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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枉凝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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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凝眉
刮了一夜的北风,呼呼地,叫人不能安睡。
好一座风城——给自己穿上浪漫的黑影,我本不属于它。但凝眉说,谁不都在包装自己?!或者是伪装吧,何苦揭了皮似的在狂风里如漫天飘零的落叶,枯竭而易碎。于是,我就裹紧紫色的大衣,一盏黄黄旧旧的灯随着窗缝里渗近的冷风,仿佛也摇摇曳曳的不能给自己留下更多的热量,就将随逝了。
唉。我叹了口气,太息并不属于我,我仍将裹紧大衣过上漫长的一个严冬。
[1931年。上海。刘家有一个很大很深的庭院。长子景鸿是逝去的大太太的独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报坛乃至整个文坛赫赫有名。
他是我的恋人。凝眉说。在某次大型学术交流会上,景鸿说,文章写得,但诗歌,我是断然不曾写的,诗歌只是鸳鸯蝴蝶们消磨时光的蠢物,是一种拙劣的包装。凝眉被激怒了,那么如此说来,刘先生,你身上的西装是一首极其低俗的诗歌,而包裹着一副腐朽的残骸了!说完,她转身就跑,跑动时裙角随意跳跃的桀骜身影铭刻在景鸿原本善感的瞳仁里。]
小柠爱上三秋有一段时间了,那个男孩子我从未感觉到他的存在,时常郁郁寡欢,打起篮球宁可豁出老命。现在小柠要我帮忙写信,告白。这让我很矛盾,我从来不写虚假的东西,最终我还是决定写,缘于她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受不了这些。明知道它其实也是虚假得要死。然后我还必须接受把信放到他抽屉里的任务。
[醉卧暖榻梦憔悴/冰晶透世无心随/愣把残蕊作傀儡/半边莹莹半边泪。景鸿留意到校刊上一首叫《伤寒》的短诗,署名“凝眉女士”,正是那天拂袖而去的女子。
凝眉说,他找到我,向我道歉,并且说,一切对于诗歌的厌恶,缘于时局以及一些误解,觉得它必是祸国殃民的文学,如今想是错了。几天后,校刊上出现另一首短诗《闻春》:翡翠溢湖蝶满天/嫣红姹紫半江颜/晓春林内鹊吟吟/神游峰里醉颠颠。署名“锦鸿君子”。他们的爱情来得很快,很烂漫,就如寒暖之际扬起的沙尘般随意而飘浮。
算是不大合情吧,凝眉垂下睫毛,他是包装得很好的烟草,可惜只是包装着,不告诉我,他会让人上瘾。]
冷得很。我小步挪进教室依旧不能阻止热量的散发。我开始写信:仰慕你的才华,和若即若离的神秘,即使在冬天也不感到寒冷,或许你严严包裹着的心会向最爱的人敞开,让我想想,那是一颗渴望挣脱而又憔悴的心。
很麻木,我知道我并不是擅长语言表达的高手,在这方面,我几乎丧失着与人交流的愿望和勇气。看上去很美。王朔说。包装着的丑陋永远不堪被撕开,而如今所谓的“情书”,只能说是寄托在我身上的别人,别人炽热的心是华丽的包装纸,那样热切、那样真挚。我尽量表达着别人的感情而使自己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庸俗。
[景鸿和凝眉在女中门外的长街上漫步,在一起整整九个月,恰是树叶枯槁的时节。
我的家也有这样一条很长的道,深处就是庭院,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树枝上挂着很大的灯笼,每到家人生日或者过节,灯笼就会点上一夜,说也怪了,一夜也不曾熄灭,想是管家们守了一夜吧。景鸿看着凝眉,以后你的生日,我也叫管家为你看一夜的灯!
凝眉皱皱眉头,我最看不惯富人的排场了,凭什么叫穷人守灯。
那我为你守,守一辈子!凝眉低下头,他们的笑声就弥漫在上海街道的每一处夜色里。这夜,也守住了他们。包裹着的火,就是美丽的灯笼啊。凝眉又一次埋下头,预言又止:承诺就是美丽的灯笼,里边是烫人的烟火。]
写完信,四下里无人,我叠好信走到他位置旁,那桌子出奇的干净,书也放得整整齐齐的。我取出一本《凝眉小语》,把信夹好,又禁不住被封面吸引,素面朝天的青色,仿佛露珠欲滴的新叶,着实可爱。我复又把信拈出来,打开封面,他娴熟的行书赫然之上:何曾不想狂热,何曾不想奔放,这样一种自卑侵蚀,包装得好美丽的世界,怎容下我困顿的真实?
这样一个人啊。我用信盖住他的字,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看清了一个人,还是任务的完成。总之,以后我再也不愿意伤脑筋地“写作文”了。抬起头正要走,那“收信人”仿佛等了很久似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也表现出异样的平静,这样的平静使我感到吃惊,顿了顿,我说,哦,有封信在书里。然后走出教室。未几,身后传来他的喊声:我原本以为你是矜持的女生,没想到这样庸俗!后面五个字显得底气不足。而且很可笑。
[1933年。上海。秋。凝眉完成了学业,她显得很兴奋,她要到景鸿的报社工作,之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凝眉女士”,另外,景鸿说她是注定要嫁到刘家的。
凝眉在自家的阁楼里等,等了一晚,景鸿并未如期而至,这晚,凝眉做了一个梦,整排的灯笼都闪呀闪的……
凌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家门口,踱出衣着高贵的景鸿,身边是同样高贵的女子。嗯……眉,我的父亲他说……嗯,战乱时期,他要我到国外去念书,一时呢,回不来,不过你要等我……嗯,我的表妹刘枚,她也一同去的。景鸿开始局促起来。不!那女子昂起高贵的头,我是他的未婚妻!凝眉穿着单薄的灰色旗袍,仿佛意料之中似的嫣然一笑:竟如我想的,灯笼纸破,火起了。]
我并没有生气,那是不值得的,生性活泼的小柠在他面前清纯依人,他们说是掩饰,我说那不过是包装,她想要得到的,就用他喜欢的类型包装,很适合很好。我依然做到桀骜,我依然清高,不过是在无谓的基础上包裹一层冷漠,这样,就是帮人写情书的时候,也不需要流露自己的感情。
后来小柠说,我们在一起了!蜜里调油一般。对我没有任何谢意,我坦然的笑着,想到三秋说我庸俗,不知是因为什么。
再后来,三秋向我道歉,说以为那封信是我写的,原来是帮朋友递信而已。“对不起,我不该说你庸俗。无论如何,都要谢你。”我还是坦然的笑着,想到小柠的“楚楚可怜”,我感到很“酸”,不知是为什么。
[景鸿离开的那天下午,街坊王妈敲门道喜,说是刘家的人扛了红纸包装的贺礼来定亲了。凝眉漠然:走了一个,难道还复制一个不成。
原来是景鸿的父亲想娶第八房姨太太,看中了会写诗的凝眉,请人务必“完成此事”。凝眉的父母欢喜得什么似的,殊不知这深深的庭院蕴藏着几许悲哀,殊不知这红灯笼包装着的富贵将要预示一个怎样的命运。]
如今,时常看到他们“肆无忌惮”的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我总有“媒婆促成了好姻缘”的感觉,虽然这样说很讽刺。神秘的人用神秘伪装着,狂热的人不得不收住狂热,矛盾重重的人们看起来像一家人似的亲密无间。好象很无奈,必须这样解释才好吗:这本身就是世界送给我们的、包装得很美的礼物。于是,我封掉了万般渴望写诗的笔,真的怕,它真的“只是鸳鸯蝴蝶们消磨时光的蠢物,是一种拙劣的包装”。
[凝眉默然地穿上红装,母亲正欢喜地为她梳头:一梳白发齐眉……
她不敢哭,她在想,景鸿学成归来,将用怎样的语气喊她“姨娘”,再或许,他将在国外一直呆下去,一直到死亡。那我为你守,守一辈子!他的诺言又一次回响在凝眉脑海里,守得住的,只是一堆早已烧尽的灯纸——包得住火的时候,它是美丽的灯笼;包不住时,它是要陨身的。
泪珠冲破眼眶,这样可恶的沙子!她第一次愤怒地将梳子扔向玻璃镜:你也是假象,你也在掩饰!]
三秋依然是神秘的。小柠幸福地说,幸好他总是被什么包着,我才一步一步地在发掘。
[庭院里的灯笼通明,为一个新姨娘的到来。凝眉被扶着走进新房,原来并没有什么人守着灯火一夜,而是庭院本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装得美丽又严实……]
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我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我裹紧紫色的大衣,预备着过上一个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