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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琼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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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吹过,熄了桌上的灯火。
空荡荡的金殿,顿时陷入一片静谧的漆黑。
一旁服侍的李福禄早已差了人去寻来火折子,我停下手中的笔,抬手揉了揉额角,淡淡道:“福禄,外面可是下雨了?”
“回陛下,已经下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么……”我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漫不经心道,“原来在这里坐了已经这么久了。”
正说着,找来火折子的小太监已经重新点亮了蜡烛,我望了一眼桌上的奏折,一边已堆积如山,另一边只剩下寥寥几本,于是抬头对李福禄道:“随朕出去走走。”
李福禄有些犹豫:“陛下,天已经黑了,何况还下着大雨,不如……”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我一眼,见我目光坚决,只得无奈道,“陛下总得吃点东西再走。”
我望着他关切的神情,心中微微有些动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即使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离弃。虽说起于主仆,这些年下来,情谊却早已超越了主仆。
我知他是为我好,可惜实在没有胃口,只能摇头道:“不必了。朕只是想出去走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
李福禄叹了一口气,转身从房内拿出一件披风仔细系在我的身上,这才走到门口为我撑开伞。
我见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时有风吹过,将雨伞和灯笼吹得东摇西晃,让他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的,于是轻轻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灯笼道:“还是朕来吧。”
李福禄忙道:“这怎么敢当!皇上可是在折煞老奴么!”
我笑了笑:“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出来,又不肯多带几个人,你也不至于此。何况,一个灯笼而已,无妨。”
李福禄动了动嘴皮子,却没再开口反驳,顺从我去了。
雨算不上大,只是密集。淅淅沥沥地从空中飘落下来,落在伞上,叮咚作响,皮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水洼,溅起一地水花。
先帝喜欢低矮的植物,由此御花园里灌木为多,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笼在静谧的夜色里,微微透出几许凄清的味道。
“记得前几日听皇妹说园子里的牡丹开了。”
“十七公主说的不错,若是艳阳高照,该是一副极美的景致。”
我笑了笑:“看来朕确实错过了很多,也难怪云溪那丫头老是笑朕孤陋寡闻了。”
李福禄也笑:“皇上的确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时间长了,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我没有再接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
李福禄也许还想开口再劝些什么,见我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也只得轻轻叹息一声,作罢。
许是走神太过严重,竟未察觉到前方有一团黑影正急急地朝我冲过来,待李福禄拉着我企图避开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我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撞得往后直退了几步,飞溅的水花晕湿了衣袍的下摆。若不是李福禄在一旁扶着,只怕我早已跌进了水洼里。
听得李福禄一声大喝,那黑影已经跪在了地上,匍匐着身子不断磕头。
我的显然是个宫女,看着装,品级不高,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奴婢,战战兢兢地跪在青石路上,额尖与青石板撞击的“砰砰”声声声入耳,带着说不出的惊恐绝望。
在她的身旁,一个黑色的木匣子已经摔碎了,原本装在匣子里的东西散落在地上,无奈哀婉。
我望着夜里的那点点雪白,身子晃了晃,面上早已变了颜色。
琼花——
李福禄扶着我的胳膊,急切道:“皇上,我们回去吧。”
我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去泠苑。”
“陛下——”
我摆摆手,“福禄,走吧。”说着,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那个宫女一眼,举着灯笼慢慢朝泠苑走去。
云溪常常怪我冷漠,想必,确是如此了。
·
站在泠苑门前的时候,我分辨不出自己的心情。
用藤蔓精心装饰的门帘,因为缺少打理,而生得有些恣意和杂乱。融在丝丝缕缕的雨线里,愈见荒凉。
三年了。
我已三年未见琼花。
睿。
一如三年未见你。
不让身边的人提及与你有关的一切。
不给自己回忆的权利。
不去看不去听不再想。
其实,只是因为不敢罢……
可惜,有些东西禁锢得越久,越是脆弱,稍不留意,便溃不成军。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讽一笑。
但凡存在过的东西,就会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即使我再勉强再努力,也不过暂时麻痹,徒劳而已。
我推开李福禄为我撑起的伞,独自走进雨中。
那一天,瓢泼大雨,我也是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里,静静凝望满园琼花。
那么恨,却又那么无力。
一拳重重地捶在树干上,溢出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洗净,也不觉得疼,只是那样疲惫,那样无奈,那样绝望。
雨水把琼花打落了一地,我就倒进那一片琼花里,任凭大雨将我湮没。
“皇上,跟老奴回去吧。”李福禄终是撑着伞,走了过来。收了回忆,我回过头,静静一笑:“好。”
“福禄,他说他是我哥哥,所以不能爱我。可是我知道,即使不是,他也不会爱我。”
“爱一个人,从来与那人的身份无关,不是么。”
·
从泠苑回来,我渐渐浑身发热,于是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去。隐约知道李福禄传来了太医,然后小心地给我灌下了不少汤药。
半睡半醒中,我梦到自己再次来到了泠苑。
伸手拂开藤蔓,入眼便是一片雪白。微风吹过,捎来阵阵花香。
这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却教我几乎,瞬间落下泪来。
睿。
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
一簇簇洁白的琼花球,拥着高大茂盛的梧桐,白绿交汇,相印相称,梧桐粗壮的枝干下,垂拂着一架精致的秋千,黄金做的链锁,蓝田玉做的板,春风拂过,铃铃作响,莫名的,带着些清冷孤寂的味道。
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双眼,细细看去,秋千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黑发似墨,白衣如霜。
绸质的衣摆随着秋千的晃动而轻轻起伏,恰似素蝶蹁跹。黑密的长发只用了一只玉簪随意地半绾在脑后,些许不受束缚的顺着脸颊散落下来,温润却又不羁的美。
他的眸光深邃,静静地遥望远方,仿若有所期待。
头顶的琼花纷扬而落,竟落了他满满一身。
良久,他似是回过神来,捻起膝上的一片琼花含进嘴里,满足一笑,笑容清浅淡然,衬着残余惆怅的眼睛,却又说不出的蛊惑。
他侧过脸,似乎发现了一旁的我,于是笑着对我招了招手,温柔的波光自眼眶迤逦而出,甚是好看:“小泽——”
我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缓缓地伸出双手迎向他——
然而——
伸出的双手却怔怔地停在了半空中。
不知何时,秋千上早已没有了那袭白衣,徒余一地残花怅然。
琼花再美,失了他,也只剩空华。
唇边来不及收回的笑容,终究化成了一道哀凉的叹息——
睿……
“睿——”我从梦中惊醒,脸颊触到一片冰凉。竟是泪水浸湿了枕巾。我伸出手摸了摸双颊,指尖沾染的水光在昏黄的灯火里明明灭灭,不真实的荒凉。
“皇兄,你终于醒了。”守在床边的少女一把抱住我,抽泣道,“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飘摇的枝叶,默然无语。
梦境那样真实,此时心口泛滥着的酸涩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皇兄,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放下了……”云溪悲伤道,“为什么,皇兄!你这样折磨自己,就为了早已不在的六哥,值得吗?!”
我垂下眼帘,失笑。
值得吗?
世人常常会这样问我。
分出值与不值,然后呢?
然后就可以不再爱得像一个傻瓜了么?
若真的可以明知不可为便可不为,那么,我怎么会囚禁了他那么多日夜,他又怎么会那么恨我入骨?
求不得,不得求,却偏要求。
兜兜转转,几番纠缠,一身执念,终不过是伤人伤己。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从云溪的手中接过绢子捂住双唇,却依然听见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在空旷的大殿里寂寞地回响。
好不容易温度降下去的双颊,也因为这番咳嗽重又泛起了红光,我捏着素白的绢子,几乎快要把心肺都一齐咳出来。
“皇兄,你咳血了!”云溪惊道,“我去传太医。”
我拉住她的手,“不必了。”
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咳血,多半是因为风寒,并不打紧。
“你守了很久了吧,赶紧回去休息。我倦了,想歇下了。”
云溪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得行礼告退。
我望着她纤弱的背影,轻轻叹息。
我唯一的胞妹,早已过了及笄之年,这些年,到底是我耽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