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又南飞》奚适

2、第一章

　　1932年夏末，山西太原。
　　馄饨并不是山西的传统吃食，可是，张记馄饨铺子却很有名，经常是顾客盈门，即使现在是夏天，依旧有许多的人不顾天气炎热过来。老板是个笑盈盈的中年男人，由馄饨铺名字便可知，姓张，是从江浙那里移居过来的。
　　这家铺子做生意很公道，从来不缺斤短数，一碗三两馄饨，个大，皮薄肉厚，鲜美无比。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这个铺子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
　　用老张的话讲，做生意，最重要做熟，想要顾客回头，生意长久，公平最重要，即使在前几年山西因为倒蒋事件混乱一片的时候，老板也没有做任何的改变。于是，几年下来，他的馄饨铺子已经有了名气，自己也赚了一些积蓄，开起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偶尔也会卖点别的吃食。
　　不过，始终是馄饨卖得最好。
　　这里的馄饨，从汤汁到馅料，从选材到刀工，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因为很便宜，一些小商小贩总是在上午或者傍晚到这里来随意的对付一顿。其实，这里的馄饨也挺合一些达官贵人的意，可是，小姐太太们有碍于面子便不原意去那样的地方，毕竟洋装和小摊，并不配套。不过偶尔还是会有几个管家过来买了拿回去，这些便实在是张记这家馄饨铺的忠实顾客了。
　　颜家便是其中之一。
　　据说是颜家的大少爷颜俊对这里的馄饨十分中意，他还从未把任何美食放在眼力，除了这家的馄饨。
　　现在，听着街道上的车铃声，又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来来往往，老板心下是十分欢喜的。招呼几个过来的客人，便下了厨房。
　　“萧潇，不错，咱这铺子多亏了你，你看，自你来了以后，这地儿就顾客不断，这手艺，啧啧！真是没的说。”
　　“老板过奖。”
　　戴着眼镜的小伙子憨憨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停手头的活儿计。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东西。十指修长，虽然掌心有些粗粝，可这手仍旧让人觉得很脱俗。灵活的手指只是稍稍捻了几下，一个漂亮的馄饨便就此诞生，虽然是这样厨房的粗活，在他做来，却十分的好看流畅。老板看了看这个低头做事的年青人，没再多言，就转身挑开了帘子，又出去招呼了。
　　两年前萧潇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副黑匡眼镜，一身浅蓝色粗布长衫，文质彬彬。虽然他衣着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粗，穿在他身上却很有气质。用老板的话说，有一种独到的韵味。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文弱而风流倜傥的青年会来到这样一家馄饨铺子做厨子。老板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估计也是被生计所迫，也是，这样的乱世，谁又能够事事顺心呢？
　　萧潇也不多话，做事勤快，从不偷懒，却也从来没有谈及自己的身世。铺子里的伙计开始的时候还对他有一些猜测，他的家世，背景。因为他的气质毕竟在这样一群人中显得有些不同。但总是被他一笑带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再过问。毕竟，谁没有一个两个秘密。
　　外面，天边已经泛红，近黄昏，正是张记馄饨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铺子边的座位上，几个穿着有些脏的粗麻布衣服的商贩已近吃完了馄饨，正吸溜吸溜的喝着汤，一边还闲闲的唠着嗑。
　　“这馄饨着实不错，怪不得像颜家这样的贵人也喜欢来吃！”其中一个吧唧着嘴，眯着眼睛，状似回味无穷。
　　“可不是。”旁边一个人接茬道：“不过我就不太明白，颜希文堂堂一个大军阀的行政要员，颜家要多少美食没有？还稀罕这小铺馄饨？”
　　“谁知道呢！有钱人家，总归特别些，不过，是非也多。这可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明白的。”边说着，也没有停下吃东西。
　　“可不！前几天，听说啊，咱们这儿有名的歌星，就是那个叫什么白…白…”
　　“白海棠？”
　　“对对对，就是白海棠。这白海棠啊，听说和颜家大少爷还好上了！”
　　说的这个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惹得大家一阵怀疑。
　　“不会吧！”
　　“怎么不会啊，前段时间不是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颜老爷反对得不得了！你想啊，谁会想自己的儿子去娶一个戏子？人也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像这样的大家，必定要顾全面子不是？”
　　“这倒是，搁我这儿我也接受不了！”
　　“做梦吧你就，人家这么漂亮一个大明星，能看上你这么个土鳖？”说的那个小贩嘲笑了那人一阵，又道，“不过啊，这颜少爷倒也算是个痴情的，据说现在还和他爹僵着呢！哎你看，那边开来的那辆，黑的发亮的车，那就是颜家的。”
　　“可不，开车的还是颜少爷！”
　　“罢了，”其中一个却道：“人家的事儿也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够操心的，别乱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对对对，哎，小心别让人家听见，咱还是走吧，晚上还要上工，不想饿肚子还是得干活啊！”
　　“老板，结账！”
　　“好嘞您几位，多谢光顾。下次再来啊！”收好桌上的钱，老板笑吟吟地送走了几个人，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这几位刚走，颜家少爷的“普利茅斯”牌的老爷车便停到了这小铺子边上。这车子甚是招摇，据说是美国产的，太原市可能也就这一辆，在这样一个飘着炊烟的小铺子边上，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颜俊就从这车上下来。
　　颜俊今年刚满二十，便是这颜家的大少爷。据说这颜家的太太，陈玉，当年可是轰动的京城第一美人，多少豪门公子哥儿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可这颜夫人呢？偏偏看上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在阎锡山手下的小将领头头颜希文，不过现在，颜家到了这样一个地位，众人可都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是眼光独到。更何况，颜家自崛起以后，颜希文没有再娶过一房姨太太，两个人倒一直是相敬如宾的。
　　不愧是颜家的公子，颜俊生的英气逼人。虽然多少还有一些稚气，可也颇有他父亲年青时候的味道，也继承了他颜太太的亲和俊秀，再加上家世显赫，也不知道迷死了多少女孩子。
　　不过，今天他只是穿了一件短衬衫，并没有打领带，只是随意地解开了一两颗扣子，倒也很洋气，配着深颜色的裤子，一双皮鞋锃光瓦亮。在这夏天，却也丝毫没有粘腻的感觉。
　　老板一看是颜大少爷，忙迎了上去，亲自飞快地用布将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引颜俊坐下来。
　　“哟，颜公子，稀客，今儿个怎么亲自来了？”
　　“是啊，想念您这儿馄饨了，路过了，就顺便来了。”
　　颜俊随意地笑了笑，顺着老板就坐在了靠近街边的一个座位上，敲着二郎腿，一脸悠然。
　　“好嘞，您稍后，这就给你上！”老板便下去张罗了。
　　颜俊今天其实跟父亲闹了别扭，晚饭还没罢便放下碗溜了出来的，故而现在，他的肚子还是有点饿。也巧，无意中就跑来了这家馄饨铺子。想着这家的馄饨也十分对自己的胃口，就顺便来这儿坐坐，想着吃些东西或许心情能够好些。
　　老板动作很快，一会儿便上来一个海碗，热气腾腾，底料用的是老骨头熬的汤，可是很清。上面漂着几朵葱花儿，一清二白，却看的人口水直流。
　　“老板，你这馄饨可怪好吃的，莫不是有什么秘诀吧？”颜俊打趣儿道。
　　“呵呵，说实在的，这汤料啊，我也不清楚，“老板笑道，”前几年店里来了个伙计，现在这馄饨从选料到汤底，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小店生意兴隆了可多是亏了他的手艺！“
　　“怪不得，我道之前可没有这美味。”
　　老板呵呵的笑了两声，打了个圆场：“颜公子说笑了。慢用！”
　　“得，你去忙吧。”打发走了老板，颜俊便专心地对付起面前这碗馄饨来，说实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样的口味情有独钟。
　　片刻，一碗馄饨下肚，颜俊满足的叹了口气，果然，吃罢东西心情便好了很多。
　　真好奇这做混沌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这馄饨做到这样的地步，嗯，是不是要请他去家里做厨子呢？颜俊撑着头，胡乱想着，天色却也渐渐暗下来。颜俊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怀表，已经近七点了。
　　罢了，再怎么样，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结账。”颜俊掏了个大洋，随意的放在了桌子上。“不用找了，剩下的便打赏你这儿的厨子吧！”
　　“好嘞，您真客气！”老板笑逐颜开，赞了几句，道：“欢迎下次再来！“
　　颜俊笑了笑，起身，便准备开车回去了。
　　这时的萧潇，也刚收拾好厨房，从老板那儿领了当天的工钱。接班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萧潇跨上有些旧了的自行车，跟老板道了声别，便也就回去了。
　　街道上面，有些挤，人群嘈杂，车水马龙。电车的声音，自行车铃的声响，连着黄包车的招呼，合成了一些独特的格调，街上，已经有了些霓虹灯亮起来，还有一些漂亮歌星的大幅照片。也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无论外面战火连天，也不管日本人是不是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奢靡的人依旧放浪，在现实残酷的时候，许多人就选则躲在酒场和温香软玉中间，麻木别人，也麻木自己。
　　萧潇和颜俊，就在这样的街道上，他在车里，他在车上，彼此陌生，相向而过。
　　没有人回头。
　　多年以后两人回忆起来，才隐约觉得，似乎在认识以前，就有这样一次平淡的相逢，颜俊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有趣。佛曰，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他前世得回多少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