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尘》南宫幽阙

1、飞尘

　　殷夜每个星期天都可以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她总是拿着一台DV从他窗前经过。然后殷夜就不由自主地会跟上去。
　　她的长发像有魔力一般，紧紧携住殷夜的视线。
　　她拿着DV，拍摄属于她自己的梦。有时候是街上神态各异的人，有时候是千型万号的车，有时候是耸入云霄的大楼，但更多的时候是延伸到地平线的铁轨和空中一闪而过的飞机。
　　殷夜和女孩从很小就开始做邻居了，两家只隔一个单元楼，那个时候是还在看童话书的年龄，听见隔壁有奇怪的响动，殷夜抬头，那个小小的女孩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浓密而流畅的头发散下来，白色的连衣裙，殷夜觉得，公主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按照人类美好的想象，他们两人应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错了，从小到大，殷夜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直到缘分让他们做了同学。可是殷夜还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对她说话。而女生性格孤僻自闭，整个班级都似乎当她不存在。只是偶尔有事迫不得已才会去找她。
　　作为班长的殷夜在整理那份档案的时候惊呆了。

　　父亲和母亲的空格处是大片等待填满的空白。
　　在下面的备注上写着：父母双亡。
　　四个字分的很开，分别用遒劲孤傲的笔触写着。
　　一旁是安荷不久前上交的一张照片，长长的头发落在脸颊周围，黑色高领毛衣裹着纤细的脖子。清丽的面孔和忧伤的眼神。
　　她从来不笑！
　　殷夜发现这个事实后慌忙地合上档案，像做了坏事一样低下头。
　　安荷从来是独来独往的，在一群喧闹嬉戏的同学面前像个哑巴一样安静。上课时也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板，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坐在她后面的殷夜每每走神，看着前面长长的黑发散落下来，像瀑布一样纯洁美好。
　　殷夜总是会收到很多情书还有巧克力。许多女生会在课间躲在门外偷窥这位被冠上“校草”称号的人物，当他走出来时，女生便鼓起勇气塞给他一个小包裹或者巧克力，像日本动画里那样嗲一声：学长请收下。
　　殷夜总被这些女生弄得哭笑不得。转过头，安荷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殷夜一直是学校里顶风光的人物。
　　安荷在草稿纸上没心没肺地演算，公式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X=0
　　再复杂的东西，经过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起点。
　　星期天的时候安荷抱着她的DV从殷夜窗前经过，瞥过去的时候少年温暖的剪影落在眼底，不愧为班长，连休息日都这么用功。
　　而在殷夜极力思考答案为什么是A而不是C时，出现在面前的女生让他匆匆扔下了笔。他想，这次，一定要和她说些什么，不论说什么。
　　女孩在专注于自己的创作，男孩则跟在身后默默注视。他的心里有些慌张。
　　不小心绊了一下，女孩连人带DV向前翻去，殷夜一个箭步上前搂住她，心里在想这个镜头在电影里向来都是很唯美的。英雄救美，接下去应该是很帅地站直，当女孩向你投去感激甚至爱慕的眼神时你应该拍拍衣服说我救你是应该的不用谢我走了然后潇洒的迈开大步走开。就在男生沉浸在幻想中时两人重重地失去重心，于是他很狼狈却很幸运地成为了护花肉垫。现实中看到的是女生冷漠的表情，站起来之后直接拿过自己的DV，丝毫没看救命恩人一眼。
　　喂喂。殷夜叫了好几声，女生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远。殷夜懊恼地低下头。想站起来却发现右手肘上一寸寸的疼。
　　毕竟是摔在水泥地上，为了保护女孩用手环抱住她于是肘部狠狠地撞向地面，现在活动一下都会痛。血也一滴一滴地染向地面。叹了口气正准备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挪向最近的药店将就一下，走远的女生突然出现。
　　什么也没说，她抓住殷夜没有受伤的手，就这样牵着走，牵着走。

　　那个时候的殷夜想，就这样一直牵下去好了，这么幸福的感觉，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到了殷夜家里，安荷又一言不发地解开她新拿来的袋子，殷夜这才看清那里全是药品，原来她是为他买药去了。殷夜的脸有些红，他轻声说，谢谢。
　　她用酒精为他的伤口消过毒，然后说：“你不要谢我，你也帮了我，我们扯平了。”
　　她为他包扎，她的手指柔软，他的心跳的有些快。
　　“如果几天之后还是痛的话，你最好上医院。如果是骨折什么的，我可帮不了你。”
　　女生说，拾起剩下的药品，打开门要走出去，殷夜突然喊道：
　　“安荷。”
　　安静的荷花。
　　安静的绽放，不吵不闹，但却存在在那里，盛开着自己的美丽。
　　安荷顿了顿：“什么事？”
　　“明天晚上我请你看场电影好么？你，你一定要来啊，我会在影院门口一直等的，你不来的话我……我就不走。”一口气勇敢地说出承诺，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恩。”她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带上门出去了。殷夜从窗中向外看，安荷安静地走过，长发飘扬，牵扯住他的记忆。十三年了，这样的长发。他看了十三年，直到现在，才有办法触摸。
　　是直到现在，和只有现在。
　　很难相信在即将面临期末考试的重要关头作为班长的他还有心情邀请班上的女孩儿看电影。
　　档期不好，没有大片，只有恐怖片排在那里。
　　局促不安地等着，等着，终于，那个白色的人影从远处一点一点靠近。
　　笑容爬上脸颊，殷夜迎上去牵过她的手。
　　虽然电影院中座无虚席，但却都是些年纪较大的情侣，像他和她这种高中生还真找不出几个。
　　其实恐怖片是很迎合年轻情侣的口味的，你想想，当女孩子看见令她害怕的镜头后扑入你怀中说我好害怕，你可以搂住她抱住她温柔地安慰她说别怕别怕有我在呢。多少情侣在这之后感情升华了不少。这样的机会，殷夜也不会错过。
　　如意算盘一开始就打好，却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当影院中尖叫一片时，安荷依然岿然不动地盯着镜头。让殷夜差点怀疑她是不是正常女生。
　　散场的时候人们还心有余悸地搂在一起说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安荷和殷夜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影院。
　　安荷不喜欢说话于是殷夜的没话找话也变成了自说自话，最后就成了一路沉默。
　　分别的时候殷夜头痛地想这女孩怎么这么难追啊。
　　安荷突然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然后吐出一句：“谢谢你带我看电影。”再然后他完全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她踮起脚在他的颊上浅浅一吻，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殷夜笑了，他想起刚才那冰凉的触感，和她迷离的眼神。
　　那样凄美。
　　期末考试破天荒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有史以来最好成绩，这对无论是本人还是家人都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自从那晚的电影过后，安荷与殷夜便熟络了很多，所以在暑假的时候，殷夜也不用偷偷跟着安荷，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一起走。
　　安荷想拍一期关于大自然的MV，里面该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可惜她的人缘不佳，除了殷夜便没什么朋友。她向殷夜说了之后殷夜笑笑地望着她说你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资源么，我帮你拍你就当我的演员好了。
　　安荷点点头说这主意不错。

　　夏天清晨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加上一个身段高挑眼睛明亮的女孩，钟灵毓秀，可能就是形容这样的良辰美景的吧。
　　殷夜的DV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她时而俯下身掬起一捧清水，时而倚在尖峭的岩石上闭上眼睛，时而站在峭壁之边，做出飞翔的姿势。
　　在那一期MV里，从始至终是女孩子的身影，清新而神秘，温暖而凄美。
　　如同脆弱却坚韧的不知名的花朵。
　　回到家里，安荷在查看拍下来的东西，笑着问道：“你怎么光拍我不拍景啊。看来我得找前几次拍的剪辑上来。”
　　殷夜说：“哎呀怎么搞的，对不起啊安荷，一直在关注你，都没怎么拍风景。”
　　安荷的脸红了红，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看你把我拍的不错的份上就饶了你了。
　　殷夜的眼里白裙子的女孩安静地坐在电脑前，长长的头发泄下来，流动着瀑布的光彩。凝固的，温柔的光彩。

　　无聊之极的晚上，殷夜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父母都有饭局，于是一个人翻起了食品柜。可惜方便面全吃完了，就在愁眉不展之时，他想到了那个女孩。
　　按了按门铃，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应门，就在殷夜彻底绝望之时，门开了。
　　安荷站在那里，双眸冷冷地望着准备转身的殷夜。
　　“你还算幸运哎，我刚吃过饭了，还来不及收拾掉，你自己慢慢吃吧。”安荷把殷夜请进房来，指着桌上的几碟小菜说。
　　“谢谢呀，你真是我雪中送炭的救命大恩人呐。”殷夜笑着回答，坐下用餐。
　　她没有再说什么，走到一扇偏门里，把自己关在里面。
　　疑惑地吃完饭，正在踟蹰要不要顺便把碗洗掉，实在拿不定主意，便轻轻叩响了她的门问了问。
　　没有回答。
　　搞什么鬼？殷夜暗自嘀咕。加大声音叫女生。
　　依旧没有回答，却有哭泣声传来。
　　殷夜预感不妙，转动把手推门进去，屋内一片漆黑，凭着小阳台上泄落的月光，他看见小小的影子蜷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女生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缩在脑袋，像只孤独的小猫咪。
　　殷夜坐在她身边，他看见她眼睛里闪闪发光的液体，那么凄美。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个样子，他想原来，原来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那个……我问问，你……”
　　安荷抬起头，望着仲夏的圆月，像是梦呓又像自言自语，又或许潜意识里想要说出来：“其实我有母亲的，她每年都会寄一笔不菲的钱给我当学费和生活费。可是除此之外，她从来不会过问我，关照我，一年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更别说来看我。也是了，在国外当阔太太，谁还会为一个在自己懵懂无知的年岁里偶尔得到的杂种而费心费力呢。可是，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要生下我！”
　　殷夜听得有些吃惊，没有想到安荷竟然有这样特殊的身世。“私生女”这个头衔一旦被安上，在同学老师中怎么抬起头来。难怪她在自己的档案上填下“父母双亡”，也难怪她跟同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根本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
　　安荷的声音很小，几乎轻不可闻，但是那样的声音里，却包含着极大的，喷薄而出的情绪。
　　殷夜的心隐隐作痛。
　　安荷是个寂寞的孩子，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所以她把全部精力投进了DV里，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殷夜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并且冷冷的，带着凉意。
　　殷夜做了一件让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他轻轻环住女孩，把她悬在自己的怀抱中。她的身体很冷，夏天的温度依然很低，她倚着他，安静地，乖巧地像只小猫咪。
　　受了伤，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的小猫咪。
　　他想，那就是“喜欢”了吧？
　　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如履薄冰。
　　那样的欣喜若狂，那样的温暖和无比贴近的体温和心跳。
　　以及那样害怕一切易碎的感情。
　　她的长发在指尖滑落，顺顺的，芬芳的。他想，自己就醉在那里吧，永远不要醒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就会少一个人得到幸福的…”
　　所以，你存在在这里，在我身边，让我牵着你，让我看你笑，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即使那两个字始终没有说出口，但是那种心意，应该忐忐忑忑地被传达到了吧。

　　回到家已大约十点半了，父母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儿子回来。母亲问道：“去哪儿了？”殷夜答道：“去吃饭了。”
　　父亲的声音响起来：“吃个饭要那么久？”
　　殷夜摆手，只是去同学家吃饭，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
　　“谁呀？”
　　“安荷。”殷夜绞紧双手，轻声回答。
　　“什么？”父亲突然大吼起来，“不行，你不许跟她来往。”
　　“为什么？”殷夜不服气，反问道。
　　“为什么？跟那样一个身世不清不楚的女孩子来往，到时候人家把你卖了你还乐呵呵地鼓掌！”
　　殷夜觉得十分反感，朝父亲说道：“别这么说！她是我朋友！而且身世什么的又不是她的错，她是无辜的！”
　　父亲骂道：“什么狗屁朋友，你懂什么是朋友？你爹可是吃过这种所谓朋友的亏的，你别不信！还有我告诉你，今年秋天，我们就要搬去西雅图了，你和她，也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我！不！去！”
　　他用最大的力气喊出这三个字，用力摔上了房门。
　　“反了反了这孩子，果然是因为跟这种朋友混的关系吗！我告诉你，要是你不去，学费生活费就你自己解决。是死是活都别来烦你爹！”父亲下了最后通牒，殷夜用力捂上了耳朵。
　　如果，这样的话……
　　前路漫漫，变数多多。谁能料到这样的自己会发生什么。
　　而如果听父亲的话呢，去了美国深造，然后再回来寻找她，这样的话……
　　殷夜躺在床上，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和他一样在看同一轮月亮，那么靠近的月光。

　　机场里熙熙攘攘地都是人，殷夜一直守在候机室的入口等待那个他盼望的女孩，她应该会穿着最喜欢的白色棉裙，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可是没有，直到广播里空姐传来甜美的声音，他起身，拖着行李去登机。
　　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殷夜的心里有小小的失落。踏上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焦急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已走了。她来了，他走了。
　　安荷望着庞大的飞机一飞冲天后越缩越小，直到最后变成一粒小小的尘埃，消失在夏天清秀的白云之间，她努力地挥手，她觉得他应该看得见她的坚强脆弱心事和不舍，他那么聪明，考试前夕带着她去看了平生第一场电影后还能拿第一，他怎么会不懂自己的心事。女孩朝空洞洞的天空挥挥手，向那一粒尘埃挥挥手。
　　殷夜拿出MP4，他把安荷拍的MV全拷贝了下来。他开始看自己为那个女孩拍的MV，那个少女行走在天地之间，明朗动人。她的长发飘逸，她的眼神凄美。最后一段是女孩的脸部特写，然后镜头慢慢拉远，白裙的少女站在山峰上，缓缓成了一个小白点。就像一粒白色的尘埃。漂浮在记忆中。他知道这粒尘埃进入了眼睛，用多少泪水都赶不走。它会一生一世在那里。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粒尘埃与别的尘埃在天空中相遇，然后分离，这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啊，每时每刻都在默默的发生，可能会不舍，可能会难过，但是还是得转身去自己未走完的旅程。行走是如此孤独，却还得坚持地继续。
　　但是有一粒尘埃守候了另一粒许多许多年了，他想他还要继续守候下去，并且相信。终有一天，它们俩可以再次相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