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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失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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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这一年,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习惯于闷头不言的做事,除去与乡亲们必要的交谈,几乎不会主动挑起话端。大年姨说我这样老实木气,是该找个夫郎为家里添些人丁,热闹热闹。我知道她是为我好,说得也十分在理,却以三年孝期未满为由推却。大年姨道:“还有几个月!乡下人家,家里好了才是最实在的,哪要你死守?”
我说不过她,抿唇无言。她拍拍我的肩膀,独自决定道:“乔姐儿,我虽不是你亲长辈,这些年却算是看着你长大,有合适的人我叫你叔留意着,等你娘的日子过了就给你定下来。”
我苦笑:“年姨,我这个条件,怎好叫人家的公子与我受苦?”
她瞪眼:“你哪里不好了?长得又端正,为人更是实在,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我要是有个儿子,还不赶着嫁给你呢!”
我无从反驳,只得道:“年姨不必为我操心,我还要去将乔山姨家的麦子驮去镇上卖,先走了。”
从年姨家出来,我算不算落荒而逃?小黑睁开乌油油的眸子瞥着我,我拍拍它的头,将麦子绑到它背上,赶着它慢慢的走。路上遇到新婚的张启暇,她憨实的笑着与我打招呼,我们边走边说话,同路去镇上。想了一阵,我忍不住问她:“有了夫郎,过得可好?”
她黄黑的脸蓦然红了一下,推我一把取笑道:“你自己娶个夫郎,不就知道了嘛!”
我无言。
今年雨水好,收成也足,乡亲们都开心,交了租子之后还足以过个丰盛余年。又有几家人买了驴子,我与小黑去镇上的次数变少,趁着空闲将田地里侍弄好,把屋子整治一遍,原来不结实漏雨的地方,重新加了木头固定,盖上厚厚的新茅草。向村东乔山姨学会用竹条和藤条编出一个栅栏,在门前围出小院,这样可以喂养十来只鸡鸭。有一次上山砍柴抓到两只长耳朵兔子,一起捡回来丢在院中,每日有青草吃,它们也不跑,很乐意被家养着。
我在屋后挖了口浅井,每日取水更加方便,索性在院中新翻出一块土,洒下种子多种几把蔬菜,不过今年的菜秧子没长好,稀稀拉拉的。好在只有我一人,完全够吃了。剩下的全被院子里那些牲畜糟蹋一气,总算把它们也都喂养得壮实肥硕。再有闲暇,我就去听先生讲课。
收了谷子,捆完稻草,摘下秋包谷,这一年又要过去。我习惯了一个人做好这一切,将近年关的时候,弟弟竟然回来了。对于这个五岁就去别人家做童养夫的弟弟,我心疼他,愧对他,虽然他离家早,可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姐姐——”他红着眼睛叫我一声,直接掉下泪来。我有些无措,笨拙的扶他坐下,尽量柔声问:“阿弟,怎么了,赵家对你不好么?”
他瞬间大声抽泣起来,哭倒在我怀里,我蓦然惊觉,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已在别人家做了八年的童养夫……待他哭够了,我倒水给他喝,让他有事慢慢说,或者先去休息,等我做好饭吃过再谈。
“怎么能叫姐姐给我煮饭呢?”他勉强抿出个笑容,跟我到灶房让我坐着烧火,淘米洗菜做得万分熟稔,我心里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娘亲过世后我们已经三年不见,此前相处也少,姐弟之间难免生疏尴尬。
“姐姐,你让我回家来吧。我会乖乖听话,家里家外的活我都会做,以后有了姐夫,我也什么都听你们的……”他开口竟是这样的请求,我震惊,声音增大:“阿弟,赵家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摇摇头:“姐姐,我是童养夫啊——何来欺负与不欺负一说,婆家对我再不好,也是我该受的。我伺候她家小姐和公婆八年,生怕行差踏错,受了委屈哭都不敢哭一声……”
我心中一痛,他接着道:“赵小姐身体好多了,我不小心听到公婆说要给他娶镇上的公子,若是那公子不愿我做侍,就当我是通房给他们做家养奴才……姐姐,我本来没有选择的资格,可是我心里……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扑通跪下来,我心里难受之极,连忙扶起他,哑声道:“阿弟,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姐姐不会赶你,也没人会赶你。你就放心住着,家里再也不缺养你的粮食了……”
他又放声大哭,良久,慢慢将这些年的事说与我听。他从赵家村回来已经走了不好路,又这么伤心一阵,我嘱咐他上床去歇着,劝了好久他才肯在我的床上歇下。我心中闷钝,看着弟弟睡着时尖瘦的小脸,我已长成一个结实的女子,他还是这般瘦小的模样。
屋后有几簇竹林,砍断几根老竹,可以先做出一张竹板床来应付。哪天再去张家村的木匠家,请她打一张床。弟弟没睡满一个时辰就惊醒了,从屋外跑出来,小心的走到我身边,问:“姐姐,要不我来做吧?”
“阿弟,再去睡会儿,这哪是男子家的活计,做饭的时候我叫你。”
他小心的看我脸色,我强扯嘴角再笑了笑,起身将他推进屋中。心中不由又是一阵难过,也不知以往在赵家过得如何的战战兢兢,连在自家对亲姐姐都这般不敢放松。他终是拗不过我,重新回床上躺着。天黑时才将竹筒全部破开,一进屋弟弟就发现了,掀被下床与我一起做晚饭,我特意叫他炒了个腊肉,晚饭时用长姐的身份命令他多吃一碗。
把床让给他,这又推让半日,弟弟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我无奈的给他抹眼泪,劝道:“阿弟,姐姐不疼你疼谁呢?姐姐是一个女人,还能叫你男儿家去睡灶房不成?”
他止住眼泪,说:“本来就该我睡灶房。”
我无奈的拍拍他的脑袋,将他推到床边,直接拿出一床老棉被直接去灶房躺着,他这才不跟我再争。年底的时候,我们一起拜访乡亲长辈,去她们家吃饭,给孩子们发零嘴和铜钱。重新与乡亲们熟悉起来之后,他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意,不再那么小心得像随时都会犯错受罚。
赵家遣人来问过两次,蛮横的说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这么不守规矩,反正没成婚,她们连休书都不用给,这些年就当白养了!弟弟听后躲在屋中一直哭,我气得简直想扑上去与来带话的女人打架,咬牙恨声道:“我不要她赵家白养,今日就将这些年我弟弟在她家的饭钱拿回去,以后再也不相干!”
直直冲进屋将这三年存下的银子全拿出来,卖粮跑腿,加上姐姐最初给的那一贯大约有六七两,平下声气对来人道:“我现在只有这么多,若是赵家人觉得还不够,需要多少她说个数,以后我会慢慢还给她!”
那人被我愤怒的神情吓着了,呐呐的捧着钱,反来劝:“姐儿这是做什么呢?依我看不是那意思,这钱你收回去,我不过拿几个铜板跑腿而已。话也带到了,你们怎样我管不着,要还钱你自给赵家就是。”她把钱推回给我,一径儿走了。
我劝了弟弟一阵,说只要我在,便不让赵家人再欺负他,他抽噎半天,终是乖巧的点点头。新年的气氛冲淡了一些难堪,他几乎没有在娘家过年的记忆,努力地将我带回家的年货一样一样置办起来,每日把屋中收拾得齐齐整整,两只长耳朵兔子肥得几乎窜不动了。
与弟弟在一起过年我很开心,为了开解他,虽仍是话不多,在家却愿与他多说些话,他倒没嫌弃过我木讷拙言。大年三十的晚上,小孩子们在外欢闹,弟弟也去与几个他这样年龄的男儿玩耍,所有人都开心的望着天空,要把岁守过去。我却倏然一涩,这一整年,姐姐都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