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艳谭之 枕竹》瑞者

19、第 19 章

　　就在月弦儿身体化作一团雾气的时候，容先生似有所觉，往张子楚身后望了一眼，自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却把张子楚惊出一身冷汗，想回头看看，又担心更引起容先生的注意，后来看容先生没什么反应，才心中稍安，只是他一心挂着陶然，也就无心再听容先生讲解，过了会儿，借口身体不舒服退出了书阁。

　　“陶大哥……陶大哥……”

　　一看外面没了人影，张子楚急了，提着灯笼到处找，一不留神，踩到地上的一颗石子，拐了脚，蹲在地上揉了揉，然后一瘸一拐地继续找人。

　　“唉……”

　　就在张子楚找得心焦不已的时候，一声叹息在他耳边回荡。

　　“陶大哥！”

　　张子楚一转身，就见陶然好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他赶紧一把抓住陶然的手道：“陶大哥，你跑哪里去了？我们回去。”担忧之色一扫而空，他拉着陶然一拐一拐地往自己住的小院走。

　　陶然手上微微用力，把张子楚拉住，张子楚愣了愣，不解地望着他，陶然却背过身，蹲了下来，道：“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这话的语气自然不是月弦儿化作的陶然能说出来的，却是真正的陶然出现了，只是张子楚并不知这一前一后两个陶然，竟是两个人。

　　“陶、陶大哥……我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张子楚期期艾艾，脸上顿时红了，缩了缩那只拐到的脚，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被陶然小看了，连忙挺了挺胸，表示那一点小小的疼痛他跟本就不放在心上。

　　陶然轻笑一声，又道：“我知道你不怕疼，可是我只能来一会儿，马上就要走了，快上来，我先送你回屋里去。”

　　“陶大哥……”张子楚想说什么又住了口，趴到陶然的背上，让陶然背了起来，鼻尖顿时又是熟悉的竹味儿，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陶然时，他也是让陶然背下了山的，心里一股暖流涌过，不由地把脸贴到陶然的脖颈处。

　　陶然脖颈处一热，感觉到张子楚的鼻息喷在身上，身体顿时感到热辣辣的，正要开口让张子楚把脸挪开，耳边却听到张子楚低声道：“陶大哥，你与先前不一样了，现在的陶大哥才是我喜欢的陶大哥。”

　　陶然脚下一顿，心中却是一阵翻涌，原以为这个书生不过是被表相迷惑的凡夫俗子，却料不到他竟能分得清月弦儿与自己的不同，虽然早知人妖之间不可能有结果，可是陶然的嘴角仍不由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很欣慰。

　　张子楚仍在继续说他的心里话。

　　“先前，陶大哥你说若是容先生夸了我，你就奖励亲我一下，我心里好开心，觉着简直像做梦一样，像是假的，其实我知道陶大哥你说的不是真话，我的陶大哥才不会这般轻浮，陶大哥是想激励我认真读书作文吧，我知道的，陶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中，过了乡试，等明年秋试之后，衣锦还乡，对爹娘有个交代，之后我就随你入山修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陶然没有说话，张子楚也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陶然此时脸上的神情变化莫测，隐约有些挣扎和无奈。脸上陶然的脖颈处蹭了蹭，张子楚发出了满足了叹息。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陶大哥，我想念竹林里的那株青玉竹了……唔，那竹子跟陶大哥你好像……”

　　“到了，子楚，你进去好好休息。”

　　陶然再开口时，却是已走到了张子楚住的小院。张子楚依依不舍地从陶然背上滑下来，拉着陶然的手道：“陶大哥，你难得来瞧我一回，到屋里再坐会儿可好？”

　　“不了，我要回山里去。”陶然看了张子楚好一会儿，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张子楚站在门边，直到望不见陶然的身影，才一拐一拐地回了屋，合衣躺在了床上，却怎么也闭不上眼。他总觉得陶大哥离开前想说什么，可是为什么陶大哥最后还是没说？今天的陶大哥好奇怪，不过……陶大哥还是关心他的，证实了这一点的张子楚，越想越兴奋，也不觉着脚拐了的地方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点了灯，靠着床头拿过一本书，又开始研习起来。

　　青影闪过，陶然的身影出现在四时书阁里，自张子楚走出之后，灯便灭了，书阁里面一片黑暗，阴冷如坟。

　　“谁？”

　　容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烛火也随之而亮起，摇椅上，容先生抱紧了怀中的黑猫坐直了身体。

　　“容华，是我。”

　　陶然停立在窗边，伸手推开了窗，一阵夜风吹过，满屋里都是清清的竹味儿。

　　“潇湘子！”

　　容先生抱着黑猫站了起来，眼中的警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就连他怀里的黑猫，也跟着“喵”了一声，声音听来极为欢愉。

　　“你不是不能下山的吗？怎么会到这儿来？啊，我忘了，你有化影的法术……”

　　“容华，我是真身。”陶然打断的容先生的话，平静的语气隐隐透着一抹犹豫。

　　“真身？潇湘子，你对凤山君发过毒誓，永不踏出凤凤山半步，怎么可以……”容先生蓦地紧张起来，黑猫也一样，紧张地竖起了耳朵，两只猫眼紧紧盯着陶然。

　　“你们别担心，我这次下山就是姬禹的意思。”陶然用淡然的声音安抚着他们，看他们眼中的紧张稍退之后，才微微一笑，“自从三十年前一别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你们，这次，只是顺路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容先生哈哈一笑，将脸蹭了蹭猫头，道：“好，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虽然我半步不能出书阁，可是，同样的，这座书阁，就是我和墨两个人的天地，谁也管不着我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们在一起。潇湘子，多谢你，三十年前如果不是你折枝相助，我早就魂飞魄散，哪里能过这样平静满足的生活。”

　　“三十年困在这座小小的书阁里，你就一点也不曾后悔过？”陶然看着他，仿佛要从容先生的脸上看出一分一毫的不如意来。

　　“有时候自然难免会寂寞，虽然有墨陪着我，要想三十年如一日的过下来，也不容易，所以，墨才坚持要把书院办下去，每年有几个学生来求学，我好歹也中过状元，教教他们也还能胜任，墨也有事可做，将来，他们中若是有一两个出息了，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求学，这里就会更热闹。”

　　容先生说到这里，想了想，怕陶然不能理解，又解释了几句道：“潇湘子，这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也是天性，人和妖不一样，是不能离开人群而居的，你大概不太能理解吧，如果这里只有我和墨，三十年来困于一地，恐怕我们两个都坚持不下去。虽然上天惩罚我们，我们躲不过，那又何必要躲，只能尽力在上天的惩罚之中，去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快乐。像现在这样，别说三十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我和墨都可以快乐地过下去。”

　　陶然默默听着，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容华，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肯放弃这段感情，你的魂魄就可以进入地府投胎转世，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没有墨，我怎么可能会过得更好。”容先生抱紧了怀里的黑猫，黑猫轻轻地叫了一声，把头埋入了容先生的怀里。

　　“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你们虽然日夜相守，却不能相亲，连说上一句话也不能，你们还会觉得快乐？”看着容先生坚决一如三十年前的眼神，陶然心里像里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

　　容先生哈哈一笑，道：“情到深处，自无怨由，我与墨相识相处这么多年，只要他眼珠一转，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人鬼相恋，天地不容，天要谴我，我们认了，但是要让我们分开，却是万万不能。潇湘子，你不懂，只要我们能够相守在一起，这就够了，其他的，无所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陶然喃喃道。

　　“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陶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吟着这首他从人类中听来的诗。为什么当年章香儿直到临死仍是不悔，为什么容华与墨司谪宁可承受天谴也不肯分开，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喔喔喔……”

　　蓦地，一声鸡鸣传来，东方露白。陶然的身上一紧，仿佛有一根绳索牵着他往凤凤山的方向飞去。容先生“啊”了一声，身体突然被身后的画吸了过去，一转眼，他便附在了那画中的书生身上。

　　黑猫落在地上，喵了一声，眼睛望着画里的书生，竟转动着一抹深情。片刻后，第一缕阳光从窗□□了进来，照在了黑猫身上，黑猫躺在了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起来，猛地一阵黑光闪过，黑猫不见了，原地显露出的是一个人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院长。

　　“容华，又是一天了。”

　　墨司谪的手在画上抚过，虽然画中的书生背身而立，可他仿佛看到了容华无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