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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渡.忘川 ...

  •   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从我眼前幽幽飘过,无声无息的缓缓消失,短暂的惊扰了灰蒙的宁静,虽是惊扰但并无不快。我知道彼岸花消失了。
      我回头望去。
      宋离之右手指着远处,“那里,是常州,我的家乡。”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我是看不见人间的,我在人间没有家乡,没有思念,就看不见。”
      “因爱故生怖,依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怖亦无忧。”低喃的声音,软绵若思。“使者没有思念之情,倒是了却了不少烦恼。”
      “时辰已到,引路使者,我等要押送鬼犯前往第六殿卞城王大人处,还请让路。”鬼差不解风情的拖走了宋离之。临了还不忘嘱咐我,“彼岸花不可无使者看管,还请使者早些归位。”
      由此可见,我的地位真的很低,阎君天子有令,我就随传随到,鬼差说话,我就乖乖听从,我承认,我怕事。
      下了望乡台,行至不远,便入了黄泉道,道上漆黑一片,惟余阵阵阴风拂过,摇曳着道旁的彼岸花,尤为绝美。
      “大人,走吧,别喝了,若是被酆都大帝知道了,又要责罚......”
      我循声望去,彼岸花丛之间一名鬼差拉着一只袖子,拼命的扯。我的花呀......我快步走去,还未走近便一股浓香扑来,是酒......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在这阴间能醉倒花丛的除了抱犊山的嵇康大人,再无谁敢。可怜了我的花,只要是他出现,我的花必定是会惨遭蹂躏,但是从解脱之事来说,能少一朵是一朵。
      焦急如麻的鬼差见是我来,忙赔礼道:“引路使者请莫要怪罪,待嵇康大人醒转便离去。”我怪不怪罪的无所谓,连阎君天子都以礼相待的中央大帝还怕我怪罪?他是怕我打小报告,惹得酆都大帝怪罪。
      话音未毕嵇康便醒转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探出花丛,一双桃花眼醉眼朦胧的看着我,“哦,原来是引路使者。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呀,借你一方土地休憩一番,叨扰了,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为表酬谢,来!请你喝一杯。”
      我盯着推到我脚边的酒瓶子,再看看他一脸理所当然,毫无愧色的样子,着实无语。我只好让鬼差先行回去,“你先回抱犊山去,告知周乞大人。就说有我在此侍候,嵇康大人必定无恙。”鬼差巴不得交出这个烂摊子,连忙行礼溜走。
      我盘膝坐下,拎起一只酒瓶,晃了晃,还有少许佳酿,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芳香绕齿,烈而不辣喉,好酒!托他的福,我这无人供奉的使者偶尔也能享享人间烟火。
      “这酒如何?此乃磁州百姓供奉,我新得的,知你今日路过此地,特意拿来与你的。”嵇康摇头晃脑的,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困了。闻言,又喝了一口,说是专程给我的,自己却先喝倒下。
      嵇康与周乞同为抱犊山的中央鬼帝,相比周乞,嵇康可谓是臭名昭著,阴间众神之中,若说阎君天子经常做不合规矩之事,那嵇康便是完全没把规矩放眼中。他曾与我说他原是人间的文人,冤枉入狱被砍了头。我问他为什么会被任命为鬼帝,他死命想了半晌,告诉我,他死后好友祭了不少酒给他,他喝醉了,也不知道仁圣大帝说了些什么,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抱犊山了。从此我便开始怀疑仁圣大帝的眼光了。
      我将手撑地时碰到一个硬物,拨开彼岸花,一张七弦琴躺于地上。他把琴也带来了,这琴是他的随葬品,他一直视若珍宝。
      我记得我受罚当日,记忆被抹去,浑浑噩噩出了第五殿,好像也是在这里,嵇康背了这张琴,腰上挂着几个葫芦,远远看见我,飞奔而来抱着我摇了我半天,我本来就昏,被他一摇就更昏。他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只好昏昏的问他是谁,他一听急了,摇得更厉害。后来他不摇了,仰天大笑说,忘了好,忘了好,一了百了......之后他便偶尔来找我喝酒,通常我小饮几口,他是尽兴而归,还向我抱怨周乞装君子,不陪他喝酒。我也曾向他打听我失去的记忆,可每回见他都没清醒过,什么也问不出,连我的名字都没对我说。后来我明白了,阎君天子下了严令,谁也不许向我提起,说是因缘到了我自会想起。想来定是大错,连胆大如嵇康都不敢提及,但又一想若是大过,又岂会只是罚做引路使者?个中因缘只怕只有如阎君天子所说,醒后方知,醒后方知,从此也就不再问了。
      “......不愿园林,安能服御......纵心无悔......”彼方嵇康已经抱琴而歌了。我不懂音律,或许以前的我懂,只是忘掉罢了,但是我很喜欢听歌,黄泉路上偶尔也有鬼唱歌,我也喜欢,常常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唱,什么“不惧山水长,盼君在此方”亦或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我不明白意思,确是喜欢。我也把我听来的唱给嵇康听,嵇康把耳朵一堵,“儿女情长,非吾志也。”也许只有喝酒才是他的职责,醉倒才是他的目标,惹得酆都大帝发怒才是他的志向吧。
      嵇康总是向我说他的琴技高超,文采超群,阴间各殿的牌匾都是他写的,诸如此类,把他自己说的是天上有地下无,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我也不争,权当醉言。每年去往第五殿时总抬头看一眼殿上牌匾,字写得确实不错,和他永远站不直的身体相比,着实端正不少。
      一曲弹罢,嵇康打着哈欠说:“我该回去了,倒不是怕酆都老头,只是受了人间供奉,也该回去做点事了。”收好七弦琴,歪歪倒倒得站起来。
      我看着他一袭蓝袍,醉步蹒跚的背影,真担心他走到半路又就地睡去,甚忧,甚忧。
      一别嵇康,又经数月,阴间昏暗,不辨日月。我正盘坐第十殿外奈何桥边等待运的时候,竟又遇到宋离之。他正在桥边排队等着喝孟婆汤,看见我朝我挥了挥手,走近。
      “使者安好?”还是一如既往的礼数周全。
      我见他衣着如故,相必生前定是好人一名,没有下到地狱去赎罪。“甚好,你这是要去投胎?”多数求过彼岸花的鬼魂,都是在忘川河水里过得千年。
      “正是。但仍有一心愿,使者可否告知?”一脸诚恳。
      “请言。”许是见过嵇康,心情大好,犹豫一番,竟然愿意帮他。
      “我想再见菡衣一面。”
      “她投胎了,如何能见?你倒是可以跳入忘川河,可以看见她轮回时的模样。”我极力的怂恿他跳那忘川河,如此彼岸花便会少上一朵。
      “即使轮回了,也不是她,她不记得我,又如何是她?”
      什么是又不是,我听不明白,他既然不愿意跳,我也不勉强,“奈何桥边有一大石,名曰“三生石”,你只需触碰它,便可得知前世今生,那石头定会映出她的颜容。
      我领着他到三生石旁,与看守的鬼差打了招呼,他抖着双手摸了一下石头,石光如镜,石面上立马呈现了他做鬼前的事。
      当石头上出现一名年轻女子时,我注意到宋离之身躯抖得厉害,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想来这就是他想见的人。
      石镜之中,似是刚刚下过雨,朦胧烟雨清扫过的青石拱桥纤尘不染,三四名皓齿明眸的女子,身着轻纱长裙,朱钗美玉,簇拥在一起笑语嫣然。
      一阵清风扬起了少女们的衣裙,一名蓝衣少女讶异回头,正迎上青衣少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姑娘,你的衣裙勾住了我的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伞把,眼睛却仍旧盯着少女的脸。
      红晕立即爬上了少女的双颊,薄唇轻咬,美目低垂,道歉声小若蚊蝇。身后一众女伴指着少年吃吃的笑。
      “我答应菡衣,等书院放假便禀明父母,上门提亲。菡衣的父亲是永州宁远县的谢孝廉,我原想我两家家境匹配,父母定不会反对。谁知天意弄人,我岁末大病一场,经不起车马劳顿,一拖大半年。那时我在家的兄长刚刚成婚,原想趁着喜庆,将菡衣的事说与父母,可是当我进门拜见新嫂嫂的时候,却见那淡妆素裹的竟是菡衣......”
      原来是错过的缘,他目无旁人的自说自话,我也不知我是否应当打断他。未等我作出决定,他又继续。
      “后来我得知,大约是我生病那段日子,她父亲便给她订了亲。我不日便伤心返回书院。临走时,菡衣说,早知道家中还有位小叔,于是备下了一双家常鞋,是她亲手做的。她对我满脸的客气,像是我与她从不相识一般。其实那双鞋小了不少,根本穿不进去,就如同我与菡衣一样,根本不合适。我知道兄长忠厚,定会好好待她,从此也无二心,只是甚少回乡。父母去世后又过两年,菡衣来信说,兄长一病半年,身体日渐虚弱,希望我能回去探望。还未等我进家门,兄长便去了。菡衣执意要为兄长守孝,她在兄长坟前盖了一间茅屋,守墓三年。”
      “那三年之后呢?你可与她成了婚?”我不禁来了兴趣。
      他没有回答我,“三年期满,我前去接她。我与她回去祭见过父母,便与她一同安顿在了结拜哥哥家中。她是新寡,又是我嫂嫂,我若是娶她就是不合礼仪。可是,可是只要她愿意,我也没有什么不敢的,可她偏偏不愿意。她最后嫁给了我义兄,义兄丧偶多年,一直未娶。”宋离之叹了口气,“那夜月凉如水,她仍旧是笑。她说,真好,我原本就是你的嫂子,如今嫁给你的结拜哥哥,我还是你的嫂子,你我还真是,真是有缘。一时苦水淹喉,这算哪门子的缘分!我待她出嫁,又继续游历。多年后她去世,我大病一场,也死了。”
      我看了看石头,“你是拒绝大夫医治才死的。”
      “她不在的地方,呆着也没意思。我去吊唁时听说,菡衣一直很喜欢一支缠枝纹的檀木簪子,每天都带着,临死时也希望能一并随葬,义兄问我是不是我的兄长送的。我一时无语,那是我当年知哥哥成亲,备给新嫂嫂的贺礼。那日大醉一场,失足掉进河里染了风寒。在望乡台上我看过菡衣的记忆,方知,她当年一直在等我,是我失了约。她拒绝我,是因为我即将考取功名,不想我因她而毁了前程。我与她错过太多时间,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看着她的记忆,仿佛这十几年来,我是陪着她一起过的,她的笑是为着我,悲伤也是为着我。”
      宋离之转过身来看着我,神色凄然,我猜他若是有泪,只怕已是泪流成河了,“我若是与她一并转生,那时她已不是她,我也不是我,我们若是还能相遇,一切重新开始,是否能够白头偕老呢?”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转轮王的差事,我说了又不算,只好弱弱的说,“大约是吧...”
      宋离之又重新排队去了。他最后冲我一笑,毅然决然的喝下了孟婆汤。我看见一点金光从他头顶飞出,那是他忘却的记忆,我伸手接住,那点金光躺在我手心里,像极了一粒发光的小种子,我替他选了一处土壤肥沃的地方,埋下种子,一朵彼岸花破土而出。
      叶落花开,雨曼陀罗,曼珠沙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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