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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此情无关,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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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一片荡漾的心神中清醒的时候,夏晨已经消失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与贺一分享心情,走了一半,却突然想到,我该怎么说?
路遇一翩翩佳公子,便春心萌动?
这可万万使不得。
平常我可没少在贺一面前咬牙切齿地表达对那些因着孔岱好皮相,而看上他的各类女子的唾弃,我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我受一笑蛊惑,红鸾星动,从此倾倒。
我瞬间充满了自厌的情绪,默默地把自己从重内涵的清高划到了看外貌的俗人一类。但这清高还是得装下去的。
接下来,我便体味到,世间最悲惨的事,不是默默暗恋一个人,却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是否婚配;而是默默暗恋着这样一个人,却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谁也不能告诉。
唯一好的是,夏晨至少给了我个名字,虽然我知道,出门在外谁没两件马甲,特别是在赔罪之时。像我,如若伤了人,那不用思考出口的也定是谢岩柳岩,反正不是顾岩。
但不管是真是假,有种比没有好,多年以后,我回顾情史,总不能自己对自己说,在一个阳光明媚热闹非凡的街上,我对张三芳心暗许,而张三这名,还是我自己取的。那我委实也太可怜了些。
烦恼归烦恼,饭还是要做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我还没纠结出今晚究竟是做我爱吃的,还是选简单易做的,便已到了家门口。抬头一望,厨房里已升起袅袅炊烟。
难道今天孔岱终于得偿所愿,觅得贤良淑德的女子一枚?那我岂不又可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甚好,甚好!
我趴着厨房门往里窥探,苗条淑女没见着,却见孔岱扎着围裙,右臂戴着袖套,左手轻握着袖边背在腰间,右手持锅铲,正在炒一盘青椒肉丝。旁边灶台上,已经摆着还丝丝冒着热气的红烧肉,东坡肘子,红烧狮子头。
好个孔岱,中午居然框我今天该我做饭!
我又一细想,不对啊,昨天明明是他做的,按着他自己的喜好,全是素菜,让我昨晚还憋闷了一宿。
难道说我昨晚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其实今天已经是明天,而昨晚其实是前晚?
我偏头理了理被绕昏的脑袋,觉得这说法也不成立,就算我真那么能睡,那我也不可能中间没被饿醒,或者说被尿憋醒。
难道真是孔岱突然良心发现,这就是佛祖所说的顿悟?
我赶忙自顾摇了摇头,比起这个,我倒还是宁愿相信第一种可能。
我望了望前方的美食,暗自咽了口唾沫,默默缩回了屋外墙角。如果他看见我,把我揪过去做饭,那才是得不偿失。我的处世哲学,向来是能混一顿,是一顿。
我靠坐在墙角,看着风过叶落,云舒日现,闻着混杂着红烧肉、东坡肘子、青椒肉丝、狮子头香的饭菜味,思忖着,人生最幸福的事呀,莫过于此。
“小岩,来,把菜端上桌,顺带把那煨的乳鸽汤盛了,待我再炒个青菜,就可以吃了。”
听着他异常温柔的声音,我生生打了个颤。原来他早发现我了。
盯着他的背影半响,嗯,定是有阴谋。
趁着孔岱还没上桌,我忙奔回房间,把之前他送我的银钗给翻了出来,将就在袖子上抹了抹,把菜插了个遍。
孔岱端着青菜进来时,我正在思考像巴豆这种东西,究竟会不会让银钗变色。算了,保险起见,还是,还是他吃什么我吃什么吧。
我眼巴巴地望着孔岱,心里急切地叫着:“你快动筷啊动筷。”却见他伸了一半的筷子又停了,他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泛起了红晕。
他转头对我道:“小岩,你怎么不吃啊?我记得这可都是你最爱的,就算先生我秀色可餐,饭还是要吃的。”
我跳了跳眉梢,掐了掐大腿,默念了三声“性命重要”,复又堆起笑脸,夹了块我最最最爱的红烧狮子头,往孔岱碗里去:“先生先吃,先生先吃。”
孔岱微眯了眼,斜挑了左眉睨着我。我暗道糟糕,莫非他发现了我心里的小九九?
他忽扬了嘴角,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夹起红烧狮子头,咬了一小口,而后把所有的菜吃了个遍,一脸满足地喟叹到:“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吃的菜啊!”
我第一次没有对他说什么表达不屑,只是风卷残云地往食物攻去。
我抚着硬鼓鼓的肚皮,响亮地打了个嗝。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半,今天的孔岱,委实奇怪了些,平日里,可从不见他浪费。
贺一说,这人啊,一反常,定有阴谋。我深以为是。
我狐疑地瞅向他,却见他抖了抖他暗蓝的衣袍,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玉来,趁我还没反应,就套在了我脖子上。
我低头捏起它来看,晶莹剔透,泛着点微微的紫色,两面都是平滑的,没有刻任何东西。我向来不喜戴这些东西,总觉着勒得慌,抬手便欲取下,手却被孔岱握住了。
“这玉名唤‘平安’,取的正是这平平顺顺之形。淡紫色不是你最爱的色么?如果你不喜欢,至少戴完这天,明天再取,可好?”在我大脑还没思考之前,便点了头。哎,谁叫我吃软不吃硬。
饭饱后,自然思酒足。孔岱提着壶竹叶青,便往树下石椅上一躺,对着夕阳自酌起来。我当然是用食盒装了剩菜,去寻贺一。
贺一住城南,我到时她正拿着根树枝教小三小四小五习武。她背着手挺着胸趾高气昂地在那三只面前踱步的样子,还真是威风凛凛。
彼时,孔岱刚刚逼我蹲马步时,为了发泄,我便打着为小三小四小五强生健体的口号,逼他们每天蹲三炷香的马步。
俗话说,当你不能改变你的悲剧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它。
后来贺一也加入了,偶尔小六也会来。那三只看贺一每天都坚持三炷香,自是不敢多说了。偶尔我也会教他们些从孔岱那学来的招式,也算为他们的工作尽点绵薄之力。
贺一学得很快,刚开始,我还很得意,终于可以赢贺一了。可我这得意就持续了不到一个月,贺一便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挫败。我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蠢材,所以,贺一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武学天才。
闻到香味,那三只便要扑过来。奈何贺一回头一睨,左手装作不经意地轻轻抚了抚右手握着的树枝,他们便耷拉着脑袋,又蹲了回去。
这才叫一顾倾人臣啊。
贺一把树枝随手往桌上一放,两指拈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吃得啧啧有声。我万分同情地瞅了一眼那撇着嘴的三只,仿佛都听到他们吞口水的声音。
“小四,过来。”听到贺一的声音,小四立马两眼放光,“把菜端去热热,都冷了。”说罢,还拍了拍小四又耷拉下去的脑袋。看着小四萧瑟的背影,小三小五笑得那是一个幸灾乐祸。
“嘿,小岩,太好吃了,都你做的?”我扬了一边嘴角,笑得一派那是当然。我当然不能给贺一说孔岱好话。
贺一突然凑近了,狡黠地眯了眼。我警惕起来,要是她每天都叫我做饭,那如何是好?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
“谁娶了你当媳妇,那就有福了。你看我家小三怎么样,一表人材,吃苦耐劳,乖巧听话,你指东,他绝不敢往西。”我同情地望了望还在兀自笑着的小三,哎,他老大为了口腹之欲,就把他卖了。
我一派正经道:“贺一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好吃懒做。我现在做饭只是迫于温饱,要知道做饭,可是我最讨厌做的。我曾发誓,嫁人一定要嫁会做饭的,再不济,也是能请得起厨子的。”这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那小四呢?手艺虽没你好,但还是能吃的。”
我赶忙推脱:“姐弟恋,可万万使不得。”
我看贺一笑得十分奸诈,回头便见小四正端着菜站我身后。我抹了抹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恍惚好像听到了小四嘀咕:“老女人,谁稀罕!”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我到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孔岱躺在石椅上,睡着了。我走过去把倒了的酒杯扶了起来,偷泯了杯。
孔岱睡着的眉眼,少了分日常的狡黠恣意,多了分温顺无害。我不禁愣了神。
“怎么,才发现先生我玉树临风?”我瞬间红了脸。这厮居然装睡!
孔岱点了点我的鼻子,笑道:“傻丫头,今天是你十二岁的生辰。有什么愿望么?”
这是孔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告诉我,今日是我生辰。我恍惚忆起,每年,好像是在夏天的某一日,孔岱是会送我东西。去年的匕首,前年是银钗,再前年是个木雕小人……
他从不说那是我的生辰。那些东西,我也只是敢兴趣的玩两日,丢箱底;不敢兴趣的,直接丢箱底。
我忽然酸了鼻子。
孔岱张开双手:“诶,要不要到先生怀里来?”
我赶忙扑了上去。头蹭了蹭,最后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他的肩膀。我们已经好久没这么亲近过了。
我闻着他身上的酒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香味,在心里默默地叫了声爹。
我斟酌又斟酌,还是怯生生地开了口:“你能告诉我,爹和娘的故事么?”
孔岱僵了一下,我瞬间绷紧了神经,却听他的声音带着暖暖的笑意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钱都藏哪呢?想当年啊,我是都城有名的才子,七岁颂文,九岁成诗……”
我立马打断他:“我可以换问题么?我想知道你的钱藏哪了。”
孔岱抚着我的头,替我顺着头发,笑着说:“我枕头下呢,以后啊,都是你的嫁妆。”
“那我晚上要睡你的床。”我对孔岱的床觊觎很久了,可孔岱只让我远观,从不让我进他房。而且他那张乌木大床,据我目测,我可以滚一圈,再一圈,仍不会掉下去。
“嗯。”
孔岱的声音忽然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岩。”
“嗯?”
“走,去把长寿面吃了。”
我总觉得今晚有点异常,却说不上是什么。
去厨房的路上,我牵住了孔岱垂下的宽大的袖口,这是我自小不安时就有的习惯,孔岱也任我去了。这次,他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只觉心里满满当当的,就如同孔岱宽大的手掌那样暖。
面是早就擀好了的,整整齐齐地码在灶台上;水也不知孔岱什么时候就烧着了的。
我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望着不远处忙着下面的孔岱。水雾盈满了整个屋子,孔岱的身影看不真切。我忽然生出些不真实感。
悄悄地在我大腿上掐了一下,真疼。然后,咧嘴笑了。
我双手撑在桌子上,托腮望着孔岱。他回头冲我笑了笑,无声地说了句,马上就好。
我低头看着摆在我面前的汤面,上面漂着些许葱花,还有一个煎蛋。热气蒸腾着我的眼睛,一滴泪就砸进了汤里。
这样真好。
孔岱坐到了我对面,持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好多话。
我想,他醉了。
孔岱说,她生得极美,特别是笑的时候。
我说,我今天也看到一个人,笑容特好看特温暖。
孔岱说,她舞跳得极好,一曲凌波步,惊艳绝伦。
我说,我以前还以为,有匪君子,温润如玉都是框人的。
孔岱说,她也抚得一首好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一曲霓裳,冠绝都城。
孔岱说,她性子极柔,话也很少。
孔岱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趴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问孔岱,那是我娘么。
也不知道多久,感觉被人抱了起来。我蹭了蹭,不愿醒。一触及床,便迷糊着滚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手探向枕下,摸到了两块元宝,便心满意足地笑了。
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叹气。
他说:“你还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