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清浅》澹台玉凉

7、大隐于市

　　契丹主帅的尸体重重砸倒在卢清吟身边，圆瞪着双眼，颈间兀自鲜血狂涌，染红了一大片黄沙土地。这片死不瞑目的眼神和狰狞可怖的表情并没叫卢清吟放在心上，她只是冷冷扫了一眼，轻轻抬手拭去自己嘴角溢出的血迹。
　　从后心透过来的疼痛几乎洞穿她的身体，不过还好，这点伤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卢清吟还来不及撑起身来，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单刀堪堪架在了她面前。
　　卢清吟抬起头来，目光顺着这冰冷的刀锋向上望去，只见李乘风漠然眼神中的冰冷，一如这刀锋的凛冽。卢清吟微微一蹙眉，紧紧地盯着李乘风。
　　李乘风不说话，只是静静将刀架在卢清吟颈畔。卢清吟冷笑一声：“契丹人一走，即刻便落井下石了。”
　　李乘风闷声道：“我北上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捉拿杭州城的神秘女杀手归案。”他这个人从来一语中的，任何时候都不肯多说一个字。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能力非凡的捕快。他眼神中的冷漠，他为人的坚忍决绝，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这个身份而存在，他李乘风，天生就是个猎手。
　　“你不必再挣扎，”李乘风居高临下地看着卢清吟，声音中透着无与伦比的冷漠：“你倒是试试，此刻还是不是我对手？”
　　卢清吟亦冷冷回敬他的目光，不发一言。但她能感觉得到自己丹田中混乱的气息，即便平常时候她也未必有把握完胜李乘风，更何况是现在，在她已经受伤、在她已为刀俎的时刻。她心中飞快地转过数十个念头，身处险境对她来说从来都是家常便饭，可是今时今日，面前这个人，带给她的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永远事不关己的她，竟然生出了些许不知所措。
　　李乘风看着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志在必得的苍鹰面对自己瑟瑟发抖的猎物。
　　不过卢清吟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决绝如她，早就视生死为身外之物了。她的目光中蓦然浮动一闪而逝的凶狠决然，不等李乘风来得及回过神来，她猛地伸手迅捷无比地朝李乘风寒光凛凛的刀刃捉去，两指恰到好处地捏住了刀锋。
　　李乘风眉头一蹙，下意识地便收手抽回刀刃，岂料卢清吟反其道而行，回手将刀刃往里一夺，李乘风气力微微一滞，卢清吟已借了这势头堪堪转身，勉强跃起身来。虽然她动作看得出很是吃力，却丝毫没有犹豫，起身白绫便倏然出手，凶狠决绝地看准了李乘风面门袭来。
　　李乘风并没将卢清吟的反击放在心上，方才偷袭她的人出手不凡，虽然卢清吟尽力掩饰，然而她受伤不轻，又哪里逃得过李乘风的眼睛。他正是恃了她重伤难以还手，否则这女子诡计多端，一时之间自己还果真没有把握能拿下她。
　　不过卢清吟突施还击，倒有些出乎李乘风意料，他脑海中不过是愣了瞬间，卢清吟白绫影动之间已夹杂了几点寒光，竟是破釜沉舟要施以致命一击！
　　李乘风眉头一蹙，左手挥刀右手轻扬，轻巧一个转身便将五枚银针操在了手里。卢清吟早料到他不是泛泛之辈，一招未中二招立出，下盘稳如泰山，手上却灵动跃然，那白绫在李乘风身侧腾跃有如蛟龙，又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李乘风嘴角却噙了一丝冷笑，他知道卢清吟此刻每一招都是在强撑，她身手虽矫捷依然，然而此刻脸色却实实在在地暴露了她情况不妙。李乘风好整以暇，只守不攻，卢清吟攻势当然凌厉，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卢清吟再撑不了多久了。
　　卢清吟的白绫扑了个空，她脚步忽然趔趄了一下。李乘风等的就是这个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抢步上前，手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已化作一道寒影向卢清吟头顶斩落！
　　他下手没半点留情，因为他对自己自负到了极点，他知道卢清吟会躲，这一刀并不足以斩杀她，却也叫她不得全身而退。
　　然而就在他的单刀离卢清吟尚有寸许之时，眼神余光忽觉左上方一道暗影闪过，只听得“叮”地一声脆响，他的单刀竟全然不受控制，不可思议地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这一刀落空对于李乘风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待他看清出手阻击自己的只是一枚小小的梅花镖，原先他脸上那副胸有成竹的自负立刻沉了下来。
　　只这一瞬间，眼前便是寒光大盛，李乘风出手没半点犹豫，他的对手却也旗鼓相当，李乘风只觉一股大力翻江倒海般袭来，他和对方都堪堪后退了两步。
　　不过对方稳稳站住了，而他自己却接连晃了两下。或许这个动作细微到不可察觉，对于李乘风自己来说，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二哥！”卢清吟尚自惊魂未定，鬼门关上绕了一圈，这一下则是又惊又喜。
　　朱□□抢步上前，一手稳稳搀住卢清吟手臂将她拉起来，顺势便向外一推，低声喝道：“走！”他自己则侧前一步挡在了卢清吟面前，冲上前接下了李乘风接连袭来的三刀。
　　“二哥！”卢清吟这一下便被他推出了两人量力的范围之外，她急着想赶上来，却只见李乘风和朱□□已经战在一处，刀光寒影决绝如风，那势头堪堪要把外界的一切都击成齑粉。
　　“吟儿，走！”朱□□手一扬，抛出一个小包裹来，卢清吟扬手接住，只觉掂在手上沉甸甸的，似乎是什么兵器。
　　卢清吟轻轻咬了咬下唇，一狠心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契丹骑兵尸横遍地，战马也随意丢弃，卢清吟抢过了一匹高头大马，翻身上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得出李乘风急切想要追上来，他的目光越过朱□□肩头瞪着卢清吟，恶狠狠地似要滴出血来。然而朱□□手中一柄长剑牢牢封住了他去路，任他左右冲撞，就是稳稳将他挡得水泄不通。
　　卢清吟知道朱□□功夫见识都不逊李乘风半分，此时自己在这里只能徒增二哥的负担，当下马鞭一挥，远远扔下李乘风扬长而去。
　　李乘风又气又急，奈何朱□□一柄长剑挥洒恣意，虽然伤不得自己，却也让自己上进不得，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卢清吟一人一骑消失在马蹄溅起的黄沙飞尘中。

　　卢清吟一路向遂城东南方向飞奔，这契丹战马高大威猛，脚力非常，叫中原之人看见了却是十分扎眼，待到得下一个城镇，她赶紧将马匹弃了，进城另行买马。打开朱□□交给她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对精巧无双的短剑，剑身上还分别镶有两颗硕大的玉石，一眼便看得出是花费了多少工夫心血。
　　朱□□身为铸剑师，始终只信奉手中利刃，对于卢清吟惯手的兵器鲛绡白绫，他从来都心怀揣揣，一心念着为她重新打造一副得心应手的兵器。他们兄妹八人中，朱□□为人最是沉闷无趣，对旁人的事却从来极其上心，单单是这对双剑足见其心思。
　　卢清吟不敢耽误，买了马便即出城，一路向遂城东南的青州而去。渐渐远离两国边境，宋境之内升平旖旎之景象又渐入眼帘，尤其是如青州这样的繁华大市。
　　她于两军生死厮杀中浴血而出，此刻站在这风光富饶的青州闹市之中，果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时间一刻刻的流转对于她来说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停滞，就像忽然从寸草不生的沙漠中蹒跚而来，突然看到了繁花似锦的海市蜃楼。
　　繁华的中心街道上，远远地旗旆招展——那是这条街上于灯红酒绿中最鹤立鸡群的楼房，也是青州城中最负盛名的酒家——醉仙楼。
　　看到这醉仙楼，像是久久的跋涉中找到了一个看得清的方向，卢清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她向醉仙楼走过去，两旁路过的皆是人来人往的茶店妓馆，人群中摩肩接踵。
　　那醉仙楼久负盛名，经营的都是醉仙楼老板独门秘制的美酒，名曰醉清愁，据说此酒酿造工序繁复，配方特别，是以每日数量及其有限，通常醉仙楼每日一开张，就连大门几乎都要被人挤破。
　　卢清吟一见便知此话并非夸张谣传，单单看这大街上长长排着的队，便知醉仙楼的生意是何等样之兴隆。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去，这酒楼之大，换做了这条街上任何一家店铺都是门可罗雀，唯独醉仙楼，只怕这里地盘再有大了十倍，身处其中也照样是见缝插针。
　　“这位姑娘，您看……这酒楼里已经坐不下了，这些人可都是排着队候着的。您外面稍等？”店小二已是忙得脚不沾地大汗淋漓，难得还这般彬彬有礼。
　　“我不喝酒。”卢清吟淡淡扫了一眼小二，伸手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马上替我请你们老板来。”
　　店小二看一眼手里硕大一锭银子，虽然他成日里纨绔子弟见得不少，面前却是一个孤身少女，也是殊为少见。再看她眉目清雅如画，气质高华，竟不像平常人家的碧玉，出手如此阔绰开口便要找老板，只怕是什么身份矜贵的小姐，开罪不起。
　　“小姐您这边少坐，”这醉仙楼的店小二不比寻常，应付达官贵人的手段早就是驾轻就熟，当下引了卢清吟到里屋，找来掌柜的招呼。“小姐您有所不知，如今我们老板不轻易来店里，像我们这样的跑堂，呵呵，不怕您笑话，自来了到现在，还从未见过老板一面。”
　　掌柜的见了卢清吟这神色气度，便知她有几分来头，上前作揖道：“这位小姐，不如您稍等片刻，我这就遣人去请老板。不过您知道老板如今生意大了，我们难保寻他不着……”
　　“你只管去找。”卢清吟淡淡道，又伸手将一锭黄澄澄的金锭放进了掌柜手中。
　　掌柜只看得眼都瞪圆了，忙不迭地点头。这锭金子让他喜出望外，可是转身仍然发起了愁，他小小掌柜而已，何处去寻这醉仙楼的大老板？
　　却也正巧是让他赶上了头彩，正一筹莫展之际，只见方才那小二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满面红光：“掌柜……向老板来了！”
　　就连卢清吟都是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门外早已是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往酒楼里面涌来，一名男子声音道：“要找我的人在何处？”想来卢清吟出手阔绰，在门口早已有人去报了他。
　　这位向老板的身影出现在里屋的门外，却生生愣在了当地。他望着卢清吟半晌，呆呆道：“你……你是……吟儿？”
　　卢清吟微微一笑，心中一阵热切的激动，却不想牵动了内伤，加之这两日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就像失去了支柱，只叫得一声“三哥”，便觉胸中一股烦闷的翻腾左右激荡，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