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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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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池自认不是那种胸大眼睛也大的人。
去了新的环境不过是上下打点一番,免得被人当成新猪肉给割了。
可能是和小文珠处得久了,染了她知足的性子,这一离了浣衣房,只需动动指头的日子,让迟池时常都怕的冬天,觉着都好,这会子看着库房外的初冬阳光照在顶上,看得她是一阵暖洋洋的,深秋初冬相互交叠。
放在桌上的菊花已经开到了尾声,却开得越发灿烂。如果有人动手摘下,刚离了枝,花瓣儿便会四散飞去。
窗上糊的纸被风吹得扑喇喇的响。有些时候钻进了人的脖子里,也不影响迟池的好心情,犹自把落得只剩下枝的菊花盆抱去了角落处。
其实她才来那会,针线库房里的人想着她是空降的,原先还抱着警惕的心,可是过了半季,瞧这位主儿,日常一身灰扑扑的衣,大红大绿的也不见上身,若不是经常在同一屋檐下时常来往,任谁见了,也只是一道灰色的影子,安静,且不惹人注目。
虽也想欺负着,但是人家的帐算得清,条理也分明。况且又说上头有人在,至至那人是谁,靠不靠得住,大家却不敢细查下去,宫里头水深,惹是查出不该查的东西,打了板子就小事,就怕求人在来年清明为自己烧上三柱香供上一碗茶饭,免得到了地下成饿鬼。
如此大家也相安无事。
倒是日子久了,大家混熟了,迟池也学会替她们掩饰一二分,给人护护眼。落下的好处,大家便可一处分。
李姐知道后,心里头也是高兴的。这落下的好处,得了最大头的还不是她。
等她到了库房的前头,迟池规规矩矩地向自己请安的时候,忙一把拉住她的手到自己的跟前。
“下个月有得忙了。安喜公主受封。我们针线房可是闲不得”一边说话,一边瞧着她的脸色。
迟池心里高兴,但脸上却越加谨慎了起来。“正是我们针线房显功夫的时候。”
“显是显了,但做的衣裳,绣的花样越发的要求精细了。安喜公主是个有福的。前头平平安安的长大了,后头又封了荣耀的公主。听说如今养在皇后的膝下,前头的安宁公主倒靠了后了。宫里头的人都抢着去服伺安喜公主呢。”
迟池忍不住在肚里给李姐伸出大拇指,赞一声:古人,强!想问她要不要攀高枝去,也能弄成这种问法。
越发低眉垂直眼下来。“前头的事,小的不知道,只道针线房是个好地方。” 能吃饱,管的差事也有小油水。
“又是能学手艺的地方。”近来得了针线房里头人的指点,她不会把绿叶子再绣成黄鸡蛋。别人都说针线房是出不了头的地,迟池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好歹能有手艺,万一有幸放了出宫,能省下多少裁买衣裳的银子。
“李姑姑更是难得一见,体恤下情的好姑姑。”不会克扣月钱,只要记得每月有孝敬便可。有时候手紧的时候,可以斟着少给点,下月补上,李姐也不会太计较。
“像安喜公主那样的贵人,生来就是要注定享福的。有那么大福气的人,不是小的能见的。”坚决不承认自己和安喜公主一起呆过浣衣房。也发表言论,证实自己不会再去找她。
李姐听了迟池这话,满意了起来。是个好下属,能干活,又不会要求加工资,而且发了工资还可以剥削。最最要紧的是,知分寸。
当下也不喝茶水,抬腿走人。把自己的架子摆的大了些,才可以威慑下头的人。
迟池立时逼着手恭送她到门口后才敢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宫里的晌午,静悄悄的,宋荣轩歇了午觉,寝宫外头的人偷空儿的偷空,点着头打磕睡的打磕睡。不知哪里短命的鸣虫,拖着细腔,有一声没一声的嘶叫。
安喜公主在他的窗外抓了抓头。
也不明白为什么母后让她在这个时候来与自己的大哥聊话。
但是她又不敢不来。其实她心里也发怕,因听宫里人说,封了太子的哥哥是个冷脸冷心肠的人,皇后养了他那么久,长大后居然对皇后淡淡的。
又因她在浣衣房呆得久了,此时还没有身为公主的气势。只好呆呆地站在外头。
宫里头是个看人眉目做事的地方。
虽皇后不许说,但是人们都隐约知道,安喜公主是在一个并不贵气的地方长大的,更提东宫里头的人,又瞧安喜公主小家小气的模样,更不待见。
所以一众人等口头请了安,却稳稳的站住,没有进去通传的意思。
在内殿的子房隐约看到她的身影,也不吭声气儿,只吩咐人好生听太子的动静。
似乎太子的一个咳嗽声,都比安喜公主来的重要。
安喜公主见里头久久不见动,绞着手忍不住在窗下来回走动。
躺在床上的宋荣轩猛地坐了起来掀了帐子,光着脚走下了地。
把子房吓了一跳。
“太子爷!”
宋荣轩的步子走得极快,子房只得小跑步过去。
宋荣轩跑到了窗下,对上的却是安喜公主不知所措的脸。
恰好此时,外头的宫人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自远处而来的皇后不知为什么,见到此情形,嘴角牵了牵。
皇帝却十分欣喜地道。“原以为他们兄妹二人久了不见,会生疏。没想到轩儿却是个懂事的,这不,瞧着妹妹来了,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迎了出去。”
皇后轻声笑了一下。
宋荣轩像发现什么似的连忙跪下请安。
皇后比皇帝上前一步把他拉了起来。又骂里头的人。“都是木头,让太子光着脚走出来。”说完就喊人要拉他们下去打板子。
宫里跪了一地的人。
宋荣轩回过神来,笑着道。“母后,并不怪他们,孩儿走得急罢了。”
窗外不是她,可又帮了他一回。
心下越发感念。
积了雪似的,越滚越大。
皇帝认回了女儿,心里极是高兴。各自拉着他们两个人的进了殿,笑道。“以后不许这么急了,省得你母后上了火,你妹妹又不得安心了。”
宋荣轩轻笑一声,瞥了殿里的众人一眼:“孩儿知道了。”
因对前头的武贵妃含愧,父皇非常宠爱的这个半路来的妹妹。吃穿用度隐隐的超了皇后所出的安宁。
安喜却不惯被自己的父亲这样牵着,悄悄的抽了手。
皇帝的脸色稍稍失落了一些。
皇后笑着牵起安喜的手,抱着她摸头。“这些日子可惯了,宫里可有人给你使脸色。或者做事不爽利。”
安喜轻轻的摇了摇头,靠着皇后的身子又近了些。
这位皇后看着亲切的很,对她又好。
从不高声说她,和她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皇帝那头撩袍子坐了下来,欣慰地看着这两母女明面上的亲昵。
那头宋荣轩重新穿了鞋子,坐在了父皇的下首。
皇后把刚要坐下去的安喜拉了起来。
“一家人不用这么讲究规矩。”
皇帝也开口了。“不用拘着她。皇儿说得好,都是一家人,没外人在,该是开开心心的。”说完别着脸对儿子道。“朕担心你妹妹在宫里受了委屈,你母后说不用担心,况且有你这个做哥哥在上头看顾着。”
宋荣轩跪下了地道。“友爱手足本是天性。孩儿一刻不敢忘。”
这话讨喜,皇帝掂着胡须笑了起来。
皇后也搂着安喜进怀里。“儿啊!你素日还说你哥哥板正着脸。不好接近,如今看清楚了吧,他实际最是友爱手足的兄长。”
皇帝闻言欣慰地看着儿子一眼。
宋荣轩低头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或者说面如古井。
三年的时间,他从天真之童熬成了老成。
想来好像过了另一生似的。恍惚着带着前世的记忆又重新做了人。
“纵然分离了那么多久,可是骨肉始终是骨肉。”皇帝接着说道。
他的声音清冷,因为宋荣轩与父皇接解触的近了,已经听出父皇的心情不错。
“只是担心孩儿嘴笨,不会哄妹妹。”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的言外之音,只是淡的有些让人心里发冷,似乎对妹妹为什么会来没有惊奇。
只是发音略低,以显示星点半滴的诧异。
“就你妹妹淘气,午晌的时候来。”皇帝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笑道,“兴许太过想你这个做哥哥的。”又道,“你也该和你妹妹多亲近亲近。”
皇后摸了摸安喜公主的耳垂。
皇帝看见大女儿耳朵里塞了珍珠耳丁。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
宋荣轩亲自从宫人托盘里接过茶放在皇后的跟前。“妹妹也太素净了。改日,叫人给你再收拾首饰。”
安喜公主偏着头看了他许久,咬住下唇后,从胸前拉出一根绳子,上头系着一朵小小的绒花耳环。“我喜欢这种样式的。”
“女儿家都是爱花啊朵儿的。”皇后轻声笑道。“你哥哥是个男人,怎么知道你们女孩家喜欢什么小玩意,不如让你的哥哥的许侧妃替你挑去。”
柔柔的话儿像绸面一样的光滑,宋荣轩直觉里头裹了锋利的刀刃。
他低下头不说话。
皇帝拿着杯子拨去上面的浮叶,暗香浮在半空,若隐似现。
品了一口后,放下茶杯,整了整裣袖。淡淡地说。“下午轩儿还得去御书房学看奏章。哪有时间去做。皇后你想叫谁人去挑,就谁人去挑。”
皇后肃了脸色,恭敬地说是。
阳光慢慢的下了梢头,开始西偏。
一地的雪色光芒争了天色。
宋荣轩随父皇上了辇。
子房在门口送他,想跟随他。
宋荣轩摆摆手。“你休整去吧!不用伺候孤了。”
子房在皇后的宫里就一直跟着他。
在他万千宠爱集一身时,陪他玩耍,在他虎落平时被人落下冷眼时,态度依旧不变。
皇帝赞了儿子一声。“重情义也是好事。”只怕是太重了。前朝时多有宦官坏事。
宋荣轩点了点头。“难为他跟了我这么久。”
他在辇上仰头看着高高的红宫墙,眼看着天边的太阳逐渐的暗了下去,雪色依旧那么的剌眼。
好像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除了它,都不复存在。
不知哪一头的梅树裹着雪微微的绽了,花蕾明明没有冒头,却已经飘来了冷香。
父子俩的肩辇所到之处。
无论是正在做活的,还是有品级的宫人,见了都垂手恭立。
在雪色中,有些宫女穿着薄薄的纱瑟瑟发抖的站立。
皇帝看着儿子,但笑不语。
宋荣轩不敢抬头,两颊上重重的染了红晕。
“你不喜欢许侧妃?”
宋荣轩不敢正视自己的父皇,带了怯说。“她好像什么都懂似的,比人聪明许多,让人有些无地自容.......”
说完后,嘴唇一闭,好似急急的咽下了另外半边的话。
又觉着有些难为情,脸上烧了起来。
借故看着前头的高堂伟殿道。“父皇,前头,前头......”结结巴巴。
“轩儿!”皇帝皱眉,怒喝了一声。“你堂堂男子汉。”居然会被一个女子比下去。
宋荣轩知道父皇的话外之意,又道。“孩儿知道了,顶多以后不把她当作母后看待。”
皇帝愣愣地张大嘴巴。
看着父皇的异样,宋荣轩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噎住了喉头,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
皇帝好像也知自己失礼,合了嘴巴用手扇风。“不是到了冬天了吗?怎么还那么热,怨不得这一路上宫人穿得少。”
宋荣轩眼见着一股细细的北风从身边溜过,吹得衣服猎猎作响,闷笑了一声。眼见父皇的眼睛扫了自己一眼,连忙吐了吐舌头。
皇帝只当看不见,心底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前一年的时候,儿子不爱说话,那会子才怕他心重。这小儿心智过重,一来寿命易折,二来也怕身子骨弱。
如今瞧来,倒存了小孩心性。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
一时下了辇,宋荣轩抬头正好看见,吊在半空一盆兰花开的颤颤巍巍,兴许是下头的人为了讨好父皇,迫不及待把温室的花搬了出来,纵然博了一时的眼珠,却很容易在冰天雪地里冻坏。
傍晚,出了前朝,到了后宫的深处。
随侍的小太监好像是新来的,很是好奇。
“殿下,这么晚来是要去哪?”连人都不多带。
宋荣轩微偏了头把手指放在唇边禁声。“孤要去安喜妹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为了那朵绒花的出处。
但这还是宫中的禁忌。
小太监不禁缩了缩脖子。
好像原以为自己得了巧宗儿的事,却是一不留神就能被人打板子的坏差事。
宋荣轩换了别样的衣裳,灰扑扑的,经过小路时,那枯瘦枝丫的阴影像泼墨一般掩映在他的脸上,越发的不引人注目。
忙忙碌碌的人,迎面的雪花,细细碎碎的雨,他以为会受到别人的盘问。
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小太监走了几步头又回头望。“还要上前吗?”
宋荣轩点点头。
“前头的地又脏又乱。”小太监口气里居然有了嫌弃。虽样是同样做宫人的身份,他打点得当,在后宫当差。可是这只点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都挤在皇宫最小的地方,却做着最重的活。
“看看就走。”宋荣轩不想丢掉自己的目地,走在了前,目的原是浣衣局,四顺一望,都是青瓦矮房,隐约听头前头有打水的声音。
只顺着往前走,穿过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静寂无声,顺边一带沟水,小小窄窄,上头结了薄冰,叫人看不出深浅。宋荣轩便踱了过去,顺着小路走去。
后头跟着的小太监呼呼的喘着气。
也不知是他的气匀不过来,还是力不足。脚一歪,身不由己向前扑去。
整个天地一下从眼前消失。
冷的剌骨,撞开的冰层如带了尖锋一般涌向宋荣轩的喉咙。
一道灰色的影子惊呼了一声,从远处的屋子里跑了出来,连忙跳了下去拉他。
冒出的头,那湿淋淋的发边冷冷的贴在太阳穴。
岸上没有人。
跟着自己的小太监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想来真大意,宋荣轩原本想自己一个人来,偏偏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嘴巧人又瞧着聪明的小太监。
但是他看见下水拉住自己的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爬着上去,嘴里咬着灰色的发带,把浸了水的头发束好。
这样黑色的夜里,那张在夜市上像说平常事一样说自己占据另外一具身体的女鬼,让人想起就毛骨悚然。
“我想害你,就不会救你了。”
兴许知道他的想法,迟池呸了呸嘴里的脏水,抱着瑟瑟发抖的双臂,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身后是同样脚步艰难的宋荣轩。
他想起那块差点就被自己咬下去的肉块。
真的还是她,那样犯上的语气。
他不期然想到画皮的传说。
可是那晚明明看见她有影子在地上拖长。
他坐在她的房里的热水桶里。
她在旁边洗着头发。
不知道羞涩的女子。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
好像天经地义。
他的呼吸像被蒸起的热气困住一样,半天忘了吸气。
“快洗!幸好我在针线房里头领着差事,拿衣裳倒也方便。”她在抱怨他的任性,“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亏你过来淘气。”
他盯着她在地上的影子。
然后瞪了她一眼。
迟池呵呵的笑了。“你在害羞吗?”她低了头嘀嘀咕咕的。
那样轻的声音,宋荣轩分明听到。“发育未完全的小屁孩。有什么好看头。”
宋荣轩再瞪她一眼。
迟池笑着一拧自己的头发,用干布擦的松松后,转身拿着洗头发的水盆走了出去。“行了,知道你在叛逆期,姐姐我让你就是了。”
门一打开,宋荣轩终于被涌进来的冷风,激的打了一个喷嚏。
不觉站了起来。
迟池回头。
宋荣轩慌忙重新做回桶里。
水花哗啦一声,动荡了水面。
看着他恼怒成羞的脸,迟池叹气。
青春期的孩子真的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