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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剑如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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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清吟走出王家大门,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晨曦微露中这并不华丽的宅子却典雅而大气,足见主人家是用心经营的。从里到外,这宅子无由地透出一股温馨,而她就站在大门之外,不过咫尺之遥,心中却十分清楚,自己终究永远是走不进这宅子中的。那份温馨美好,终究永不会属于她。卢清吟叹了口气,自嘲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吟儿。”这个声音很轻,在静静的晨曦中显得有些突兀,却有如朝露一般清晰透亮。卢清吟所有的决心又在这一霎时间化成齑粉,快得就连她自己都未曾感觉到心中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王亭羽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微笑朝她走过来,道:“我送你出城。”
她自己早就习惯了颠沛流离,偏偏王亭羽还想得这样周到。卢清吟垂下了头没有说话,也没拒绝,当先转身向北门的方向走去。
两人的脚步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回响,夹杂着清晰有力的马蹄声,他们之间却久久地沉默着,卢清吟没有回头,王亭羽也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
“大哥,盐商沈扶风昨夜死了。”卢清吟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且这样的话题被她说来竟平平淡淡,就如同不留神踩死了一只蝼蚁般轻描淡写。
王亭羽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了一眼卢清吟。卢清吟的目光也正好回过来,眉眼微扬,轻轻一笑:“妙手神医能救人自然也能杀人,生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朝中有人撑腰的大奸商死了,百姓正是额手称庆之时,谁会想得到两日前出诊的神医曾在其中做过什么手脚?”
王亭羽的脚步停了下来,眉头微微一蹙。他并不在意卢清吟看穿,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卢清吟如今有这般洞察力,事事如同身临其境,他这个做大哥的恰恰应该高兴才是。只是他隐隐觉得卢清吟的表情和语气中有某种深意的东西,一时却又让他捉摸不透。
那个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息的想法又一次牢牢攥住了他脑海里所有的空余——卢清吟,越来越像銮锦堂的人了。
卢清吟不等王亭羽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意味深长一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吟儿……”王亭羽赶上前去,跟上卢清吟的脚步。“这几年你一个人在杭州,究竟过得好不好?”他总觉得卢清吟身上什么地方不对,这句话在心中憋了好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卢清吟脚步不停,王亭羽只看见她的侧脸,只见她嘴角微微扬了扬,轻声笑道:“有什么过得不好的?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姐和七哥,哪个不是独自一人在外?我又凭什么可以一直赖在师父身边,赖在汴京你身边?”
王亭羽府上本就靠近城北,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城门已在眼前。这一月之内京师接连地震,那些耸人听闻的谣传早已瘟疫一般感染了方圆数里,借口告假探亲往外迁逃的百姓成群结队,将城门里外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
卢清吟叹了口气,道:“就到这里吧,大哥,我走了。”
王亭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迹象来,卢清吟却始终平平静静,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从王亭羽手中接过马缰,又道:“回去吧,你今日还要出诊。”
“吟儿,这里面是你最爱吃的黄冷团子和江豆糕,你这次来匆匆忙忙,这些小吃都来不及尝过,只好给你准备些带在路上。”王亭羽递过来一只小布包。
四年了——卢清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来。她愣了半晌没伸手,许久才扭过了头去:“我早就不爱吃这些了。”
这回轮到王亭羽发愣了,他的手僵在中间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他越是想看清卢清吟的表情,卢清吟低垂着的头便越是避开他的目光。最终王亭羽只得笑笑,顺手将布包塞在卢清吟手里:“拿着吧,就算不爱吃了,留在路上充饥也是好的。”
隔着布包,卢清吟感觉得到里面的江豆糕尚有余温,显然是王亭羽一大早奔波城西的老字号替自己买来的。卢清吟不敢抬头,王亭羽的目光是她思念梦徊了千余个日日夜夜,如今她却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大哥,你保重,替我跟大嫂问个安,我下次再来探望她。”她再不敢停留,急急转过身牵了马便往城门走,生怕自己再犹豫半刻,便会忍不住泪水潸然。
王亭羽望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那削肩纤腰、娇小玲珑的背影一点点汇入了城门口的人流中,直至自己再也看不见,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但王亭羽是何等样人,虽是于这人来人往的混乱中,亦察觉到了一抹不懂寻常的气息。那是一个黑褐长衫的男子背影,身形高瘦挺拔,只因他与这周围的人有着太过殊途的气质,于人群中着实有些鹤立鸡群。他显然是个隐没行迹的高手,然而在王亭羽面前,再无迹可寻的伪装都会有一目了然的破绽。
出了城门,卢清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王亭羽的身影早已淹没在层层的人群之后,她忽然一阵恍惚,似乎那一抹熟悉的眼神只是一回眸的不经意间,便隔了匆匆流年。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离她远去,再也找不回来——又或许,其实根本从来未曾属于她过。
出汴京一路向北,卢清吟要去的遂城正在宋辽边境上。自大宋开国以来,北地契丹从未偃旗息鼓,那太祖太宗皇帝一直念念不忘着收复幽云十六州,却数十年不得如愿,至今仍是大宋国土上的珠玉瑕疵。契丹王朝君民皆出身游牧,笃信马背上得天下,更觊觎中原富裕繁华,屡屡犯边,两国军事数十年而不息。
卢清吟这一路北上,遇上的皆是扶老携幼向南迁徙的百姓,她近日来对契丹人厉兵秣马之行早有耳闻,然今日亲眼所见这南迁的浩荡队伍,仍是忍不住心生叹息。须知自古华夏一族便安土重迁,如今被逼得举家背井离乡,其中更不乏耄耋老者,又是何等的晚景凄凉?
遂城中一片安谧,习惯了风声鹤唳的居民们都关门闭户,街道上颇有几分冷清。卢清吟从繁华鼎盛的汴京忽然来到这萧瑟的遂城,就连她身上素雅却精致的衣衫,连同那雄赳赳的白马,都同这城中的落寞格格不入。来往的商贩行人脸上都有种莫可名状的怪异,脚下皆是步履匆匆,与其说怕耽误了什么,毋宁说是怕遇到了什么。
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随风招展着一面不起眼的旌旗。卢清吟看见这旌旗,微微笑了笑,拍拍那有些不情愿的白马,牵着它走了进去。
远远地便听见小巷深处传来叮叮的打铁声,清脆而有力,回响在狭窄的小巷中,尤其引人侧耳。卢清吟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将那寒酸的小木门推开了一条缝,悄悄朝里面张望。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将手中锻造的长剑举起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查看。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剑身,动作很轻慢很小心,仿佛手中是一件精美脆弱的瓷器。在离剑尖有约摸两寸的地方,他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又将剑身翻过来看了看,随即又放回面前的案板上,操起锻锤仔细地修改起来。
卢清吟的目光转向屋子里打量,这间偏僻矮小的木屋就像是但求果腹的贫民遮蔽风雨之处,单单是看这屋子,哪里会想得到这里住着的是何等样的一个人。
这屋子里就连每一件物事陈设,都一成不变。尽管那小木门根本形同虚设,此刻也不过是虚掩着,卢清吟还是轻轻叩响了木门。
这叩门声几乎淹没在男子专心致志的敲打声中,然而他却听得真切,头也不回地道:“客官不知在下的规矩么?除了初一和十五,一概不接生意。”这声音平淡中透着几分不屑,似是在质问来人何以连他的规矩都不曾打听清楚。
“二哥。”
男子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他回过了头来,手中还举着锻锤来不及放下。“……吟儿?”
卢清吟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他,门口投射进来的阳光将她的身形轮廓搂住,长长地投在了地上。一别四年有余,她的个子高了些,眉目间的神情也沉稳了很多,脸上稚气大脱,玉颜如画,明眸神飞,然而却似淡淡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忧绪,颇有些若隐若现,不可捉摸。
“吟儿?”他仍是难以置信。
卢清吟笑了,抬脚跨进屋来。“二哥。”
这间屋子正中还燃着熊熊炉火,炙烤得整间屋里有如蒸笼一般。他头脸身上都是汗珠,古铜色的皮肤在炉火的映衬中泛着些微的红光。宽厚双肩和壮硕身材,国字脸,浓眉大眼透着几分憨厚老实,隐隐又有些自恃技高的傲然,正适合他的身份——这样看上去,俨然真是一个日夜与顽铁器具为伍的铸剑师而已。
卢清吟站在他面前,微笑着伸出手来。她掌心握着一枚小小的金色銮铃,随着她的动作叩出了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