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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思引 ...

  •   梦随风万里
      几度红尘来去
      人面桃花长相依
      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
      莫叹明月笑多情
      *  *
      夜凉如水。紫竹林小湖的水面,蜻蜓、青蛙、荷叶、莲花,还有那么多植物昆虫在水面漾起阵阵涟漪,生趣盎然如一首交响诗。湖面中央站的青绿色身影,衣襬飘荡,与整个竹林共迎风逍遥;人儿仍是丝毫未动,恍若时空交错,身在此处而心不在此,是从某个遥远光年投射而来的幻影,千年如一日。她的云鬓依旧妖挠,发绺如丝,只是面颊唇边都不再有少女不经世事近乎邪恶的绝对天真,眼里一池秋水已深沉得不见底,沉重得令人无法负荷不敢直视,而又充满心已死尽了的不在乎。她看着湖面映着的光华圆月。

      成仙。

      修道者梦寐以求的;「神」、「人」、「鬼」、「妖」,若出身是无可选择的,至少修道可以超脱一切,终极目标是「神」。

      可姐姐一直都只想做「人」:千年道行,只酝酿出一瞬的烟火,然后,灰飞烟灭。

      姐姐一直都那么美,也最理解「美」,她直到生命消逝最后一刻都美得令人叹息,勾魂摄魄。

      --从此小青的魂魄就飘离了这个世界。

      没人再那么甜腻地喊着「小青」的时候,那个天真活泼的小青也就永远不在了。白素贞的消逝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剎那间的事,而是一整个漫长的过程--五百年--至今仍旧无止尽地持续下去。从她对法海说「等你们弄清楚情为何物,也许我会再来」的时候,那个会撒娇会耍赖的小青就跟着白素贞一起消失在滚滚洪水之中了。

      她从来不在乎神人鬼妖的标签,那样的执念在她眼里可笑得不值一提。只是,姐姐妳老说我修行不够,是不是修行了就可以更接近妳了?般若巴嘛空。般若巴嘛空。那和尚念得那样顺口,她瘪脚地念着也念了千年,几转岁月轮回,再没有什么可以乱她的心思,她要求的东西太少,早在千年前就没有什么可以令她失定力;成仙,也就差一步了。

      原来所谓成仙,就是让自己空空的,什么都不要的时候,灵魂就没有了重量,于是飞升成仙--何况现在的她连魂魄都没有了;小青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凄冷地笑了一下。一个云游得道高僧在紫竹林偶遇正站在小湖中心的小青,告诉她距离仙道不远了。

      湖面上的派对早在和尚踏进紫竹林的前一刻就速速收摊。此刻湖面死寂得发光,映着月光也映着小青的寒光。她看湖底四处游来游去却不敢跃出水面的鱼,越觉得站在湖边的和尚面目可憎。

      「我不喜欢和尚。」只有她直来直往的坏脾气,五百年来都没变。

      「阿弥陀佛。」和尚简直把这四个字当成发语词。他双手合十闭目说:「施主可想知道离成仙还差了哪一步吗?」

      小青风华绝代地一瞥,这一瞥却阴寒绝冷好似倾尽她一身蛇毒。

      好久不见了,法海。

      这是法海欠她和姐姐的。他果然颇有慧根,轮回了生生世世都出家做得道高僧,每一世却也都与成仙只差一步;五百年对于小青如过一日没什么差别,对于法海却像一亿年那么久,他已找寻小青半个千年,但每一世都得从头开始的他,道行又怎玩得过小青。小青无意阻挡他成仙,只是不想看见这个人,如此而已。

      但现在,她也一千岁了。和姐姐同年了。这样的她就可以到达有姐姐在的地方了吧?

      「施主还有尘缘未了。」

      --------------------------------

      爱早已难尽
      你的眼眸如星
      回首是潇潇暮雨
      天涯尽头看流光飞去
      不问何处是归期
      *  *

      人们都说她不像个人哪。

      灯火辉煌,纸醉金迷。厅堂中央却悬挂起贞净素帐,伊人款款抚琴,帐外只闻乐声而不见其人。隔一层纱如隔千山万水,优雅得不着痕迹的人影彷佛风过竹林那样无人能碰得上边,娴静得妖邪不侵的气息像是此人已存在了千年那么久,风云未能轻动分毫。人们说,亭台楼阁醉人眼目,酒菜好食醉人口舌,婉转琴声醉人心神,若是帐中人一出,那就要醉得人一蹋胡涂了。

      此人只应天上有。但又妖媚得不可方物。

      白.素.贞。就算只念动这几个字都引男人们遐想。想着琴声,想着操动琴声操动人心的人儿。

      她卖艺不卖身。如此才女不是金银能买动的;但她不在乎名声,无所谓名节,她和才子士人们应酬唱和,看哪个人顺眼就和哪个人往来。她随心所欲,无人能飞出她的手掌心。

      多少年来她戏腔唱得可圆润了,什么话都能说得温软娇矜,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忽悠忽悠地酥到人骨子里去。

      没有人知道「千秋阁」什么时候开在此处。无长春好驻,任凭时光流转也仍旧凋零飘落回到原点,冷眼静观过眼烟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是与失意文人或腾达仕绅一笑忘烦忧,忘心计,春宵过后,她又是那个依然在帐中独自弹琴的女人。男人们开玩笑地与她以「相公呀」、「娘子呀」相称,可从来都没有人能让她沾染半点红尘,她永远就站在那千秋阁里,无人比她更解风情,更无人能比她明白生命繁华一时的萧条。

      白素贞唯一一次曲目未毕、却走出素帐之外,是中秋夜那天。她在帐中感觉一道目光翻越千山万水直闯进来,她灼灼如星的眼分明看见帐外的男人漂亮得雌雄莫辨,黑色的沙罗斗篷罩不住那一身妖气冲天,像从某个梦里追出来索命的厉鬼。

      她「嗡」地一声弹断琴弦,一出帐外却已不见人影。

      那天晚上,她疯狂和男人翻云覆雨,正火热得难舍难分的时候,窗外的妖气就愈阴森寒冷,烧得她遍体鳞伤;她打着戏腔在男人耳边莺呓软语的时候,可以听见九月秋老虎的暑热被撕咬得嘶嘶作响。男人抚遍她全身的时候,那道目光也一点一点细心而缓慢地灼炙她每一寸肌肤,她感觉得到那道目光的主人与她有相同的感觉,彷佛此刻正与她在一起的人,是他。

      她想要留住那道目光。

      一连几天,千秋阁夜夜未眠。人们传说,那白素贞浪的呀,像蛇死缠着人不放。

      今晚,她又在帐里看见黑斗篷的男人。她追索着那双与她同样深遂不见底的眼睛,那一眼穿越了天荒地老,她看见那眼里映着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看见那里头写满了整个黑色夜空的故事。

      她酝酿了多少春秋的琴韵一时尽泄而出,众人绝倒。

      宴罢,她谢绝见客。回到房中,未及点灯,即在镜中衬着窗外淡淡月光看见背后的黑暗浓缩、凝聚,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这就是妳要的吗?」熟悉的男人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却不再那么结巴、生怯。不老实了。低沉温柔得充满诱惑。一转,又吐出冷冷的几个字:「我还是不懂。」

      札札实实的问号。

      她没有说话。吐了长长一口气,轻轻勾起嘴角笑着,便放松了身体往后倒去,在男人瘦削的怀抱里舒服地闭上眼。

      男人把她抱上床,便在床边坐着,伸手拨开她额上的发丝。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得安稳。

      窗外悄悄落下入冬的第一片雪花。

      小青梦了一个好长的梦:金山寺下普通人家,大洪水后他们在一片紫竹林外的石头上捡到一个男婴。男婴长成一个样貌俊秀但性格温吞的少年,他跟着养父母从商,虽不十分出色但也足够生活,由父执辈安排娶了某个有世交关系的人家女儿。直到五十岁那年发了一场大病,什么名医都束手无策,却由同村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医给治好了。那女医仅比他小一岁,本也彼此认识,只是未曾相熟。此后全家大小病痛无不交托与她,直到男人辞世,女医将毕生积蓄捐给已荒废了五十多年、正要由一年轻法师重建的金山寺后,便说要行医济世,云游四海去了。

      那女医姓白。人们管她叫白娘子。

      据说白娘子脸上有伤,总罩着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她用好听的昆腔说话,据说那面纱底下直到她离开村子云游四海前都仍然是一张二十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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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世情缘不负相思引
      等待繁花能开满天际
      只愿共你一生不忘记
      莫回首笑对万千风景
      *  *

      白素贞直睡了一整个冬天。

      黑斗篷男人早就不见了,此后也再没有出现。无论她再与几个男人一起,那双眼睛也未曾再出现过。

      可她似乎没有疲累的时候,今年冬天过后的白素贞,妖挠更胜以往,风情万种,颠倒众生。她有源源不绝的精力,笑得更高深莫测,眼里的光更烧得生灵涂炭,她的手指在琴弦上像操木偶线一样,那样容易就勾得人魂不守舍。

      那燃烧着寻欢之人的火,以生命为材,燃烧得更妖艳、炫目,也烧得更具破坏性、更快;下一个中秋节彷佛顷刻就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

      琴声微微一颤,帐外偷偷在桌底下还拿着书卷翻读的书生也是心虚地一震,瞥见帐内的抚琴人似乎往自己这里投来一眼,他更不敢抬起头来,一边看书一边克制自己再不能念出半点声;琴声没有中断,没有其他人发现白素贞的心念一动,音乐仍行云流水地湮漫。与书生同行的朋友亦陶醉得没顶,没发现一旁的书生都到了此处还手不释卷地读着。

      日暮汉****,轻*散****家。

      曲毕,白素贞走出素帐,一旁的侍女就端着酒壶酒杯奉上。她风骚妩媚地看了还兀自看书的书生一眼,斟满酒杯,便走上前去;书生旁的友人看的眼睛都发直了,见白素贞走到书生前面,才发现愣呆瓜竟然带着书本进酒楼来了,忙把他推醒。书生刚从书里回过神来,看见白素贞笑容盈盈地站在眼前,原本就被唬了好大一跳,又更禁不起美人妖媚的一眼。

      「公子好兴致。」

      那昆腔让人全身都酥麻,书生说不出话来。

      「公子有如此心性,让人好佩服。」巧笑倩兮,白素贞举起酒杯:「先干为敬。」一仰头,喝了。

      书生旁的友人也斟了满满一杯,用手肘戳了戳他:「喝啊!快喝啊!」

      书生再次从状况外回魂过来,露出腼腆的笑容,接过朋友的酒杯,向白素贞点一点头,皱着眉头硬干了。

      白素贞眼睛看着书生,眼角余光却捕捉着另一个人的身影;若说眼前的书生无情的干净如婴儿,那另一个穿黑斗篷的就是执念深植的妖魔了。他们两个可是长着同一张脸哪。她浅浅勾起嘴角别有意思地向那黑衣男人瞄了一眼,又更笑得风情万种,向面前的书生说:「公子长得和奴家的一个故人好像。」

      勾搭上了。友人见缝插针也和白素贞说上两句,话间总不经意地向书生扔出微微带酸或哥儿们揶揄的字眼,书生仍是傻傻笑着。羡煞全场男人。

      但这一晚,一路狂欢半年的白素贞依然难得地谢绝见客。

      她依然没有点灯。上床后,一个人影便分别压着她两手覆在她身上,轻吻她的额头、眉骨、眼、鼻、面颊。急促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这就是妳要的吗,这就是妳要的吗?和一个男人厮守终老,是吗?」

      「哎--哟--」白素贞睁开满盈着春水的眼,眼里的光闪动了一下,准确而凌厉地直探进男人眼底;男人晃了神,原本直勾勾盯着白素贞眼睛的目光也忍不住退了退。她俊逸的戏腔婉转起来:「相公你把这个这个妾身的话都说出来瞭--这些月憋得你辛苦柳--相公真是禁不起激,妾身这个那个地跟男人说两句话儿就紧张得你这样--」说完,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嚣张,那么不给人留余地。这次没有胎中的孩子打断她了,她笑得那么过瘾,笑得不可一世。男人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白素贞轻易就将一只手从他的压迫下抽了出来,她慢慢止住笑,看不透的双眼变得清澈,温柔。

      「妳终于来了。」

      只有面对这个人,她可以不唱戏。

      男人愣住了。「妳还记得?妳的记忆没有投胎忘掉?」

      「千年道行,早就脱离命运轮回。我只是选择出世为人,借用一个身分去完成做人的规矩。」沉静的声音如破出深深的水底,带起早已沉淀千百年的满湖往事与遗憾。四百多年间她的声调骚动过多少人,那温润如玉的昆腔游戏人间却将她的心思包覆成无法穿透的艺术品。无人曾听过她轻柔静穆的声音。白素贞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轻点之处,皆脱去幻象,现为原形。「小青。」

      小青睁大了眼睛,愣愣地任白素贞一点一点脱去五百年来冻在自己脸上的倨傲和冰寒--没有什么可以乱她的定力,因为她要的东西太少;姐姐就是她唯一要的。

      这一声「小青」,她等了五百年。

      眼泪滋润了脸庞,小青仍然是稚气未脱的少女模样,嘴角又勾回了些许任性,她低下头去与白素贞厮磨着耳鬓,轻轻啜泣着低语,姐姐,姐姐。像要把五百年的份一次说完。她以为时间在水漫金山寺之后就终结了,独有她延续着静止的生命,以白素贞为终点,终于和姐姐同年了;她没想到记得故事的人不只是自己。

      白素贞已经一千五百岁了。

      「你现在躲在外面偷看可以憋好几个月不出声、不漏半点妖气,果然是有点长进了。」她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轻摸小青的头。

      小青噗哧笑了,「姐姐这种时候还开人家玩笑。」

      白素贞双手捧起小青的脸,一边抹去她的泪痕,一边说:「小青,现在妳可以选择了。」

      「姐姐?」小青一听见白素贞温柔又正经的声气就有不好预感。

      「妳已经不在我手掌心了。当日若不是法海,我们不会分开;现在法海把选择权归还与妳,妳仍然可以选择回紫竹林做蛇,也可以继续修道成仙,未必要跟在我身边。」

      小青脑袋又空白了一阵子。她微微蹙起眉头,倔着语气说:「那姐姐呢,姐姐也可以选的。」

      「傻小青。」白素贞眼里氤氲着水,就像那天斗法过后一样,温柔得令人不忍卒睹,轻轻地顺理小青脱绺的发丝。「我不是选了在这里等妳四百年了吗?」

      「姐姐不学做人了吗?姐姐不再找许仙了吗?」

      「那都结束了,不再唱人间世故了。知道什么是眼泪,知道什么是情了。」白素贞勾起小青的下巴:「妳现在不也知道了吗?」

      姐姐。

      不去紫竹林,不必去做人,也不用修道了。

      我只要去姐姐在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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