好。”他转身走开。
然后,听见身后的人又问他,“什么时候走?”
径直朝前走,伸手推开卧室的门,“收拾好东西就走,大的东西带着麻烦就不带了,只带几件衣服,另外银行卡和信用卡都留给你,我只要一张单程飞机票就行了。”背后悄悄,是没有期待的沉默。
关上门,独自坐进沙发里,想终究是躲不掉的。过年了,中国年,姐姐总打电话来问他回不回国一块过年,年年如此,而他总说明年吧,一直推脱,这一晃就过去了五年,期间姐姐和姐夫来过两次,特意为了看他,一次是他的毕业典礼,一次是他的婚礼。
电话拨通,就听见电话那边几个人在抢着接电话,第一个抢着和他说话的是个脆声的小男生,“爸爸啊,你回来记得给我买奥特曼,你昨天答应我的,还有…”
第二个抢到电话的是个超级无敌的小女生,“哈喽,我是小满,爸爸要是你没时间逛商场,就回家顺路在小卖铺里给我买一套芭比的珍珠戒指和手链,很便宜呦,我看了好几次哪,妈妈小气的不给买…”有了他们之后,即便从前从不进小铺的人,现在也成了那里的常客。
“都给我躲一边儿去!把电话放下!”这是第三个声音,熟悉无比,随着那一声喊福生的笑慢慢爬上来,仿佛午间的燥热之气,顷刻间变得清凉许多,心也安静起来,俗话说“心静自然凉”,一点也不假。
好似小时候偷偷睡个懒觉,甜酣正美,突然就听见的那声大叫,“许福生,你又偷懒!快起来。”做了错事,更逃不过她的那声喊,“姐,你这么强悍,小心没男人敢娶你。”他曾经被呵斥,如今躲远了,却又有两个小鬼添缺补空光荣的接了接力棒,看样,姐姐这一辈子终是诲人不倦啊。
“妈妈,你不要这么大声啊,难道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坏脾气吗?小心变丑哦,爸爸就不喜欢你了!”可,姐姐终究嫁的很好,那些幼稚的恐吓,也难再有威慑力,姐夫周长安成了她最写意的收获,谁人能比。
电话那边安静许多,只听得见姐姐的声音贴着电话传来:“喂,是不是福生?”耳朵妥贴,热起来。
“姐。”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年回不回来啊?福生,爸妈都想你了,快带着你老婆和孩子一块回来吧。”
暗暗平息心绪,答道:“好,姐,你看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带回去,另外再给那两个小鬼带些玩具,你告诉他们吧。”
“我没什么想要的,就希望你能回来,快五年了,我都给你数着哪。福生,怎么总是手机关机?你过的好吗?”
“还行。”
“什么叫还行?福生,我想你了,快回来吧,等你啊。”无须多说,只要这一句便好。
“姐,喜欢戒指吗?宝石项链哪?或是别的首饰?我想给你买一个。”
电话那边沉默一下说:“其实,我更喜欢耳环。”
“那就给你买一副红宝石的耳环好了。”也知道她如今什么也不缺,周长安对她最舍得,可他还想买给她,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收了礼物就乐的鼻涕冒泡的人。
飞行十几个小时,辗转飞机,再坐汽车,等到达那座老房子大门前,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见了面,迎接他的是期待从不落空的一声尖叫惊呼,她就这样从未让他失望过,当然,没有让他失望的还有暖暖拥抱,一如往昔。
见面是好的,那么的开心。只是他不争气,被圈在那单薄的双臂里,他竟有种想哭的冲动,低头见那只及自己下巴的小头颅,心下不解,为什么他长高长大了,她却还停留在原地?没有丝毫的改变,时间于她,是静止的,比如她的气息,再比如这个抱了满怀的大大拥抱。
拿出个精致的幛蓝色小盒子,递给姐姐,“姐,快,看看你的耳环,喜不喜欢?”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姐姐没有打开盒子。
“姐,你先戴上,我慢慢跟你说。”
赤红如滴血,晶莹中散红,幽暗的折射闪亮,耳环在小巧的耳垂儿边晃动,有了些许妖娆之色。他笑着倚进椅子里,端起茶杯,品味茶香,眼睛不离她的脸,默默欣赏,却只字不提为了找到她能中意的耳环,他在异国他乡曾跑遍了远近的购物街,跑了整整一天,只看了一眼这对耳环就决定买下来,尽管它昂贵的花去了他几个月的工资,他也毫不犹豫的掏钱买下来。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如此肯定姐姐会爱不释手一样,这对赤红宝石就是配得上她的耳环,有种不可言喻的美丽,刚好完美。眼前是姐姐照镜子的模样,他就在想:也许那上千年的石头在黑暗坚硬的地下,默默吞咽着无尽的寂寞煎熬,都只为了破土后,初识太阳,再被他寻到,进而在姐姐洁白的耳间、颈间荡漾,便是它的终极愿望…
姐姐回头冲他美美一笑,“福生,你看还真好看哪。”
福生静静听她说话,看她在镜前看够了,就摘了下来,“干嘛摘下来?”
“我想留着出门再戴,你看,我在家里穿的乱七八糟,又不讲究,等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就戴上它,好不好?你可知道,这是你长这么大以来,给姐姐送的第一份昂贵礼物,我怎么舍得平时随便戴它哪。”说着把耳环小心的放进盒子里,动作轻柔细致,仿佛那是个无价之宝,稍用力都能粉碎一般。
“姐,我做梦都想回来,真的!”话缓慢从嘴里吐出来,声音险些断掉。
许无忧看着眼前的弟弟,脑海里翻滚过那个跟她苦苦恳求要游戏机,被她打败的落花流水后沮丧的脸,她发烧时在她床前端来热饭的人,在北京那小房子里围着她转讨好她,在她失恋伤心时挥着拳头冲动的要替她出气的稚嫩少年,那个总问她是不是会去机场送他,在面对他的世界里前所未有的最久最长的旅程,于她耳边呜咽的男孩子。
“福生,人家都说男孩子长大了就该去外面闯荡一番,男儿志在四方。”只是这样的送走他,她在回去的路上便哭的一塌糊涂,惹得周长安不敢让她再继续开车。
许无忧眨眨眼,逼退眼里的暗潮,“福生,其实我常常在想男孩子长大了是该走出去,要独立,成就自己的事业,这样想就觉得让你出去是对的,然而,有时又会想你一直长在家里,拙笨又恋家,心眼又小,人又傻,不精通人际交往,你到底还适不适合出去哪,我一直矛盾着,还不停问自己,来吧,现在就告诉我,你这样孑然一身的回来,什么也没带,是为什么?也别期望你送了我一对耳环之后,我会对你宽容。”
福生就此沉默,“说!”旱雷平地乍起,心里一抖,一如既往的明白她法力无边。
“是不是爸妈来了,你才肯开口说?啊?那好!”姐姐站起身,风风火火的去拿电话。
许福生立即从椅子里弹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紧紧拉住她的胳膊,进而缠住她的腰身,那力气大的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捏折,短暂哽咽后,戚戚的恳求漂浮在耳际,“我说,说…别找他们来,我全都告诉你。”
无忧回头看见红了眼眶的弟弟,他正悲伤的看着她,她又怎能无动于衷?伸手掰开他的桎梏,轻轻握他手,他反手将她的手握牢,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一切了然于心。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没人比她更了解,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都比父母多,如何不了解?只怕是成了影子,无须赘言,便知了心意,总也逃不过她手心,在经年的两厢对弈里,他尽管孜孜不倦,但屡战屡败,从未赢过她,逞论这次又如何意外?
俩人的吵闹惊动了屋外嬉戏的孩子,孩子们是机警的动物变的,有着敏感脆弱的心,哪怕是一个花瓣开放的声音,他都随时会停下玩耍的脚步,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下一秒就拔足狂奔。他们跑进来,缩在门边只露两只眼睛,看见妈妈明明吼着舅舅,却非要自己掉眼泪。
小小少年指挥藏在身后的姐姐,“快,快去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台风过镜,电闪雷鸣,妈妈眼睛下雨了,快去…”
小孩子是固执的,诚如他坚持的守望在门边,双腿站麻,也要等到爸爸回来的那一刻,再亲手将守着的妈妈交给爸爸,才肯让人将他抱走。
屋里,妈妈坐进椅子里,舅舅去了对面,两人什么也不说的坐着,时不时福生抬头看一眼姐姐,见她一直瞅着桌子,水滴石穿般的聚精会神,心里便下起了雨。
“姐,我明天就走,去北京,工作已经安排好了。”无忧抬起眼睛,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弟弟真的大了,再也不用她操心工作和生活,如今他全都安排好了,还做得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为什么?我还记得你婚礼上快乐的笑容,才过去两年,怎么就这样了?”
“不知道,我也很尽力的对她好,可能是她觉得我不够真诚吧,姐,我一直念书,毕了业就结婚,我都没有时间谈恋爱,我以为好好的对别人就够了,可是事实不行。”
“女人要的不光是单纯的对她好,许福生你不是不真诚,是你太自私,是你吝于施爱。”
“姐,我没有你幸运,你能遇见周长安,可我,没有时间遇上这么个人,更没人教我如何去爱,现今为止我最爱的依旧还是你。在国外,大家忙于生存,结婚无非是相互有个照应,我们都太寂寞了。千山万水的来到异国,不清楚该留还是该走,我不责怪我的妻子,每个人都有要过好日子的念头,我凭什么要拦住她?大家都不容易,我理解。只是当她提出离婚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会感到了轻松,我想我可能从来都没象他们那样坚定的要留下来,在夹缝中生存,游离于主流社会外默默的忍受思乡和孤独,你说的对,我自私,最后对于孩子,我只说了一次想要,但被拒绝后,我就再也未争取过。”
“许福生,你知道吗?女人拒绝,并不是真的拒绝,她在等待你再次求她,好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可你在她提出离婚后没有再恳求是吗?这才是最让人失望的,你没有争取没有努力,丝毫都没有!”尤记得那婚礼上欢喜的看着弟弟的姑娘,她明明爱弟弟,那又为何说不爱就不爱了哪?
“她为什么不给你孩子?是舍不得?还是存一份和你的联系和可能?而你哪,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毫无责任感可言,真真让人心寒!”
沉默许久,像是做了决定,许无忧站起身斩钉截铁的说:“你必须回去,恳求她,务必取得她的原谅才行,就像你过去求我那样求她,不然,你永远不要再见我。”
“不,我不回去。”他瞪着姐姐,非常肯定的说。
“你再说一遍!”
“不!”
“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许福生我最后命令你一次,立刻回去,马上!”
“不!我根本不爱她,为什么要回去遭罪?如果当初不让你嫁给周长安,让你嫁给别人,你会干吗?”现在才说不爱,早干嘛了?难道有人拿枪逼着你结婚了吗?没有是不是?没有!
啪的一个耳光来了,许无忧疯了一样冲上去,跳起来挥巴掌,啪啪做响,没有任何反抗,他从来都是不回手的,从来不。
眼前的视线乱了,头发乱了,心也乱了,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用尽全身的力气折磨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坏孩子,痛心疾首。没有任何回应的独自发泄,怒气越来越旺,恨的牙痒痒,恨不得从来也没有过这个冥顽不灵的弟弟,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妻子该是如何的恨他,他老实的如此可怕。
打小就知道这个弟弟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倔强,比如他优异的成绩,从来没有赢的对弈,却绵延多年,只想赢了姐姐,哪怕一次也好,为此坚持了那么久,他是个最难缠的小孩子。
周长安匆匆赶回家看见的第一幕便是被许无忧打倒在地的福生,许无忧毫不怜惜他,哪里都打,头上,脸上,脖子,胸膛,胳膊,后背,不解气的用指甲深深挠他,周长安快步冲过去,把许无忧拉开,“许无忧,你这是干什么!”现在的无忧已经打的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靠在周长安怀里,被拉走,在经过桌子的时候,顺手一把抓起那个绒面小盒子,用力的朝福生抛过去,“拿走,你的东西,我不要!你立刻给我滚!”
盒子滚落在地上,漂亮的绒面沾上了少许灰尘,仿佛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冤魂,那样的悲观,不管前一刻你是如何的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刻便是落入尘埃,从此无人再问津。
伸出止不住发抖的手,紧紧攥住盒子,喊出那叫了上万遍的名字:“姐…”那一声叫鼓噪着每一个人的心,周长安回头看见坐在地上叫喊的福生,有些失神。
走在门边的人顿住脚步,“从此以后,许福生你没有我这个姐姐,我许无忧也没有弟弟。”
“不,不,姐…听我说…听我…”
不再停留的脚步,门关上了。周长安出来把他拉起来,带他去楼上清理伤口,福生再也没有说过话,第二天一早,便走掉。
周长安问无忧:“你怎么打他头?打坏了怎么办?”
“死了才好!”无忧说完就趴到床上哭。
夜幕降临,从现在开始默数弟弟离开的日子。眯着眼睛看那对红宝石耳环,是福生走时留下的,无忧自言自语:“福生,你不能总长不大,你也不能以为哭闹,倔脾气,别人就会给你想要的糖果了,永远都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
钢琴曲:街道的寂寞
演奏: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