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清浅》澹台玉凉

31、如箭在弦

　　夜色中苏浅尘步履匆匆，飞快地同孤山下兴尽晚归的路人擦身而过，惹得人频频回头。他无法肯定卢清吟说的那张图到底有没有用，只是这种一筹莫展的感觉前所未有，他只觉得卢清吟的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
　　“吟吟，等着我。”他猛地推开妍清坊的门，饿虎一般向卢清吟说的地方扑过去，连灯都来不及点，在静谧的黑夜中就着窗外倾斜洒进的月光摸索着。
　　所幸者卢清吟经营这妍清坊，任何一件物事都有如她的花草一般有条不紊。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卢清吟所说的东西，借着月光打开，确然是一副无比详尽的西湖近景图，不分巨细，就连湖畔每一座凉亭的角都能数得清清楚楚。
　　这张图没有让苏浅尘失望，那片竹林的确是整幅图中着墨最多之处。这种惊喜让他全然忘了点灯这回事，月光下他又朝地图凑近了些，然而让他一颗心从火炉瞬间坠到冰窖的是，竹林中靠近南面的位置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漆黑墨迹。
　　苏浅尘顿时大急，这是作画者故意为之？还是这里原本有什么奇怪忌讳的东西？抑或是作画者自己也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
　　凭着他清晰的记忆，这片墨迹之处恰巧正是卢清吟和李乘风消失的地方。可是他刚刚分明找过了，仔仔细细地找过了，若有什么不到之处，就是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些密密的竹子都连根拔起来！
　　苏浅尘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急怒交加中他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情绪，重重将地图往地上一扔。
　　砰地一声，地图的卷轴撞到墙角，委顿成了一团。苏浅尘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转身就想回去。他抬头看一眼天际的明月——月近中天，子时很快就要到了，他的十八天很快就要到了。
　　这次一定要将李乘风手刃剑下。就算把西湖翻过来，他也要找到卢清吟。
　　苏浅尘的手刚刚触到屋门，只听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若非是他们这样对细微响动敏感到极致的人，就算是寻常武林高手只怕都难以察觉。因为苏浅尘能听得出来，外面的来者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就连他也不可小觑。
　　听上去这些人正悄悄地包围整座妍清坊。
　　苏浅尘的手顿住了，幸而他没有点过灯，自己的行迹应该不会被外面人察觉。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却又如此神神秘秘，这是想做什么？全杭州城都知道，妍清坊的主人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孤身少女而已。
　　只有一种可能——李乘风。
　　苏浅尘手中忍不住握紧了青玄剑。若是此刻李乘风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想将对方活活砍成两段，他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是多么目呲欲裂。他从投入銮锦堂起，早已是游戏人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是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卢清吟的安危，否则他只会格杀勿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细密，听得出来靠近的人越来越多。苏浅尘的手有些发颤，他在竭力忍住想要立刻出手的冲动，他知道自己若是再冲动一次，就算能一举歼灭外面这些人，也决计撑不到再回竹林去。可是卢清吟还在那里，生死未卜，而李乘风有如虎狼环伺，这一刻他不能冲动。
　　他又抬头看了看疏桐明月。离子时还差一点，只差一点。
　　“老大，没动静。”有一个沉沉的声音隔着木门，就响起在苏浅尘几丈开外。紧接着更加急促细密的脚步声层层围上来，令苏浅尘屏住呼吸的是，大约有十来人在门外齐齐地亮出了兵刃。
　　“这个丫头不是普通人，要小心。”不知说话这人是不是他们的“老大”，这声音听上去格外低沉稳厚，显然对于旁人也格外有威慑力。窸窣声依然很轻很细密，听得出来这伙人将什么东西堆到了妍清坊的周围。
　　苏浅尘心中猛地一凛——是木柴，他们打算杀人灭口，再一把火烧掉妍清坊！
　　这几间屋子背后便是西湖，也是唯一一面没有被包围的方向。本来他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只是这里是妍清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卢清吟四年来的用心经营，旁边的堂屋里还有她精心呵护的西湖雨。
　　苏浅尘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摸索过去，顺手将方才弃下的图纸收在怀中。所幸这四年来他常常来杭州，常常出入妍清坊，对于这屋里的陈设已是了若指掌。
　　拿到了。他轻轻取下墙上的轻弓和羽箭。这张弓甚是小巧，是当年朱□□专门为卢清吟度身打造的，对苏浅尘来说当然是小了些，不过勉强对付外面这些人也足够了。
　　苏浅尘推开后窗纵身一跃，轻轻跳上了屋顶，在屋顶中脊之后悄悄俯下身来。他的动作轻车熟路，下面的人无一注意。
　　他俯身张望，只见下面这些人似乎甚是训练有素，动作配合十分默契，不过半柱香工夫，厚实的干柴便将妍清坊围了个结实。那个头领黑衣黑马立在当地，指挥若定，手中一柄雪亮的大刀寒光凛凛。
　　待得手下大功告成，头领并没有立即下令点火。他翻身下马，冲着左右打了个手势。左右数人会意，举起兵刃一步步向静谧漆黑的屋子靠近。

　　卢清吟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猛然间陷入的漆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条深长而狭窄的管道中失控地下滑。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两旁也生满了青苔而滑溜异常，根本无法停住下坠之势。
　　更可怕的是李乘风就在她身边，在他们同时下坠的一瞬间，李乘风一把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卢清吟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摆脱不掉，而这狭窄的空间中身无着力，根本无法对他出手。
　　她试着将白绫抛出去，完全是徒劳无功，上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
　　砰地一声大响，卢清吟和李乘风都重重地落在地上。
　　卢清吟跌出去老远，身子在地上滚了滚才停住了。她迅速爬起来，下意识地先起了个门户护住自己——但她看见李乘风许久都没有站起来，只是很缓慢地微微动了动。
　　她突然想起来，方才落下来的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力道在她背上推了一把，才让她不至于像李乘风一样直挺挺地砸落下来。
　　莫非是李乘风？可是他分明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又怎么会好心帮她救她？恐怕是失手推错了吧。卢清吟嘲笑地扬了扬嘴角，一步步走上前去，背后缓缓抽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江雪霓已经下了格杀令，李乘风决不能再活着逃走一次。更何况他也不会放过自己，两相权衡，无论如何他都要死，至于是不是胜之不武，这可不是她做生意会恪守的成规。
　　“……”李乘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颇有些费力地抬了抬头。卢清吟就站在他面前，四周深陷在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愈发衬得她手中的刀刃异常冰凉冷冽。
　　李乘风盯着卢清吟，微微哂笑了一声：“下手吧。”
　　他不同于以往那些垂死挣扎的猎物。卢清吟蹲下身来，没有收起手中的短剑，反而将其更靠近他一些，让他感觉到来自这利刃的逼人寒意。但李乘风只是满不在意地闭上了眼晴，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微的轻蔑。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卢清吟沉声道。
　　李乘风轻笑一声：“恶贯满盈的女杀手，我为何不跟着你？一天不将你捉拿归案，我一天还活着，就要跟着你！”
　　卢清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四年来像他这样自诩正义的人她见得太多。“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恶贯满盈？我就再恶贯满盈一次，明年今时就是你的忌日！”
　　短剑破空的声音刺痛了李乘风的听觉。他猛地一翻身，顺势伸手拿住了卢清吟的手腕。短剑架在他面前寸许之处，两个截然相反的力道针锋相对，眼前的剑刃都有些微微地颤抖。
　　大概是性命之虞就在面前，李乘风手上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道，狠狠将卢清吟掀翻在地。卢清吟当然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在身子失去重心那一瞬间，鲛绡白绫已经决然出手，恶狠狠地看准了李乘风的脖颈。
　　这地方实在很小，李乘风离卢清吟又着实很近，在白绫缠住他脖子的一瞬间，他竟也伸手一把掐住了卢清吟的玉颈，手上力道大得让她一阵窒息。
　　李乘风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白绫在他颈上越缠越紧，越来越让他呼吸困难，不知不觉手上便松了几分。卢清吟也有些眼冒金星，左手勉强扣了一把银针，仓皇中全都向李乘风胸腹激射过去。
　　李乘风后退得及时，胸口却还是传来一阵隐隐的麻木，他伸手将银针拔出来，就着落在地上的火折微光一看，银针上的血迹尚是鲜红色，略感放心。
　　卢清吟没有再攻上来，后退一步倚着土壁微微喘息。
　　李乘风看了一眼卢清吟，复又闭上眼睛，索性转过了头去。他们做困兽之斗，可是显然两个人都无法将对方轻易拿下。他听见卢清吟站了起来，不知打算玩什么把戏。然而过了很久，卢清吟的脚步并没有再向他靠近，反而散到了周围去。
　　李乘风睁开眼，只见卢清吟晃亮火折，正在四周的土壁上摸索寻找着。良久，她转过身来，冷冷看着李乘风。
　　李乘风也一言不发地回敬她的目光。卢清吟的脸因为手中的火折微光变得有些诡异，李乘风的面具则在黯淡摇曳之中幽如鬼魅。这个深不见底不知所踪的洞穴底下，若非对面还有一个人陪伴着，换做是谁都要毛骨悚然的吧。
　　相互要取对方性命的人，在这一刻居然有了一丝相依为命的意味。李乘风嘴角一扬，目光直直盯着卢清吟。
　　“你最好也想想，如何从这里出去。否则你纵然杀了我，终究是无人所知，皇上也不会褒奖你的功劳。”
　　李乘风轻笑一声，抱起手臂看着她，仍是沉默不语。
　　卢清吟正要说话，忽然头顶上不知何处有几滴水落下来，冰冰冷冷滴在她头脸上。又下雨了么？卢清吟抬头向上面看了看，一片深邃的漆黑，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