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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花雕醉眼,心念旧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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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衍枫举起酒坛向对面的人扔了过去,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靠在了墙上:“你这皇帝,都不理理政务,怎么一天到晚乱跑?”
李元知接住那酒坛,然后喝了一口,又看了看酒坛:“那些东西前生都看过一遍了,处理起来不难。你爹埋了几坛女儿红?怎么那天大宴宾客之后还剩了?”
“这个是我从酒楼买来的。你还真以为我家地下全是女儿红啊。”左衍枫笑了,“不过皇上,这坛酒可比我爹埋的那坛要好,有四十年了。”
“天,是哪个女人,四十岁才嫁出去。”李元知又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放的时间太久,这酒太烈了,我头已经有点晕了。”
“我还兑了水。”左衍枫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不过,都说了是酒楼的酒,那肯定不是谁家闺女出嫁时候拿出的酒了。”
“也是。”李元知看着酒坛,“兑什么水,兑了水,会让酒失掉很多香味……”
“那恐怕你只喝一口就趴下了。”左衍枫笑,夺过他手上的酒坛,饮下数口,然后露出一个骄傲的笑,“你瞧,我便没有丝毫醉意。”
“慕秋真是好酒量。”李元知的脚步已经开始不稳,眼神有些涣散,说话也口齿不清起来,“书山自愧不如。”
话音刚落,他便一头向前方栽了过去,左衍枫放下酒坛,然后接住了他倒过来的身体。
李元知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轻松。他闭着眼,把头埋进左衍枫臂弯,像个小孩子般。
左衍枫将他横抱起来,推门进了屋,将他放在榻上,然后将那坛酒拎进来,一杯接着一杯喝,直到醉意浓浓,才靠近榻上熟睡的那人,在他唇上浅浅落下一吻。
而后他便站起身,退出了这个房间。
李元知不可能会明白过去禁宫四十二年的岁月他在想些什么,所以才给了他这块玉佩,上面还写些什么“此生执念皆为君,但愿执手长相依”,让他心乱如麻这么久。
他靠着门,深深吸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声竟然在抖。
他心里很恐惧,根本不想见到李元知,可这个男人却一次一次闯进视线,他不来,自己又去找他了。
左衍枫从怀中取出两块玉佩,一块裂纹慢慢,一块完好无缺。却是一样凌乱却透出认真的字迹。
他把李元知葬在宫中,每天不止一次地跑去他坟前喝酒,喝醉了就躺在那里,等待宫人来唤醒自己。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要掘开李元知的坟墓,把这个人葬到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去的地方,然后永远不见这个名字。
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所以每天沉醉,也不管国运兴衰,只沉迷杜康和那个坟头前墓碑上的几个字带来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没有报仇的快意。
母亲的话让他知道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在复仇,而是杀了人。
杀了这个与自己十五年,出生入死,把自己当做兄弟的人。
楠洲荒凉之地,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流,明明那时候他每日写诗抒的都是对那人的思念,转头来却将自己最冰凉的剑锋抵在了那人喉头。
剑落下去的时候,他和李元知都落了泪。不过他是痛苦,李元知则是解脱。
偌大一个晋国,便因他的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荒废了朝政,任那些臣子架空实权,在他眼里,除了酒和那个坟头,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史书会怎么写,他已经不想顾忌了。历代君王皆惧怕的史官的那支笔,而今于他来说却毫无所惧了。他守住了四十二年的寂寞。
临终前,他许了个愿。
让他们回到小时候,在他们相遇之前,然后把这一切都改变,弥补这一世四十二年的遗憾。
闭眼的时候,他想,这一辈子太长了。
每天、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他在煎熬中活过了四十二年,活过了他七十七年的人生。
“少爷?这么晚了站在这里会着凉的,还是赶紧回房去吧。”似乎是当晚巡视的家丁,拎着个灯笼,看见他,就立刻走了过来。
左衍枫瞥了他一眼:“你做你的事,别管我。”
“若您伤寒了,老爷会责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称职。”
左衍枫便打开房门又走了进去,然后关上门。
屋子里的火盆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和,李元知把被子踢到了一旁,衣衫弄得凌乱不堪。
左衍枫替他脱了外衣,然后掖好被子,在桌子旁坐下来,点了灯,拿起一本书,开始一页页翻,刚看了两页,就又把那本书丢到了一边。
李元知似乎在做好梦,脸上带着微笑。
左衍枫便吹了灯,伏在桌子上睡了。
***
翌年初春,大台再次带兵进犯,将军秋景带兵二十余万,领兵赴边疆作战。
左衍枫手执一白子,轻轻落下:“杜七从军了。”
李元知望着棋局,眉头紧锁:“你觉得……秋景会赢吗。”
左衍枫笑了笑:“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不会赢。”李元知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不会赢,都是安排好的……兰双……兰双怎么可能在出征前被杀……朝臣竟然一致支持秋景出战……”
左衍枫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放在一旁的剑丢了过去:“你知道我的意思。”
李元知接住那柄剑,看了看,将剑拔出鞘,然后挥向左衍枫,剑锋停在了左衍枫脖子外一寸处,又落了下来:“我办不到。”
“我都能办到,你为什么不行呢。”左衍枫叹了口气,坐下来,“现在大晋的命运就握在那柄剑上,不要犹豫。”
“你何苦逼我。”
“我没有逼你。是时运、命运、和国运在逼你。”
李元知握紧了拳头,然后将剑狠狠摔在了地上:“罢了。罢了。你看这棋,我不也输了?我什么时候,对你,都是输的。”
话罢,他便转身拂袖而去。
左衍枫望了眼那柄剑,然后狠狠掀翻了棋局。
……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干杯!”
……
“慕秋,你下棋总不让让我。跟你下棋我从来没赢过,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好,下一盘我让你。”
“都知道了下棋还有什么意思?不下了不下了,来,我们喝酒去。”
……
“是我太过愚蠢了,到现在,也没有认清,你怎么会……背叛我。”
……
左衍枫俯下身,捡起地上的棋子,擦净上面的尘土。
“书山,这次我让了你那么多。为什么还要觉得自己是输家呢。”
***
左衍枫站在城墙之上,看着李元知远去的军队,便坐下来,执起那箫,吹了起来。
李元知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了那几乎已经快要消失了的一点红色。
他便回过头。
“是左将军在吹箫?”骑马行在他后方的兰双皱了皱眉,“这曲子怎么……让我这么难受。”
“这曲子是昔人已逝。”李元知取下挂在腰间的玉佩,看了眼上面的字,然后将玉收起,“我不会再弄错了。这首曲子是昔人已逝。”
一只白鸽突然落在了他肩膀上,他取下白鸽腿上的小竹管,然后打开。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输家,赢和你只差一步之遥。胜利归来,我们再醉一场。”
他想起最后一眼,他所望见的,左衍枫通红的双眼,就和眼前弥漫的血雾是一样的颜色。
……
与大台的一战,由于李元知出现,终究是扭转了败局。
回到邺城的时候,李元知抬头,在万千欢呼声中望见了坐在禁宫墙头手提一壶酒的左衍枫。
他接过左衍枫手上的毛巾和酒,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然后在后花园中坐下来:“我很累。”
“我知道。”
“但在战场上对抗大台的时候,我却丝毫不觉得累,只有在面对着你的时候是这样。”李元知抿了抿唇,“我回来活这一世又是为了什么呢。恐怕只是再做一次你的手下败将,即使我想用兄弟情谊套住你,也不可能了。我们已经不是兄弟,我想,哪怕日后的一切都一样,哪怕还有邺城城破的那一幕,我也想同你和阿七再去一次桃园,可你们却都变了。”
“历史是用来引以为鉴的。”左衍枫替他倒了一杯酒,“陛下只看到昔日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亡国的耻辱?说什么不介邺城城再破,这是君王该说的话吗。”
“我再怎么做又有什么用,我没有一处比得上你,我大晋的军队对抗你那些草莽之夫组成的起义军居然不堪一击,那些岁月经历过一遍就够了!”李元知夺过左衍枫手上的酒坛,“所以我喝酒,喝酒为了忘忧。醒来世事却还是这样。我面对着的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慕秋,而是一个会离开我背叛我的左衍枫!”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暴自弃了?你面对的一直都是我这种人!”
“不是!不是!”李元知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看着水花溅出来,然后蔓延了一地,握紧了拳,“去楠洲之前的慕秋,才是……”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左衍枫看着手中的酒杯,“他已经被岁月带走了。”
李元知一句话也说不出。
左衍枫便起身,跪在李元知面前,行了一大礼,而后起身:“天色已晚,圣上还是早些歇息吧。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