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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一念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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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降罪”二字,昙尘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还是阿胡插嘴,“降罪!为什么!”
昙尘瞪她一眼,“去外面待着。”当下解了禁咒。
“我不去,我要他把话说明白!”阿胡几乎是跳着脚在问。
那位公子察言观色了半晌,问道:“你收的徒弟——”被昙尘瞪回半句话,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对着阿胡端详再三,自言自语道:“咦,有些不对……”
“是碧虚不对?”阿胡紧张起来。
“是你……”他回头看着昙尘。
“勾雷,”昙尘抬起眼睛,“她是只狐狸,听不懂的。”
勾雷瞪直了眼睛,“那只小狐狸?它还没死?”阿胡气得跺脚,昙尘仍是一副无法沟通的冷漠表情,“你出去走一走,不要让我下禁咒。”
阿胡刚见识过他禁咒的厉害,不由把一肚子腹诽先安抚住,猫一样跨出门,再转身来,然而门已经砰地关紧。试图偷听,耳边全是风声。气煞人也。她一时间想要找个地方发泄,便一路朝筠州城中去。
勾雷听门外再无动静,便放心地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碧虚的事情,还不到你该插手的时候,还有你身边这个,是怎么回事——”
“我与阿胡的缘分未尽。”昙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庄重而认真的。
勾雷皱着眉,“它——,是有些地方不对——待我想一想——还是说碧虚吧。你这样半路打劫,打断他的轮回之路,不让他投胎转世,不怕天庭降罪吗?你不是整日里就爱说什么遵循天理吗?”
昙尘言道:“都说神仙能随心所欲,我偶尔放诞一次又如何?”他走到窗前,一树桃花展出娇姿,红红粉粉,如在陌上。他拈了个骨朵,嘘出一口气,骨朵徐徐开了三成。他莫名地笑了几声,像在自嘲。“碧虚跟了我多年,我不能让他的修行就此中断。”
“转世也是一种修行。”
“你说服不了我。”昙尘笑眯眯地望着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神情。“我还要你帮我。”
勾雷摆摆手,“就此别过,我怕受连累。”
“说得好像你从来都清白一样。”昙尘捻了捻花枝,这一树半开的桃花倏然不见。
“我怕了你了!我只是阎君手下的小吏,可不是你的棋子——你的麻烦事还不多吗?你的那只狐狸,看起来也并非省油的灯——”
“她惹下祸,自然由我来挡。你只需要帮我保住碧虚就可以了。”
勾雷掐指算了一下,“呵呵,她的命,真是稀奇。”察觉到昙尘侧耳等听,便也不卖关子,“怪不得——它在生死之间来来回回,难道你还不能洞悉这其中的奥义?”
昙尘沉默良久。此事他之前从未想过,被勾雷提点后,顿时醒悟,引得眉头深皱。继而,又失笑几声,“我能够救得她回来,就说明,她并不应该转世。”
“就像你认为你可以拯救碧虚那样?昙尘仙君何时也对生死之事另眼看待了?”
昙尘眼中带笑,淡然应道:“吾辈所谓仙人,一念可以生人,一念可以死人,自以为万事无不看得周全透彻。其实,这不免是作壁上观的自大,是故作疏离的无情。”
“你即便让他活过来,他将来还是会死。”
“生关死劫,自是天理,天理并非是无情的。若能真正体悟到生死之欢欣哀惧,才能洞悉真正的天理。”
“缘何有此感慨?”
“凡人之好生,是人道,也是天理。”
“说最重要的一句。”勾雷做出不耐烦的表情。
昙尘点点头,“天理是无形而包容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尽力去做。这样,未免不是一种天理的存在。”
“真是不得了,以往的仙君向来秉持公心,如今却变得如此偏心——”勾雷忿忿不平地摘了袖口其中一颗骷髅珠子下来,说:“七魄三魂我带走了一些,我总也得交差不是?后面的事,就靠你自己了。”
昙尘笑眯眯地接过赏玩,“这颗翳玄珠真是愈发通透了,不知是用多少亡灵的生气养出来的?”
勾雷道:“亡灵的生气是最多余的东西。死便死了,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你也在凡间常来常往,难道不曾悟出一点好处?”
“不曾。”
昙尘摇头,“做鬼太固执了,就会像你这样无趣。这珠子放在你那里真是埋没。不如把那颗鲸唾珠也借我用用。”
“休想。记得还我!”勾雷几乎是咬着牙说话,“究竟为什么非要让你们下凡来?一个个学得优柔寡断,絮絮叨叨,还要拖人下水!”
昙尘开颜大笑,与他道别。但又问道:“你这么匆匆忙忙,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勾雷应道:“喏,就是筠州城的差事。战事一起,人命就像纸钱乱撒。地上的人收尸,地下的人收魂。他们收尸收不完,我们收魂也忙个晨兴夜寐。只是核对名册,就煞费工夫。何况有些命该尽的,尸体还在,魂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有些命不该尽却倒霉先死了的,又不能让他们总做游魂。”然后回头补了一记眼刀,“说不定还要找仙君你帮几个小忙,也算是你将功补过了!”
昙尘释然一笑,勾雷掌管着此地的轮回转世,可谓权责甚重。别看他一张铁面,令人生畏,却是个心地善良的朋友。想到这里,昙尘又不免感慨,此情此义,又叫人如何看轻看淡,不挂于心呢?
昙尘进到后园,见崔乘月仍在荷叶上痴坐。走过去,将翳玄珠置在崔乘月的胸前,一股纯蓝之气便汩汩流进他的胸腔。不久,昙尘收起珠子,唤了一声“醒过来”,将他带下池边。
崔乘月望着昙尘,“你是谁?”
昙尘微微一笑,“你呢,先想想自己是谁?”
崔乘月眨眨眼睛,开始用心思考,眼神逐渐迷惘和痛苦,“不——不知道——”
“不知乘月几人归,你的名字叫乘月。”
崔乘月默默地念了几遍,从荷叶上站起来:“那你是谁?”
昙尘带他走到地上,才回答道:“从今天起,我算你半个师父。”
“你要教我什么?”崔乘月皱起他小小的眉头,他想要思考什么,却受到了阻碍,记忆的闸门里空虚得使人恐惧,恐惧又使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昙尘并不着急,三魂七魄被带走了一大半,人自然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人,不仅心智不全,过往的记忆也会丧失殆尽。若叫他重回人间,就只能做一个无智无识的废人;若是做仙人,那么,却是不同了。昙尘将左掌展开,其上现出一团乳白色的光球来。翻掌轻推,光球如流丸滑落水面。片刻之后,水面上的一切都化为雾气,渐渐消散,俄而,又渐渐透出彩虹般绚丽的色彩来。光球冒出,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出一片片薄而透明的光斑,一边剥离,一边分散,不一会儿就接连起来成为一个圆,光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圈大小不一的光斑。说是大小不一,仔细观察,却是一幅月相图,月之神辉弥漫开去,渐渐地溢出小池,漫过两人,不多久,竟是笼罩了整座庄园。
崔乘月懵懂地盯着水面。
昙尘说道:“这里,就是你的道场。九日之后,你就会找回自己。”
崔乘月问道:“它是什么?”
“月重轮。”
崔乘月想了一想,眉心蹙起,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昙尘道:“你即是它,它即是你。”
崔乘月哪里听得懂,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