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气球》长安山

1、1

　　很多年之后，你又回到了这个小镇。你发现这深处中原山区的小镇变化的让你感到惊诧，在这十年里，足足扩大了十几倍。变得那么漂亮，嘈杂，和陌生。你站在红星桥头看着美丽的广场和霓虹灯，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初春的夜风混合着河水的腥湿带着温暖的寒意将你包裹起来。你闻着这气味，才慢慢觉得有些熟悉了，你想，又回来啦。
　　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从前的朋友，当然从前的朋友们也早已失去联络，你又来到这里。背着双肩包，里面除了换洗的一套衣服，就是你妈妈硬塞给你的水果，茶鸡蛋，还有一只烧鸡，放进去多少还有多少，你根本没有吃。送你出门的时候，你的妈妈什么都没有说，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眼神让你只能绷着不看她的脸，生硬的说了句我走了，过几天就回来了。你一直以为父母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一刻你明白，他们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提罢了。
　　此刻你已顾不得去想父母的心思，那回忆如腥咸的河风扑面而来，侵入所有你空着的地方，占满你的思想。你站在桥头的十字路口很久，像个流离失所的疯子。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满月高高悬在天空的中央，气温适度。你沿着河边走着，街边都是卖烧烤的大排档，五颜六色的塑料帐篷外站着谋生的店主，一张张油腻朴实的脸带着满足又卑微的微笑。有店主招呼你，小女子，吃饭不？那是熟悉的口音，曾经你将这方言说的地道纯熟，而现在你说出嘴的却是标准的普通话：不了，谢谢。来吧！进来，好吃的！我很有名的！店主见你说了普通话，也改了别别扭扭的普通话答你。好吧。你笑着进去坐下，你实在需要有个人和你说说话，把你从过去拉回来一点点。
　　邻桌坐着几桌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带着青春的骚动和年幼的快乐。你上初中的时候，下了自习也经常和同学们来吃烧烤，热热闹闹的围上一桌，男生们偶尔逞英雄还喝一杯啤酒。那时候你和叶子最好，两人老是黏在一起，叶子对你有一种奇怪的崇拜和欣赏，总觉得你什么都好，处处维护你。那天一起吃烧烤的时候，叶子去点菜，你在后面说了一句，我要三串腐竹，不要辣椒的。老板接了一句，哎呀，腐竹这是最后三串了，那个男孩子点的。叶子劈手就抢了来：让给我们！又将手里的腐竹串狠狠抖了抖，想晃掉上面的辣椒。你回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那个有些尴尬的男孩，他是齐楠，正扶着自行车等着，不想宵夜就被人抢了。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个初春的晚上，齐楠穿着海蓝色的校服裤子，校服的上衣却被他搭在了车把上，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一件灰色的毛坎肩，瘦瘦高高的身子斜斜倚在自行车上。你走过去笑着问他，不冷吗？他摇摇头说，我还热呢。风忽然转向，夹着热气向你刮过来，于是你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阵，咳嗽起来。他又说，我不吃腐竹了，给你，就是已经有辣椒了。好，谢谢，我就不客气啦。你说，又在嘴边挥挥手：这烟倒是挺呛人的。那你赶紧进去吧，我先走了。他笑了，又抬起眼冲里面扬扬眉，算是和里面的同学打了招呼。明天见。他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只有你一个人听的见，以至于你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就在你还在质疑的时候，他已经骑上车走了。在橙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像鸟儿一样滑出去，到了桥头的拐弯处，也不见他减速，只是斜了车把任由车子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他的袖口散着，风吹的他的袖子在胳膊上晃动。你总觉得是记忆骗了你，这场景太精细，像电影镜头一样精细，有特写有远景，有跟拍有俯拍，他消失得那样快，而你却偏偏清楚的记得他那晃动的白袖子。
　　吃过了夜宵，你在京九路上缓缓走着，寻找你当初住的房子。你刚来这个小镇的时候，这条路刚刚修建，取名为京九路，因为那年这个小镇要开始修铁路了，京九铁路。你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当年的宿舍楼，只好去问路。你进了一个小超市问老板，从前的粮食局在哪儿？老板抱着孩子指指前方，再过去二十多米就是的。你踏着精致的人行道，沿着郁郁葱葱的绿化带看去，看到了你住过的房子，你心里想，至少它还在，没有变，没有被拆掉。从前的宿舍筒子楼已经被改作宾馆，其实就是招待所，条件很差，价格便宜。
　　你躺在潮湿的褥子上，头下的枕巾渗出一股股霉味，前方的十八寸电视呈半雪花状态，发出呲呲啦啦的杂音，而天已经很晚了。你瞪着斑驳的天花板，艳俗的壁灯，渗着水纹的墙壁，你瞪着这房间里所有的物什，无法入睡。你的左心房在尖叫，右心房在痛哭，而你的躯体像尸体一样安静，安静的你觉得自己开始耳鸣。你的头冲着窗户，你仰起头看窗外，于是所有的景色都翻了个个，外面是暗红的霓虹还有橙黄色的路灯，庸俗腐烂，生机勃勃，天旋地转。你翻身坐起，快速的穿好衣服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你还记得那条路线，曾经这条路对你老说很长，意味着和朋友们玩耍打闹聊天八卦。而现在你才发现它是那么的短，一会儿就走到了。你看着那个大门，它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傻兮兮的戳在那儿，是一本书被打开的造型，一本破旧的书。你走进去，整个校园空荡无人，学校一点都没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它是座初中，而现在是个小学了。月光很好，没有云彩，你踏着月光走上台阶来到教学楼第一层最左边的那个教室，那是从前你的班级，一四班。偷懒的值日生并没有关好窗户，你抓着窗棂往里看，可以清楚的看到教室里的摆设：红色的课桌椅，水泥讲台，黄色的讲桌。你看着第一排最里面靠墙的那个位子，恍惚觉得有个小个子男孩正冲你笑的无害又灿烂，他忽然举着手大声说“老，老师！我的椅子不见了！”
　　“那你的椅子呢？”总是一脸坏笑的班主任漫不经心的说。“报告老师，我不知道我，我知道了就不用跟你说了！”发言的男孩永远那么楞。“那出去找啊！唉，窗外那个是不是，都是脚印脏兮兮的那把？！”“哎呀，就是的，谁把我的椅子拿走了！同学间要互相帮助，不是这样，这样不好！”“还不去拿回来？！已经上课啦！”
　　男孩一溜小跑着去了，你和齐楠却忍笑忍到内伤，那个男孩是齐楠的同桌，叫杨东，椅子是你拿来垫脚采桑葚的，齐楠好心递给你的。想到这些，你兀自笑了起来，当视线滑到杨东旁边的座位，你的心变得温柔。你的灵魂已经走过去，坐在那个位子上，把脸轻轻放在桌面上，抱着这张课桌，抚摸它。你说，齐楠，你答应我吗？
　　后来这个学校一直流传着一个恐怖的鬼故事，版本很多，却大同小异。而恐怖故事的亲身参与者之一，就是你，袁菲。你听着这些故事，只是想笑，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如今又回到这个教室，还是半夜来访，一定更加恐怖吧？你想着，直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