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尽未蓝》拾一悦

13、紫光

　　初春的晨风依旧有些微凉，风中还飘溢着一丝不知名的淡淡花香，吹拂在脸上、身上，沁人心扉。
　　连多不言不语，挨着地面一路疾飞，身下的影子被后方的太阳拉得极长，渐渐地天光黯淡、漫入黑夜，那影子也不知声地隐入地面，再也分辨不清楚。
　　连多飞在前面，一路向着西北，沿途虽不尽是些人烟罕至的地方，但高低转绕之间竟是没碰上半个凡人，想来是条常走的熟路，早已在不经意的来回之间，记下了这一路上各处凡人的起居习惯。
　　渐渐地，绮悦也放松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小心警惕着自己的身形被凡人见到，反而集中了全部精力、紧随在少年身后。
　　连多一直沉默着，而绮悦本身也不是个聒噪、爱言的性子，于是也就安安静静、不发一语地跟随在后。行了没多一会儿，温度明显低了下来，风也渐渐狂猛了起来，他白色的衫摆与脑后的小辫子被风吹打得摇摆乱舞，簌簌作响。而绮悦因为没有刻意地运起灵气抵御寒冷，原本白皙的脸颊此刻变得红扑扑，表情也不似以往那般怒目寒冷，竟似寻常的邻家妹妹一般亲切可爱，不时地还轻呼出一口长气，任由那串淡淡的哈气，扑打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碎散而入风中。
　　连多微微侧脸，状似无意地瞥了绮悦一眼后，极快地将视线收回，隐藏在另一侧的唇边避着绮悦，偷偷地扬了一扬，然后又迅速消失，惨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当满天星辰的夜芒慢慢缀入夕阳的余辉中时，他速度渐慢，最后停落在一座百米多高的雪山上。
　　从雪山向北望去，是一个被寒冷笼罩的银色小镇，此时正是当地的傍晚时分，街道两旁的人家已有不少点燃了灯火，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散射出一缕缕微弱的光柱，而最远处的街角处，只有一盏路灯，圆形的灯罩向外散发出一星朦胧的昏黄光芒，将这座宁谧的小镇照耀在一片温暖之中。
　　路灯的灯身，细长挺拔，在地面上拉出一条黑长的影子，远远望去，模糊中竟似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绮悦怔然，呆呆地望着远方的这一幕，竟让她有种莫名的错觉，而心，也开始不受控地阵阵揪痛起来。
　　“为什么是他？”久不说话的少年忽然问道，轻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雪山上，清晰分明地传荡了出去。
　　绮悦先是一愣，是呀，为什么是他？
　　虽然他让她受伤、让她心痛，可记忆却仍然将那遥远年代中的温暖翻找了出来，然后神奇地把这个被镀染了一层金色余辉的银色世界，幻化成那一天的月宫：一棵棵挂着雪霜的松柏，与月桂树有些相似的银光，那路灯的光芒在寒风中飘忽闪烁，像极了那一天温良掌心中燃着的金色光团，虽然微弱，却照亮了整座月宫，还有，她的心。
　　是的，那一天，就是绮悦第一次经历月食的那一天，也是温良第一次出现在月宫的那一天。
　　那一天，正逢月食。一向黯淡的月宫，本就只有月桂的树枝上才闪烁着一层朦胧的银蓝色光芒，淡淡地将整座月宫笼罩在一种阴霾凄凉的气氛之下。当太阳万丈的光芒全被地球遮挡之后，那淡淡的光芒也尽数隐退不见，整座月宫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玉婆修炼神功，一直未归，绮悦的脑中不停地浮现起出生那日的惨状，恐惧不已，于是只好孤坐在月宫的大门口，守着无尽的黑暗，瑟瑟发抖。
　　绝望中，厚重的盔甲的摩擦声，由远及近，有节奏地从宫门外传来。当绮悦望过去时，恰巧看到一小簇金色的光团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瞬间，就似夜空中的烟火般，以绚彩美丽的完美姿态极致绽放，只是烟火的盛开短暂急促，而温良掌心中的光芒却似弥久永恒，永不会熄灭一般。
　　绮悦怔愣着略带薄雾的双眼，透过那片光芒看着后面那双如墨染一般黑亮的眼瞳，却更像面对着一片清澈纯净的湖水，静好无痕。
　　或许是看到了绮悦眼角的水雾，又或许是不太习惯月宫中的这种黑暗气氛，温良先是一愣，然后撑开他厚厚的、温暖的大手，将掌心的光团凝聚得更大，然后散而挥之，一团团的金色小球四处飘荡，最后缓缓地停落在月桂树上，将月宫重新着色，变幻成一种温暖的朦胧昏黄。
　　虽然那时温良的功力相比现在弱势太多，但在当时，却像一朵盛开在绝望中的希望之花一样，照亮了整座月宫，也照亮了绮悦的整个世界，温暖了她一度冰凉的心。
　　也许就是那么一刹那，她就动了心，从此沉沦不休，再也逃不出他曾给予的那一刻温暖记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感动，即便从小照看她长大的玉婆也无法理解，又怎能让绮悦在一言两语之间，便对连多解释得清楚？
　　“也许，我就像人间初一时分看到的月，而他，恰恰添补了我残缺不全的那一部分吧。”绮悦轻轻地说道，也不管连多是否明白。
　　连多看了看绮悦，“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反而说起了灵元的事情：
　　“三界元神的不同，你知道吧？”
　　绮悦点点头。
　　居于缥缈九天之上的神、仙，只有将外界搜集来的元神、精魄中的杂质与污秽净化彻底，才会收为己用，所以他们的元神最为纯净；
　　而生长在凡尘垢土中的凡人、牲畜，甘于已知的安稳生活，大都不知道体内所蕴含的能量，也并不了解如何发挥元神的魔力，于是，人类与牲畜体内的元神在几千年的时代更替中，并没有像家族、血脉一样传承下来，反而因为各种外界介质的影响而变得越来越微弱，失去了原本隐藏着的巨大潜能。所以，对于神、仙来说，剔除了那些污秽的部分后，所能转化为神力的部分已是所剩无几，反而还不如寻常小妖的魔元。但生性噬血的魔、妖，修炼魔功时却并不需要对元神进行任何的净化修炼，他们直接将其纳入体内，成为自己功力的一部分，这对神、仙的净化来说，反而更加繁复麻烦。而灭杀神、仙对于魔、妖来说，也有一定的困难与危险，所以，凡人、牲畜反而成为了天宫、魔城最常捕杀的对象。
　　但是，每天要上缴九十枚元神？
　　绮悦微蹙着眉头，问道：“每天都要杀九十人？”
　　连多点点头：“按照魔尊最新制定的规则，是这样的。”
　　绮悦望着不远处的那座温暖小镇，轻缓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守护了千年、居住了千年的地方，我下不了手。”
　　说完，绮悦转身便走，但脚步刚移开一步，又回转过身，看向连多。他正微垂着眼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绮悦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自己的去处，于是说道：“我要去找我婆婆。”
　　连多回看过来，却是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绮悦。
　　就在此时，小镇的尽头，一片极艳的紫光映亮了整条地平线，昏黄温暖的小镇在一瞬间便似移形换影般，从地狱鬼府中浴血而出，折射出一层诡异莫测的黯魅光芒，阴森得可怕。
　　绮悦和连多错愕地望着远方，互看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施展灵力，疾速地掠过小镇，向着那片紫光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