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孝庄来说,顺治十一年的八月过得并不怎么愉快。
先是无意中得知皇帝大婚两月仍未与皇后圆房,让她又惊又怒。再是皇后突然染病,卧床不起。明明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却时好时坏,一直反复,竟缠绵病榻二十来天,颇为蹊跷。
最初得到皇后染病的消息时,孝庄并没有太在意,和后宫许多宫妃一样,她也相信了太医的诊断。但随着皇后的病情未曾见好,反而愈重,她开始有点怀疑。当然她还不会怀疑到皇后装病这点上,毕竟在她看来,后宫里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皇帝的宠幸。
孝庄只是怀疑是不是有宫妃对皇后出手了,派人调查后,果然发现了问题,皇后每日食用的汤药竟然被人中途掉了包!而掉包一事中,竟然还牵扯到了另一位科尔沁的妃子,淑惠妃塔林塔娜。
孝庄浸淫宫斗数十年,只是一个简单的消息,就能延伸出许多想法。她没有玉录玳的天真,别看她平时对塔林塔娜和颜悦色,多有宠爱,但也不过是看在她们血脉相连,塔林塔娜尚能取悦皇帝的面上罢了。
迅速让人监视后宫的动静,尤其是塔林塔娜的钟粹宫和太医院,她在宫中的十年经营可不是摆设,各种消息汇集一起,抽丝剥茧,孝庄很快就有了线索。
神思不属的小口喝着银耳百合莲子汤,玉录玳显得心不在焉,眼光一一划过屋子里精致珍贵,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各种器物,当真是精美华贵,富丽堂皇,尤其想到这间屋子的独特意义,更是迷了人的眼。
前几天,她的汤药正常了,兰英的调查被迫中止,慈宁宫的小丫头突然被慎刑司带走。玉录玳那一瞬间就知道,孝庄插手了,那个小丫头恐怕再也不会出现。
本以为孝庄会抓出幕后人,但最终孝庄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希望这件事继续查下去。后宫里能被孝庄袒护的人有几个?玉录玳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是她太天真了,还以为自己身在二十一世界,还在那个和平的时代。即使转世后,在科尔沁草原上,她也是被人宠爱的小公主,额吉和阿布一直保护着她,从来没让她接触到这些阴暗的事情。
直到这件事的发生,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来到了三百年前的清朝,成为了顺治的第二个皇后,身陷深宫。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笑她却始终没看清,或许心里是知道,只是没发生在她身上,所以才一直自欺欺人,一直逃避着。
她想过会是恭靖妃或端顺妃,想过会是汉妃或者满洲妃嫔,但却从来没想过会是被禁足在永寿宫里的孟古青。
后宫里众人诡谲的心思,每天请安时众人或讽刺或试探或炫耀的各种暗示性话语,她只装作不懂。
她以为她只要不受宠就好,一直装怯扮愚躲在众人身后就好,但她忘了她屁股下坐着后宫所有女人都渴望的位子。只要她坐着这个位子一天,那么不管她如何逃避,如何退让,都是那群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时拔去。
或许就像孟古青说的那样,如果她足够完美,各方面的优秀到远超她人,或许她会服气。但她明明那么平凡,不出色的容貌,平凡的才能,再加上沉默寡言的性格,谁会服气她这样的人当上皇后,坐在自己曾经的位置上,还要俯首跪拜。
孟古青那时的神色仿佛还在眼前,是不屑,轻视和厌恶。
玉录玳觉得曾经看过的一句话说的很正确,皇宫其实就是一个扭曲人心的地方。
她还记得她刚进来迫切的想要逃离,但众妃朝拜时,却又生出了或许就这样生活也不错的感觉,竟然渐渐忘了逃离的计划。反而想着,忍受一下,只要七年,顺治死了,她就是皇太后,不必再担心任何事,不用诈死,不用远离亲人,更不用隐姓埋名担惊受怕。
皇宫里的富贵生活,让她迷失了自己的心,她竟然开始享受这样奢侈,仆从成群的生活。直到这次的事情,听到雅利奇说永寿宫所有的下人都消失了,她才明白权力的恐怖。
明明是孟古青犯了错,仅仅因为单纯的不喜欢,就可以阴谋陷害,就可以取人性命,最后她的惩罚只是禁足延长,却是满宫的奴才用他们的性命为她的错误买了单。
“这个宫里,除了自己就全是敌人,就连太后也只能做暂时的盟友,一旦另一方的砝码更重,你就会是她放弃的那一个!”孟古青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玉录玳,曾经的我跟你一样天真,你知道在我接到圣旨,知道要做皇后时有多开心吗?福临是我的表哥,我以为他会爱我,太后是我的姑姑,她曾说过会像疼女儿一样疼爱我,但最后却是他们废了我!”
“‘志意不协’,多可笑,我没犯七出,他找不到理由,竟然说志意不协。我以为太后,我的好姑姑会保护我,但最后为了她的宝贝儿子,为了朝堂,她还是废了我。”孟古青的眼里带着恨意,她没想到,她防备满宫的嫔妃,但最终让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却是她信赖的亲人,她的表哥和姑姑。
玉录玳听了她的话,多少有点理解她的感受,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她对她出手,要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开始她还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换药,至多让她们病情延缓,但后来送来的药,却是会加重病情,让她们逐渐病重,直到药石罔顾。
她现在有点明白孟古青的感觉了,她怀疑过满宫的嫔妃,但却和当初的孟古青一样,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人”,但最终结果告诉她,正是她信任的“自己人”对她出手。
这让玉录玳明白了自己的天真,为了皇位骨肉尚且可以相残,更遑论没什么感情,仅仅有着血缘关系的姑侄姐妹。她认别人为姐妹,但别人却不会认她。
这里是皇宫,不是科尔沁,再也没有人会无偿的守护她,为她遮风避雨,为她扫清一切。她在这里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其他人,都是敌人,她们静静潜伏,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们都会对她出手,并且决不留手。
玉录玳进宫以来,第一次生出了恐惧心,想要远远逃离,富贵权力能迷花人的眼,她不想变得不认识自己,更不想输在这场毫无理由的宫斗中。
进宫前的愿望她再次想了起来,并且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必须赶紧让顺治废了她,想到以后一直要过这样的生活,玉录玳只觉得一刻都等不了了。
皇后之位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哪怕是做个冷宫的妃子也好,至少她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只要有空间在,她不会难过。
喝下最后一口银耳百合莲子汤,玉录玳彻底打定了主意,就算无所不用其极也好,她一定要远离顺治,远离皇宫。
之后的日子里,玉录玳不再撮合孔四贞和顺治,她算明白了,真正想要远离这一切,莫过于让顺治废后,自然也就不能再讨好他,反而要让他厌烦。
玉录玳的病逐渐好了起来,她也开始带着点心或汤水去偏殿探望顺治。第一次去时,小太监一通报顺治就让她进去了,不过顺治的脸上的笑意在抬头看到来人是她而并非孔四贞时,就瞬间消失了,原本温和的嗓音也冷淡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玉录玳只当没看到他脸上的厌烦,想笑又不敢笑带着点怯懦讨好,总之表情不太好看的说道:“难道臣妾不能来吗?如今臣妾的病也好了,自然要亲自来,说到底,臣妾与皇上才是夫妻,怎能总是劳烦她人?”
顺治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黑,听她一口蒙语眉头更是皱得死紧,“朕好像从未听你说过满语或汉语?”
玉录玳故作难堪的低下头,扭捏了半天才慢吞吞的回道:“臣妾只会蒙语。”
抬眼偷偷觑了一眼,顺治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竟然是鄙视。玉录玳不再等他说话,端着一碟豌豆黄慢慢走过去,走到一半就被顺治止住。只见他鼻头微动,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捂住了鼻子,闷声闷气的问道:“你身上什么味儿?”
玉录玳羞涩的低头,又抬头朝他送了个秋波,这才欣喜的回道:“是太后……啊……不……是皇额娘上次使人送来的香水,听闻是外国的传教士献上的,玫瑰味,很香呢。”
顺治不想听她唠叨,只问道:“你到底擦了多少?”玉录玳想了想,回忆起那瓶空了大半的香水瓶,答道:“六分之一……嗯……不……大概是……是五分之一吧!皇上您闻闻,是不是真的很香?”
玉录玳高兴的凑了上去,顺治想也不想狠狠推开她,玉录玳身子一扭,卸了力气,装作一个站立不稳,反而倒向了顺治,两人顿时跌成一团。
玉录玳手中的豌豆黄也掉落在地上,白瓷碟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这幽静的偏殿里十分刺耳。
最后,狼狈不堪的顺治理所当然的发了火,玉录玳心满意足的被训了一刻钟,领教了顺治的毒舌并带回了一个禁足十天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