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纪》锦绣珠玑

7、时光纪2021年

　　他再次结婚妻子依旧是母亲介绍，性格温良，不似第一任妻子精明能干，也不像清欢博学理智，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
　　在他出发去见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母亲就已经卧床不起。妻子尽心尽力的照顾使他在旁看着心存感激。只是，当他得到她的消息，决定去找她时就已经必然要背叛他的妻子。但他义无返顾。他终于真正勇敢，敢于面对自己，敢于面对母亲。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要一个人勇敢起来竟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和如此沉重的损失。

　　时隔六年，他再次见到她。他本已经一切安稳，有了自己的公司和第二任妻子，不过他始终不能忘记年少时光，不能扼杀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所以他选择返回，遵照内心少年的指引。
　　他隔着玻璃看着病房中的她。依然神情淡定，但以前乌黑的秀发因为长时间的药物治疗已经失去光泽，凌乱的披散着。病号服过分肥大，使她看上去更加清瘦。她静静靠着床头坐着，手里捧着书。

　　你知道吗，当我可以再次看见延河时我是多么高兴。他们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但是我不相信。她始终没有抛弃我，她一直在我身边，只是我忘记了，忘记关心她，忘记跟她说话。等到我离开你自己一个人生活时，我又记起她，她也愿意和我一起，再一次，再一次。清欢被医务人员带到探望室，他们在圆桌前相对而坐。她未等他开口就已经滔滔不绝。
　　他默默听着她说，心中悲怆，眼泪快要落下，他需要竭力控制。他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清欢，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决堤而出。
　　这样很好，离堆，我觉得现在自己很平静。延河离开以后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快乐起来。我一直想找回她，现在她终于回到我身边。她在朝我笑，没心没肺地露出两颗洁白牙齿，就像以前一样。她看着他，展露笑容。
　　他止不住眼泪，任凭她用手指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
　　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对她说，你和我回去，带着你的延河。

　　他为她办理出院手续，忙前忙后，她只是坐在一个地方安静的等待。她没有开口问过他这六年来的生活状况，没有问起他是否方便把她带回去。她在医院里与外界隔离的太久，似乎已经忘记这些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之道。她随意把自己交付给他，不问原因，不去思考。她只关心着延河，每天与她对话，读自己写的诗歌给她听。他也相信，是因为她心中延河的存在她才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他认为她只是退化了与人交往的能力，但是思维尚清晰，所以他很乐观，他觉得她可以恢复。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与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他妻子始终是不愿意的。他花费大量精力和金钱为了劝服妻子。他自知对不起妻子，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清欢一个人留在精神病院中，他必须要照顾她。他不能再次失去她。过了这么多年，他才终于明了清欢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她的伤痛她的忧郁她的羞耻亦是他的。他们之间的感情起伏跌宕，不能被世俗中任何一种情感描绘。他们不是亲人，也没有男女之情更加超越朋友的界限。在彼此人生中长期驻留，不会疏远。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即使相隔万里他对她依旧时时牵挂。他只知道他必须在她身边，没有思考原因，就犹如飞蛾扑火，执着鲁莽。
　　他们重新生活在一起。她早已经停止写作，但是仍然保持阅读的习惯。她始终坚持认为她看见的延河是真实的。这对治疗很不利。他了解她，知道她不会愿意再次失去延河。所以在家的时候他并不强迫她承认延河是不存在的，只是按时喂她吃药，定期带她到城市里最好的精神科医生那里检查。她在家里偶尔失控，对他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甚至会咬他与他厮打。他一直默默忍受。
　　她清醒时会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痛哭流涕。他抱着她，对她说，没事没事，你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会好起来。我应该回到医院去。你并没有义务照管我。夏末的夜晚，夜色凉静如水，他们坐在小花园里时她对他说。此时她已经离开医院经有两个多月，渐渐具备了社会生活能力，外出散步见到邻居会温和地打招呼，不再像刚出院时那样惧怕陌生人。
　　不要这样想，就像你一直爱着延河以前一直照顾她一样，我也会一直照顾你。他揽过她的肩，安慰她。
　　你瞧，延河她就在那里，我能看见她，感受到她的存在。我不能再不理她，我不能再次失去她。她的眼睛朝着离他们不远的一簇矮灌木，周围空无一人。晚风习习，吹乱了她的长发。

　　某天他回家时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她说，延河，我时常对回忆有惧怕之心。迄今为止，我生活中有太多苦痛，太多缺失，年幼丧父，母亲脾气暴戾，没有温情的童年，无疾而终的恋爱……没有亲情，没有爱情，缺少朋友。一切皆不顺心。
　　我昨天做梦，梦见自己回到幼时家乡的少年宫。那时父亲还在，每天去少年宫接我回家。那栋建筑当时已经很破旧，却巍峨宏大，里面到处阴暗潮湿，刷绿漆的木门油漆已经脱落，露出腐朽的木头。印象中那里一直阴森诡异。里面有很多小孩子在学习各种技艺：钢琴、舞蹈、画画、下棋。但因为建筑本身阔大，通常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嬉闹声却极少看见人影。但我依然非常喜欢那里，因为每天傍晚，父亲会骑着单车来接我回家。这使我觉得温暖。父亲去世那年，这个旧的少年宫也被拆毁，在它基础上重新修建崭新的、明亮的新少年宫。但我不喜欢，它让我觉得冷漠无情，没有根基，与儿时记忆隔绝。
　　你看，我一回忆起来就无比伤心……说到最后她声泪俱下，哽咽着无法继续。他赶紧走过去，抱住她，轻声说，已经都过去了。她在他怀中放声大哭，好像要把心中阴霾一吐而快。
　　他印象中她很少哭。总是神色漠然，对一切事物和人都缺乏感情的样子。他曾经与她去看一部当时被喻为□□的日本电影，影片进行到一半时电影院里就已经抽泣声不断，到电影要结束时更是早有女观众泣不成声。只有她，从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没有喜悦没有忧伤。后来他问她为什么没有被感动，她回答，在父亲的葬礼上都没有哭一声的我为何要为这虚设的情节而感伤。
　　他以为她缺乏感情，直到她对他讲起延河，他才认识到，她的无情是一直压抑自己的结果，因为找不到宣泄的途径。一旦她获得途径，她的感情是汹涌澎湃的潮水，可以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