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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山雪满雍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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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沙遍地,鲜有人烟。
剪剪在帘外喊:“姐姐,天晚了,挂风灯吧。”
月夕应了声,掀开车帘,伸手将风灯挂上车钩,抬头望见一片光景肃杀,垂天乌云朝大地压来,仿佛要轧断最后一线天光,将整个尘世拉入虚无。
月夕从剪剪手中接过车缰,只见一旁的黑油车篷板随着山路颠簸微微颤抖着,那般单薄分明是抵挡不住寒风的凛冽,不由得皱眉道:“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也不见人影,要不我们往回赶,好歹回头十里,还有几户人家。”
剪剪将通红的手塞进护手套,眯了眼,蓦然将手伸出来一指,惊道:“前面好像有人!”
果然,朔风略停,目及之处的那片黄沙尘雾此刻也散去了些,依稀能看到两个身影,一黑一白。剪剪年方十五,比月夕小两岁,小孩儿心性还浓,当下便喜道:“有人的话,附近就一定有村落,哈哈,太好了,我们今晚不用雪天里赶夜路了。”
雍州地接北疆和西域,是通商往来必经之地,流传着不少奇门异术,但由于气候恶劣,物产贫乏,百余里鲜有人烟。眼下晚来天欲雪,能投宿到村子里是再好不过了。
月夕赶车到跟前一看,那人影竟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衣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净。按理说,如果这两个孩子是路遇山贼,或是迷了路,看见有马车来应该欣喜若狂,然而此刻他们只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盯着马车,那眼睛里是眼白多,眼黑少,露出饥馋的光。
剪剪被孩子的目光盯得发了毛,在月夕耳边悄声问:“这天寒地冻的,他们两个小孩身边也没有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月夕暗心里打了个问号,问道:“两位小兄弟,这附近可有村子?”
白衣孩子答:“往西北一里,有个马鞭村。”
黑衣孩子答:“往东北一里,有个马鞭村。”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答案却迥然不同。剪剪一怔,扬起下颌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架势,唬道:“你们不要骗我,我可是很聪明的,西北和东北根本不在一个方向。”
月夕看了她一眼,剪剪便缩了脖子不敢再说话。月夕柔声问道:“敢情有两个马鞭村?两位小兄弟若是住在村子里,在下愿带你们一程。”
谁知那黑衣孩子垂了眼,瓮声瓮气说:“不用了,我们等人。”
那白衣孩子看她们一眼,默不作声地拣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半圆,然后指着相交一点处说:“这里就是马鞭村,沿着路边的杉木走就行。”
弄了半天,原来两条路成一个圆,最终相交一点就是马鞭村。剪剪格格笑起来:“居然还有这样的路,让他们怎么给我们指路啊?!姐姐,咱们随便挑一条走吧!”
月夕点头,扯紧车缰,扬鞭一挥,枣红马暗嘶一声后,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两个孩子还站在原地。
黑衣孩子皱了皱眉头:“白子,两条路都到村子里,你说他们为什么总爱纠结西北和东北?”
白衣孩子仰头望天:“是啊,清蒸和红烧,对他们来说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黑衣孩子这才松了神色,涎着一张脸道:“哥,咱们今天又有好吃的了吧?看他们去了东北,估计今晚是红烧,最合我口味了。”
白衣孩子翻了翻眼皮:“下次再有人来问路,你也要回答西北——我喜欢清淡点的人肉。”
一里路本就不算远,几个鞭子甩下来,村子已近在眼前。
马车刚入村口,一栋两层小木楼便映入眼中。那小木楼年代久远,不过可以看出经常修葺,还算规整。门楼上挂着一幅已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挂幅,上书四个字:马鞭客栈。
剪剪用肘碰碰月夕,笑道:“姐姐,你说,这村子怎么这么怪,又不是什么驿站,一路走来也看不出有人造什么马具,为什么连个客栈都加上马鞭两个字啊?”
月夕目光泠泠,抬手往她脑袋上一点,带了几分嗔怪道:“到了人前,记得叫我少爷,还有,快去敲门。”
话音未落,那客栈的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灰布衣裳,肩披毛巾的店小二来,见了她们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两位客官是要住店?快里面请!”然后转头往门里喊:“大牙,还不过来将马车牵到后院!”
一个黑脸汉子应声从门里走出,殷勤地将缰绳接过,那匹枣红马却头一拧,暗嘶一声,扬起前蹄,把那汉子吓得黑脸都有了几分发白。月夕上前一把扯过马缰,轻柔抚摸马背,枣红马才慢慢安静下来,低头舔起她的手心。
月夕有些戒备,望客栈里一望,因为不着灯火,大堂里黑黢黢一团,不由得紧了紧眉心,问道:“这客栈没人住?”
“客官,眼下正是淡季,今儿除了你们,没有其他客人。”那小二低眉顺眼地说。看他的神态,一时难辨真假,而且经过这么一折腾,天彻底黑下来了。月夕一瞥直嚷着饿的剪剪,半信半疑地让那个叫大牙的黑脸汉子将马车牵走,一甩袖进了客栈。
客栈冷清了点,一眼望去,几排桌椅放得歪歪斜斜,但擦拭得总归算得上干净。月夕和剪剪挑了个位置坐下,便让店小二上些饭菜。
“就点这些吧,看你这店也做不出来什么好菜。”剪剪皱眉啜了口热茶。店小二闻言,咧嘴一笑,说:“客官莫小看了我们这小店,旁的没有,人参燕窝还凑合着能做。”
剪剪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人参燕窝!”
月夕不动声色,平静地按住剪剪,淡淡道:“那我们今日便要尝尝这人参,小二,再上份热汤。”
“好咧!”店小二一声吆喝,快步走入后堂。月夕装作随意打量,锐利目光扫过每个边边角角,一眼望见那黑脸汉子正从楼梯处拐角探头看她,眼神复杂,甚是可疑。
见躲不住了,那汉子干脆走出来,一脸讪笑:“这位客官,您的马已经安顿好了。”
“嗯,那带我去,”月夕站起身,隐藏在袖中的手已暗自抚上一柄匕首,“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车里了。”
剪剪正要喝茶,听到这话一愣。那汉子站着没动,只是冷笑着说:“什么样的重要东西,放在车内何处,我帮爷儿拿来便是。”
这时,店小二捧着托盘从后堂绕了出来,口里高声喊:“哎——千年蜜酿人参鸡汤,附送两只本店特色卤味凤爪,给两位爷上来喽,热汤稍后——”
嗅出饭香,剪剪迫不及待地揭开面前食盒的罩子,朝里面一看,只见汤盆里浮着几根胡萝卜,一旁有两根炸得通红的根状物,哪里有什么人参!
剪剪哭笑不得,拿胡萝卜当人参卖,这黑店真是一本万利。她正要开口,却见热气散去,那汤里原本不知何物的通红根状物,竟是两根手指头!
“人……人手……!”剪剪指着盘子,舌头都转不利索了。月夕猛地踢翻桌子,一盆汤汤水水往店小二和黑脸汉子砸去。她一把拉过剪剪,从袖中掏出森亮的匕首挡在面前,寒声道:“黑心店!”
那店小二躲过汤盆,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客官不识货就别忙着恼,这人参可正得很,从西域贩来的呢!别看那卤味凤爪不中看,吃在嘴里可是香得很!”
眼看着店小二和那黑脸汉子面色不善地走过来,月夕眸光森冷,大喝一声:“杀人越货,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店小二冷哼一声,“你们临死前就让你们做个明白鬼吧!我们弄来人肉,也是给挨饿的父老乡亲们吃的,而且早就告诉你们这是骗局了,你们还往火坑里跳,所以你们就该有锅中肉羹的命,死了做鬼休要再找我们!”
“你根本没有告诉我们!”剪剪大喊。那黑脸汉子哈哈一笑,说:“马鞭镇,谐音马扁,合在一起就是个骗字,是你们不明白!”
月夕揪起剪剪后背的衣裳,吐出一个“逃”字,便猛然将她往门口一推,借着这股反力手握匕首向那两人扑去。
黑脸汉子迎上来,身形竟如闪电般敏捷,一侧身躲过匕首,粗壮的手去抓她的手腕,企图夺过匕首。月夕身形娇小,低身躲过,灵巧地绕到汉子身后,手肘往他后背上狠狠一砸。黑脸汉子猛然往前趔趄几步,扶着桌子边才稳住身形。他喘着气,骂道:“点子够硬的,没想到这小白脸还会两爪子!其他人都死哪去了?”
店小二绕过两人去抓剪剪,剪剪不会打架,却也十分凶悍,两只纤纤小手抓起方桌上的盘碗向店小二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这家店就这么几只十分像样的盘碗,店小二心疼得直咧嘴,赶紧左手接、右手接,却总快不过剪剪抓一个扔一个。只片刻功夫,他手里抱了一摞盘碗,地上是一片白花花的碎瓷片。店小二没好气地回道:“都在后院杀马呢!你还不快叫几个过来!”
月夕不知道这店里还有多少帮手,心里一急,手腕一翻,那柄匕首便向黑脸汉子飞去。黑脸汉子偏头躲过,正暗自高兴,谁想到匕首的柄上系着一根细银链,月夕手腕再一翻,那匕首便刷地甩了回来。黑脸汉子吓得一声大叫,急忙往后蹿躲,匕首擦着他的脖子,拖曳出一道银色流光,留下一道血痕。
剪剪那边丢完了盘碗,绕着桌子跟店小二乱转,边转边叫:“姐姐姐姐,怎么办?”
月夕心里急得火烧一般,方才那汉子谙透了她的招数,躲避得更是精妙,她越是出手快狠,越是无法摆脱这个身强力壮的黑脸汉子。忽听耳边传来剪剪的一声惨叫,她循声望去,只见剪剪扶着膝盖跌倒在地,店小二面露得色,手指间夹着几块棱角锐利的瓷片。
就这么一分神,黑脸汉子已经抄起板凳砸向自己,月夕忙抬手一挡,板凳哗啦一声碎落满地。她攥紧长链匕首,回身控制方位,却见——
不知何时,店中竟多了一个玄衣少年。
他应该是刚好路过,还未来得及脱去身上落了薄雪的玄皮大氅,一只脚踏入门槛。剪剪被店小二追着,正好冲到他身前,一个站立不稳便跌入他的怀中。
少年抬起脸来,由于路上风沙大,那张脸上竟蒙了块黑色面巾,只露出两只深邃的眼眸,眸中寒光一片。他一手抱住剪剪,一手往店小二那边一挥,店小二没来得及吭声便倒在地上。
数根银针扎在店小二的额头、眼睛,鼻梁上,所刺之处流出红蛇一般的鲜血。他已是一个死人。
剪剪惊魂未定,转头对那玄衣少年感激涕零道:“多谢这位少侠出手相救,这店是黑心店,想要拿我们做人肉点心呢!”
玄衣少年沉默不语,抬手往剪剪背上一击,咚的一声,便敲晕了眼前的女孩儿。
“剪剪!”月夕惊道。
黑脸汉子醒过神来,扔下手里的板凳,拔脚便往后院跑去:“张小二被杀啦,来人啦!”玄衣少年抬手一挥,只见白光闪过,几根银针刺在黑脸汉子的后背上,他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月夕冲到门前,瞪着那玄衣少年:“你是什么人?放开她!”
那玄衣少年也冷冷地回瞪过去,不疾不徐道:“我不会伤害你们,不过,也不是白白救你们。”
“哦?”月夕挑了挑眉,低了低手中的匕首,语气也中松了戒备,“说吧,你救我们,是要我们做什么?”
果然,这妥协的语气让那玄衣少年失了戒备,他不答话,伸手在剪剪的背上点了几下,将她猛地一推。剪剪转醒过来,咳了几下,跌跌撞撞走过来,躲在月夕身后瑟瑟发抖。
“要你们做什么,等下便可知晓。”
月夕不再抬头看他,只抱着剪剪,在她耳边轻声道:“剪剪,我们的马被这帮贼人砍成几块了。”剪剪会意,微微朝月夕点了点头,。
她们两人都是咒师,两人只要集中意志力,一同施咒就会产生强大的咒力。方才的打斗乱糟糟一片,此刻却是一个难得的空暇,足以让她们聚精会神。月夕气沉丹田,凝神会思,口中喃喃有词。玄衣少年顿觉不妙,正要动作,忽闻一声马嘶声破空而来,紧接着前堂连接后院的门被“哗啦”一声撞碎,一匹枣红马直直往这边冲来。
“抓紧!”月夕一声断喝。剪剪埋下头,死命抓住她的肩膀,随着月夕纵身一跃,她们便稳稳地跨到马背上。少年闪到一边,袖中却放出无数道白光。眨眼之间,马肚子上便出现了数根银针。
枣红马却丝毫不受影响,依然跳出客栈大门,须臾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玄衣少年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默然立在原地,将面巾缓缓取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不过十七、八岁,周身冷峻卓然,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绝。
两个黑衣人从他身后悄然降下,向玄衣少年抱拳跪下,齐声道:“主子,后院的人已全部解决。”
玄衣少年头也不回,寒声道:“她们骑着那匹枣红马逃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走出队列,道:“属下亲眼所见,几个村民将那匹枣红马大卸八块,为何……”
“哼,难道是回生术?”玄衣少年道,“死人都能够被她们复活,何况是一匹马——看来此行非虚,我们找对人了。”
另一个黑衣人声音略粗,道:“主子,有我们二人在,必能将她们抓住。”
“未必。”玄衣少年淡淡地开口,一指门外肆虐飞舞的鹅毛雪花,“附近地形复杂,这雪又不知何时会停,马蹄印很快就会被掩盖,此时她们若是往山洞中一躲,找她们可就难了。”
躲入山洞是他目前是最好的猜想,大不了他调兵搜山。但她们身怀异术,若被雍州宁王的爪牙看上掳了去,那他一路追踪的功夫就白费了。思及此,玄衣少年“嚓”地一声抽出佩刀,一地白银在刀身上映出雪亮的光。
玄衣少年将刀柄递给其中一个属下:“往我背上砍一刀。”语气竟然淡然若水。
“主子!”黑衣人异口同声地喊。
“砍!”少年低喝一声,清冷目光扫过三人,“你们连军令都敢不从了吗?”
长久的静寂之后,空气中有刀剑划下的风声,雪地上旋即溅下一道血线,嫣红刺眼。
“将这个村子里的活人都抓起来,点起火把!”玄衣少年目光如炬,完全无视背上一道骇人刀伤,正往下淋漓地滴血。
几道黑影跃入浓稠夜色,疏忽不见。与此同时,刺骨朔风也夹带着雪花在这场云荒大地上呼啸而过,预示着一场更大的考验即将来临。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生的疼。月夕咬紧牙关,手握缰绳紧盯前方。前路茫茫一片,雪粒子扑面而来,根本看不清路,也无从辨别方向。
一路上风餐露宿,尝尽酸甜苦辣,只为能完成师父的嘱托,找到回生术。没想到她一时大意中了马鞭村的圈套,这下又要耽误些许时日。还有那个玄衣少年,他们究竟是何许人也?
她心念一动,回过神后忙聚集思绪,但已是来不及,□□那匹枣红马突然停住脚步,头颅滚落在地,接着四条马腿竟然朝四个方向倒去!
月夕忙略运轻功,侧身展臂将剪剪紧紧抱住,几步便稳稳着了地。她再回头,便只见那匹枣红马碎成几块,七零八落地躺在雪地上,皮毛上混着紫的血迹,白的雪粒,对比起来刺眼无比。
偶人咒是一种比较凶险的咒术。若马被砍成几块,用此咒语可将尸块迅速粘连在一起。骇人的是,马尸粘连到一起之后,还可以奔跑如常。不过,这样的马,不知疼痛,不知疲惫,如果施咒人稍有意念分岔,尸块便会重新分离。
月夕并不答话,站在马尸旁,想起这匹马陪自己走过千山万水,眼中有些酸涩。她解下身上那件白色大氅,轻轻披在上面,低头不语。
剪剪在寒风中瑟瑟,眼睛一红,道:“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这大雪天里,没了大氅如何御寒……”
“剪剪,这件大氅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月夕淡淡道,“那些人武功高强,不将马尸盖住的话,血腥味散开,枣红马便会暴露我们的行迹。”
剪剪愣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得更紧了。马鞭村是不能回去了,若是不快些找地方落脚,下场不是冻死就会被饿死。所幸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一座废弃已久的茅屋,得以安身度过这雪夜。
茅屋四处透着风,阴冷无比。月夕搂着剪剪,坐在一处干稻草上,伸手将大氅的一半裹住她,只觉得两人的身体如冰块一般。
“姐姐,这边有火镰!”剪剪轻喊一声,将什么东西塞到她手里,“我们可以生火取暖了!”
她摸了摸,硬硬的应该是火石,毛绒绒的应该是火绒,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物事丢了出去。
“姐姐?”剪剪哆哆嗦嗦。
月夕伸出手,紧紧握住剪剪的手,道:“不要生火,那个黑衣人说不定看到火光,就会找来这里……忍过这一夜就好了。”
一片沉默之后,黑暗中响起剪剪的嗫嚅:“那个黑衣人并不想杀我们,要不,要不我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