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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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放下了手里的二胡。偷眼打量对面算命的老头儿。
又有提竹篓的人来找他了。
我默默低下头去。
老头儿不过是算命的老头儿，就是这命，也算得很一般，远远不如前两日被请入王宫的京城徐大仙那么煊赫有名。可就是这么生意一直惨淡的他，最近却突然多了三两人，隔三差五便寻到这儿来，提了竹篓，俯身递给他，附耳密语几句，便悄然消失在人海里。
今日也是如此。
我虽从来不与言词，但也留意到，那些黑蝠罩衫下头的靴子边，可是地地道道的宝蓝云纹。王宫里的府标，不会错的。
我只是从来懒得在意这些事罢了。
我拿手在破碗里划拉着，盘算讨到的铜板够不够张氏一碗阳春面。对面那个老头儿忽而道：“小攥，你想吃鱼么？”
原来他知道我在偷看他。我抬起头。
他搓着手，松弛的面皮上皱纹轻浮扭动，讨好似地笑道：“你等我去城外河沟里捉两尾，便烤给你吃。”
我有些犹豫。
是的。老头儿嗜鱼。闲时兴致上来了，他往往便会去绕城河摸鱼，摸来的鱼不过都是可怜巴巴的小苗苗，可他却能很有趣味地升起火烤上半天，然后上马氏打二两黄酒，就着焦糊黢黑的小鱼食下。咂巴咂巴嘴，挥着竹筷子，即兴说上段江湖故事，一说便是说到入夜。城隍庙里，火光在土坯神像上耀出狰狞威严的宝相，老头儿一副飨尽后满足的表情，醺醺然靠在稻草堆上，半眯着眼哼一个小调。小调涉及许多含蓄的男女之事，几乎半城的青少乞丐都乐意听。火光旁围着破烂的衣衫和仰着的脸，有人甚至愿意贡献出半葫芦黄酒来，在摇头晃脑的老头儿面前痴涎着脸，嚷嚷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所以大家都欢喜看老头儿日暮时摇摇晃晃起身向城门外去。
只是，人们喜欢的是带着醉后特有的嬉然的故事和小调。却从未有人尝过他的鱼。
我亦如此。
可犹豫就犹豫在这里。老头儿的鱼烤得那么焦，鱼皮都是黑糊糊的，仿佛成了一个碳壳儿。其中滋味，实在难想。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耐不过腹中饥饿，想一碗阳春面，总是顶不过白来的鱼肉荤腥。于是当即颔首。
老头儿笑呵呵，兴奋地起身来。拍拍衣裳：“走罢。”
我茫然疑惑地看他。
“回去呀。你这小子，该不会是欢喜傻了罢。”
我依然用茫然疑惑的目光看他。
他突然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地笑了：“不去城外了。”扬了扬右手，细长精致的竹篓子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咱们今天有鱼了。——大鱼！”
我看了看那个竹篓子，再看看他。默然起身，收拾了东西，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
他的神色，似乎很高兴。
近日来益发疲惫沉倦的苍老脸色，几天来头一次从里面绽出光亮来。那双苍老眼皮下的浑浊眼睛，里面有什么雾绰绰的亮在晃动，晃动。
我说过，我从来不愿管那么多。
所以我什么反应也没有。依然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行路。
道上的马粪早在白日里晒干了，燥热的尘土被我的布鞋头踢得一扬一扬。
二
老头儿把一支树枝递给我。
上面串着一尾好大的肥鱼。油滋滋的。
然而，可惜，也是黑糊糊的。
我握着树枝，踟蹰再踟蹰。实在下不去口。
老头儿蹲着，背靠着桥洞的桩子，袖着手笑眯眯地瞧着我：“吃，吃呀。”
我看一看他，局不过他那满怀期冀的眼神，犹犹豫豫抬起手。把鱼肚子凑到嘴边，半晌，终于痛下决心，微微咬下一小口。
我的眼睛倏然睁大。
对面的老头儿瞧见，笑得顿时更加欢畅慈祥，又开始低下头侍弄尚在火上的两尾鱼，眼睛几乎匿在皱纹里看不见了：“好吃罢？好吃罢？”
我默默无语，点一点头。
说不出话来。
确实是好吃。
任是谁都恐怕想不到，焦糊的黑皮下，里面的肉竟是那么的晶莹细嫩。我瞪着手里的鱼，咬开的地方，露出了小小一片雪白。口中似乎仍有余味，又似乎早已淡去，直教人疯狂渴盼着再咬上一口。我于是毫不迟疑再大大咬上一口。也没什么长进，还是在舌头上囫囵转了一转，就滑溜入腹了，舌尖此时是此生前所未有的空虚落寞，连接的整个人的内部都空荡成了虚无。吸力，由内向外的源源不断的吸力，不过三口两口，一条鱼已徒剩完刺。我呆望着手里的树枝，难以置信一条鱼竟能达到这种程度的鲜活美味。内心惊撼震动，抬眼看老头儿，眼睛却不由自主被火上的另两尾鱼粘扯了过去。
听见老头儿笑呵呵道：“没有了，没有了。”
我不满地翻个白眼。
“真没有了。这些，喏，是别人托给我的，要给人家送去呢。”
我愣一愣。眼珠子无限留恋地在火上那两条鱼舔来舔去，半晌，我估摸着自己再待下去会更加痛苦。猛地起身，掉头走到外面的凉风里去。
身后的桥洞里，火光依然静静地抖动照耀。
我躺在芦苇丛里，叼了一枝长长的茎，看头顶洒落的明亮月色。幽黑的粼粼水波，在我身边一荡一荡，潺潺地拍岸而去。
我突然想起，老头儿烤鱼时，是没有任何香气的。烤好了，举到面前，只要不咬破皮，你也嗅不到一丝一毫的诱人味道。
我掷出手里揪下的芦苇，企图扎破水中皎月。
歪了。
三
清晨四时。有人悄然前来。
在老头儿处停留片刻，静默离去。
我没有睁眼。
懒得理。
四
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进桥洞，老头儿歪在壁上，涎水从苍老的嘴角挂下来。呼呼打着酣。我推醒他。
回到我们惯常乞讨的小巷子。刚刚掏出我的二胡，还没拉出第一个调子，旁边一个卖鸡毛毽子的小贩嘿然凑过来，带着一副大大的卖弄表情，耸然对我们低声道：“知道么？王宫乱了！”
我手中弓子一歪，错出一个好尖利的长长滑音。小贩得意道：“东宫走水，昨夜城里几乎红了半边天呢。将近天明时才压下来。”
噼里啪啦。我抬头看，老头儿那几串牛骨算符从他颤巍的手里掉下来，跌在地上，跌散了，骨碌碌滚开四下一片。
“灵帝罢朝两月了呢，又出了这码子事。啧啧。”
最后一个牛骨算符也静止下来了。
傍晚时分，巷子里，走来一个人。
瘦高个儿，穿一袭旧得泛白的青色布袍，这人一路行来，一步一步，缓慢间似乎已将外面大街上的喧嚣浮尘，一点点蜕下滤净，隔绝遗留在华灯初上的外界。淬过了一段黑暗，再从阴影里缓缓浮现出来时，已然气度如玉。润泽的黑发松松束在脑后，眉目沉静卓然，在昏暗中削下一片清逸不凡。他缓缓行至老头儿摊前，振一振宽大如云的袍袖，优雅庄重地躬身行一礼。薄薄的唇里吐出清淡的言词。
“卿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至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