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三寸月光

1、【宫婢篇·入宫】

　　汉帝十三年，三公辅政。诸侯五国并立，分别为齐、燕、赵、魏、蜀，其中燕国最为繁荣，蜀国实力较弱，其余三国实力相当。今早，圣上刚下手谕，立帝后次子刘城为太子，大赦天下，邀请各诸侯及众臣齐聚共商立嫡之事，并在长生殿设宴邀请。自然，萧右相也在名单之列。

　　我叫穆雪，穆家的养女，现是萧家二女萧容的侍女。今日要进宫面圣，自然要为萧容悉心梳妆打扮一番。

　　锦缎裹胸，盈盈白纱，若隐若现，竟有半抱琵琶犹遮面之姿。狐裘雪衣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子，一头流云髻如凤舞，秋水含眸，樱桃小唇在粉白的脸上如冬日红梅般艳，我竟心生羡意。她微微一笑，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来似乎很满意今天的装扮。
　　我心中冷笑，萧容生来就有一副楚楚依人之貌，内心却十分阴暗残忍，我深喑她的计谋手段，却只能冷眼旁观。

　　视线落到一地白雪上，我不由地恍惚了下。

　　想起五年前，父王逼我饮下宫中鸠毒，正是那漫天白雪的时候。
　　那次，阿曼偷换了那瓶毒药，我饮下了假死药，然后收养在穆家。

　　而当我双十年华，穆家夫妇要我做个抉择。萧家曾经是穆家的救命恩人，萧家二小姐正处书龄，需一名侍女；明年是皇帝选秀的一年，如有幸，可一生荣华富贵。
　　是要竞选秀女，还是留下来为萧家报恩。

　　我选择侍女，抛弃荣华富贵。
　　因为。
　　我知道那深庭宫阙的险恶，自叹弗如的计算阴谋，数不清的冤魂鬼案。
　　我的心早已经麻木，对于荣华富贵，我已经再无留恋。

　　我与她一同度过五年，萧家深院，她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我纵然有怜悯之心，却也无能为力。汉皇摆宴长生殿，野心强大的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扶摇直上好机会，但太子至今未娶妻，众臣想必也趁此送女进宫，以求在朝野中取得更大的权势，于是我便给她梳了最衬她的流云髻以此相助。今日她展颜一笑，想必是很满意今天的妆容，但我却从她脸上读到隐约的害怕担心。我心中冷笑，但脸上还是维持最初的平静。

　　“今日小姐定会拔得头筹。”我为她戴上梅花钗，乌黑的云髻便多了一点白，如雪如梅。看着她，眼眸中满盈笑意。

　　她却反常的冷静。

　　凝视我一会儿。

　　“我希望你帮我个忙。”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含着恳求，望她柳眉，我已知晓她的用意。
　　点点头，她在我耳边轻诉。
　　不过是打听汉帝太子刘城以及后宫形势消息，并无直接性的威胁。

　　“二小姐，奴婢必定竭尽所能。”我行礼，心中已有准备。

　　话音刚落，她紧蹙的柳眉舒展开来，像是如释重负。可是我却从她瞳孔深处看到了一丝丝隐隐约约可以忽略到看不见的阴狠毒辣。相比较她的狠毒，我更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我摸了摸脸上的早已经干涩的蜡膏，心中暗自涌动过一丝心悸。

　　如若我的身份被揭穿……
　　我努力抛开心中的杂念，待萧容用完午膳，我便潜入宫中。

　　长生殿中每个宫人都在忙碌着，空荡荡的长生殿摆了几张金桌玉凳，添了几座金狮银虎，与金碧辉煌的龙飞凤舞图相得益彰，不仅不显得喧宾夺主，却更显奢华大气。
　　我也随宫女一般，用破旧的抹布擦拭原本已经很干净的桌凳，在忙碌的间隙，偶尔听见几个宫女边擦洗桌登边谈论，我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装作无关己事的样子，但还是小心翼翼收集有关有用的讯息。

　　“太子好像病了好几年了…怎么突然就好了？”

　　“皇上这次好像还很高兴呢！”

　　“三王也会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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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嘀咕声不绝入耳，那些宫女又似乎很担忧自己嚼舌根的下场，声音慢慢的变小，模模糊糊的。

　　“众位姐姐们，你们在谈论什么呀？”我问，脸上带着笑容。

　　“宫中琐事而已，具体的你还是问那位挂灯笼的公公吧！他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人群中一位如娇花一般的女子捂嘴笑着说，笑声如银铃一般。
　　当她的眼睛扫过的脸上的那块痕迹时，眼中含着鄙夷。

　　我的心暗暗的说，这个女子定不简单。

　　我转身询问那位公公，顺带递给公公一锭银子，公公心中知晓必定是为自家小姐所来，含蓄一笑，然后轻轻到来，“汉帝有八儿八女，刘城为三皇子，是王婉王皇后的次子，自小乖巧可人，小小年纪便有立志报国，造福苍生的祈愿，八岁作出令众臣为之叹服的《治世赋》，其才华胸怀抱负是众皇子皆比不上的，或许是天妒英才，三皇子《治世赋》一出，次年便得了怪病。最近似是好了才设宴款待众臣……”

　　天妒英才。我心中不禁冷笑。

　　单单一个蜀国，每天乾清宫却是无形间像硝烟密布一般，更别说统一大国的帝皇家了。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那场诡异诡谲的阴谋之中，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就这样被她最爱的男人——我的父亲，一刀捅死。而我——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赵嫣，却落得被他赐死的下场。

　　从赵嫣到纳兰嫣，从纳兰嫣到穆雪，像是过了好几个轮回。刘城的《治世赋》曾在父王的案桌上看见，字字珠玑，文风豁达，颇有一代明君的气势。但因年幼，有些谏言还是太远大，并不能在短期内实现，也仅仅只是空谈而已。

　　但我隐隐感觉，刘城并不是一般的人。
　　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却又好像不是。
　　好像他的空谈都是刻意早出来的一样。

　　在我晃思间，公公便又用那弹簧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大皇子刘晔，二皇子刘丰，三皇子刘城，四皇子刘璋，五皇子刘涣，六皇子刘因，七皇子刘览，八皇子刘祁。八皇子年岁最小，至今仅六岁。八皇子与六皇子皆是柳嫔所出。太子刘城和五皇子皆是王皇后所出。大皇子与七皇子则是前皇后纳兰氏所出，而二皇子和四皇子则是最不受宠的甄美人和于美人所出……”

　　听到纳兰氏，我心中微微一颤。

　　“公公，那三王辅政是怎么回事？”我又问。

　　“那是先帝的手谕。三王指的是平王、宣王、禹王，平王刘阗，宣王刘非，禹王刘治，都是最具有才情的皇子。平王刘阗是镇守边疆，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平定匈奴，统一天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宣王舞文弄墨，文采也如如今的三皇子，一曲《夜月》流传千古，道尽相思。而禹王则能文能武，刚柔并济，有独特的政治见解，是三王之首啊……”

　　然后我又询问了一些关于前皇后和三王的事情，心中暗自知底，便趁着提水间隙离开了长生殿。
　　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是把听闻到的其中把不该说的给剔除，然后告诉萧容。

　　回到萧家大院，我如实讲宫中所见所闻告知萧容，其中隐去了许多不可告知的地方。
　　却只见萧容望着我，紧紧的盯着我左脸的这块沉香附着的形成的可怖的疤痕，我也回望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我将视线移到院外，院外开始落雪，天地间银装素裹，院墙的瓦片上垂着厚厚的积雪，化雪成水从缝隙一滴一滴，滴落到雪地上又结成了一点点的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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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酉时已至，我紧随萧容身后，进入皇宫，步入长生殿。

　　长生殿早已布置完毕，熏香悠悠，熟悉的香味让我原本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现正值寒冬时节，殿外飞雪漫天，红梅星星点点在枝头的积雪中若隐若现，淡淡梅香夹着寒风飘来，沁人心脾，真应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那景。

　　步入长生殿内，萧容将裘衣递与我，我悉心挂与臂上。后只闻木门关上发出的吱吱声，我垂着头，站在萧容身后，装作不经意，扫视一下长生殿，望见长生殿中飞龙舞凤的石柱，闻着只有宫廷才有的兰熏，心中不觉苦涩，好久便没闻到这气味。今日想到又要与他们重逢，心中的苦涩更如黄莲胆汁一般涌开来。

　　万千宠爱，金锦宫阙，金汤玉匙，早已成为虚幻浮华。

　　千尊万宠，韶华芳年，青梅竹马，一切都是浮光掠影。

　　我是穆雪，亦是纳兰嫣，曾经的赵国郡主，一切都恍然若梦。在我母亲死于父亲的刀下的时候，我对着我母亲已经冷掉的躯壳发誓，我不再姓赵，我亦不是赵嫣！

　　含泪的时间都没有，却一道明黄的圣诏，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牢狱。
　　苦涩的药汁辣辣的从喉咙流过，血气上涌，只见自己喷出令人发怵的紫血，然后，倒地，没了知觉。

　　在我晃神之间，各诸侯国国主及三王都已到达长生殿。我装作不经意，将眼光一瞟，瞟见写有宣王的位子上男子一袭白衣，轻摇羽扇，五官精致无可挑剔，面容俊朗，风度偏偏，一番诗才佳人的作派。而禹王却只着一身锦袍，却丝毫没有掩盖浑然天成尊贵的气质。写有平王字样的位子上却不见平王。

　　“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突然的声音让我的魂惊了惊，我连忙低下头，眼角的余光有两道明黄的身影掠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赶紧随众人叩首行礼，待一道浑厚沧桑的声音道平身，众人才谢恩起身。

　　起身时，我望见了当今太子刘城，面目疏朗，温文尔雅，但却透着一股恃才傲娇的气质，但他的眼睛却如黑洞，深不可测。

　　“各位爱卿辛苦了，今日特地设宴长生殿，大家不必拘束，坐下用膳吧！”汉帝脱下身上的裘袄，便动玉筷，众人也尾随之动筷。

　　桌上早已经摆上了御膳，菜香酒香弥漫在整座长生殿中，殿中只闻众人动筷的声音，还偶尔有些声音。

　　用膳用到一半，苏左相站起来，躬了一下老腰，“小女苏晴献舞一直，给众人助助兴，如何？”

　　汉帝点头应允。

　　苏晴着一袭虹裳，琵琶音如流水一般流泻而出，舞女们纷纷舞动粉色水袖，如一团团花绽开。苏晴天本有一副好歌喉，配合流水一般的琵琶音，更是妙中掺妙。
　　待到曲毕，苏晴与舞女作揖，然后纷纷退下。

　　殿内顿时又恢复刚刚的安静。

　　“皇兄，此宴有美酒有好菜有佳人，唯独缺了妙文，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见宴会如此尴尬，
　　宣王突然站起来，举着盛有酒水杯觥道。

　　“行酒令？好提议！不如大家以这雪天为背景各创一句诗，开头二字或后尾二字带‘雪’，如何？”汉帝扫视在座的各位大臣，不知是不是酒的作用，脸颊处泛起潮红。

　　“好！”宣王笑如弯月，“飞雪连天江采衣，片片纷纷落晶莹。”

　　好一个江采衣！

　　“盛雪似梅花两瓣，寒风化霜一地寒。”

　　“……”临到萧容，她一片愁容，使劲扯着我的衣袖，我心中一叹，道，“覆雪漫地暗香连，梅在枝头笑东风！”

　　宣王拍手称赞，“连萧家侍女都有这等才情，干！”连喝三觥酒，禹王却无表情。

　　“那我来出一个如何？”刘城声音回响在整个长生殿。

　　“夜夜化作歌歌舞，犹似天仙到人间。”

　　显然说的是刚刚苏晴的舞蹈。

　　没人应答。
　　萧容又扯了一下我的衣袖。

　　“纷纷飘零片片雪，曲终难得天仙来。”

　　“佳人难再得？曲舞双生步步莲。意在曲中不知数。”
　　“豪情几时有？艺才并茂字字珠。治入赋内不曾闻。”

　　几乎是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答完霎时，我才明白我的话太过直白，于是将头垂得更低，心中忐忑。

　　顿时感觉空气像是被胶水粘住一般。
　　殿里安静到只闻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我的余光瞟到了一抹明黄。

　　“抬起头来看看。”刘城说道，声音十分轻柔。
　　我抬起了头。
　　耳边只闻众人唏嘘的声音，或许在唏嘘我左脸可怖的伤痕。刘城微微一愣，灯光下他的眼睛像是汲满了苍穹上所有的星星。

　　“可惜了这张标致的脸。”愣了一会儿，才叹道，我看到他眼里露出怜惜的神情。

　　可是我并不以为然。
　　因为这是我生存的根本。

　　惋惜之后，他却又笑了，开口道，“不过，好美的一双眼睛。”他的声音十分的柔和，我心头不住一紧。此人极其擅长将感情隐匿且专于权术，我努力不将心中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情绪，我亦不能。可他却笑了，让我更加疑惑。

　　“萧妹妹，你的侍女看上去甚聪灵，做侍女未免太可惜，我想让她做我的陪读，才不辜负这等好才情，望容妹妹成全。”声音十分轻柔好听，如同黑洞，将所有人都吸引过来，连我也有些支持不住。

　　“太子哥哥客气了，阿雪本是聪灵的，不过，还得看阿雪的意思。”萧容彬彬有礼，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太子哥哥叫的十分的甜。我能隐约感受到，其余名门之女的嫉妒如剑的目光。

　　众人唏嘘，无人想到太子竟会将一介侍奴讨去作陪读，但谁都不敢言。
　　高坐在龙椅上的汉帝有些愠怒，“城儿！一介布衣于你做陪读！成何体统！”

　　“父亲，一介布衣又如何？敢问朝堂上哪位官吏不是布衣？只因有才情，心怀百姓，才来辅佐皇帝而已！那么，阿雪竟不顾自身安危，公然提出儿臣《治世赋》中的不足，难道不是富有才情的女子吗？有这盏警钟陪伴，儿臣定当不负所望！”

　　一席话堵得汉帝根本无从说。
　　汉帝脸上泛着潮红，呼吸因为气血上涌而变得急促。

　　我只能垂下头，余光瞟见萧容的眼中闪烁着期盼渴望以及肯定。
　　我突然已经知晓萧容的意图，将我安插在太子身边作眼线，而且这也是一个试探我到底是否是忠诚的机会，我心中冷笑，我现已是这副模样，自然不担心我会成为她的对手。只是，刘城将我讨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现如今我只能答应，我叹气，终究还是躲不过这红墙碧瓦。

　　“太子殿下欣赏奴婢，奴婢自是求之不得。但奴婢只是一介平民，是无法做天子的导师的，况且刚刚是奴婢言语太过直白……”我尽力用平静浑厚的话答道。接着随意瞟了赵王一眼，他没有反应，我舒了一口气。

　　“不，你定是满腹经纶……否则怎会看见我其间的字句意空洞呢？”他的话中有些笑意。
　　我却不明白他到底为何而笑。

　　“这样好了，太子哥哥，我将阿雪收做义妹，这样就有身份来当你的陪读了吧？”萧雪这声哥哥叫的真亲密，刘城眼中的笑意更是绽开一般。

　　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拒绝，我叩首谢恩，应允了他的要求。
　　走进了这红墙碧瓦的深宫后苑。

　　今后的生活，必定与先前不同吧…我的心一沉，没想到那么快又要卷入这深庭宫阙的斗争了。
　　刘城究竟是哪样的人呢？来日方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