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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侍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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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鸾有些恍惚的接过裴洪派人递上的九花碾玉膏,只觉得怀中的弟弟异常的躁热,想要推开他,犹豫几次,终是不忍心。
他正心烦着,忽然眼前一黑,四周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是有人吹熄了厅中的灯火。
厅中宾客们的议论声刚起,只见两盏杏黄的烛火幽幽的同时明了起来,一左一右分立在花厅左右,在黑暗里熠熠闪亮。执烛人的面目看不真切,那两双白皙的手却被明媚的烛光映照得几乎透明,修长纤细的手指在黑暗里变换着手势,仿佛托庇着烛心的莲。
一缕若有若无箫声悠然响起。
当时四下漆黑如墨,箫声幽幽的盘旋,淡如月光,温柔的倾泻在花厅中吞吐绽放的两盏莲灯之上,一点点的融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两盏莲灯渺渺光波,箫声缱绻如梦,渐渐的,众人似觉得眼前真的慢慢升起了一轮圆月,明净剔透,清辉荡漾烟波。箫声时而清朗明亮,时而低迴婉转,时而高昂激越,时而缠绵悱恻,曲调跌宕回旋异常的优美动人。
无鸾精通音律,单论技法,他听得出吹萧之人并非什么名流大家,但那箫声却让他有些茫然。初听时只觉得那曲调初闻熟悉无比,但细细琢磨又觉得无从探询,就象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看似单纯可亲,处近了却发现怎么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他听得一会,想到自己怀中的无欢,心中没来由泛起惆怅悲凉之意。却不知道黑暗中的那个吹箫之人是否也同样在这红尘世间苦苦挣扎,一般的茫然无措?寄予箫声,企图在灵与肉的分裂痛苦中,寻求芳华指瞬的宁静,尽管内心的欲望悠远刻骨铭心,即便是万水千山,即便是海枯石烂亦无法宁和。
渐渐的,箫声变得高亢起来,仿佛倾诉了一生一世的不甘与激情,骤然响彻云天,又在一瞬间陡然急转而下,渐渐平淡,慢慢回旋,余音袅袅半抹,终于化为寂寥深深。
啪啪啪……掌声由稀疏渐渐如雷雨般密集的响了起来。大厅中的两盏烛火周围也随着丝竹声起,渐渐亮起了无数的灯。不多时,整座大厅被明亮的灯火照耀得绚如白昼。
人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与光明的嬗递之后,这才瞧清适才托烛以手指而舞之人,乃是两个身着青色纱衣,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当众人瞧清了两少年的容貌身段,都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两少年并肩站在一起,光颜绝世却各有千秋,襛纤得衷,修短合度,仿佛仙子一般,实是世间绝美的画卷。
别说与会的一干人等看得神魂颠倒,即便是见惯了美貌的弟弟与宫中三千粉黛的无鸾此刻也是目瞪口呆。
坐在无鸾身旁的裴洪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招呼着两少年上前,对无鸾笑道:“薜月与惊雪是老臣新收的义子,老臣愚钝,只教了些琴律书画,两个孩子倒也乖巧听话,殿下可还看得顺眼么?”
无鸾一时没反应过来。其实这两少年相貌虽美,他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如今花厅大亮,场中除了主人宾客以及两少年和持灯送酒的仆人,却不见适才吹箫之人。他辨认箫声所出的方位,大致判断是出自花厅南隅的那数曾纱帐之后,想来是这府中的女眷,虽盼一见却是不可得,无鸾心中多少有些怅然若失。此刻听着裴洪发问,无鸾也没去探询他语中之意,随意的点了点头。
“呵呵。”裴洪抚须笑道,“如此,老臣就做主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太子殿下了。薜月,惊雪,还不过来拜见殿下?”
两个少年闻言,一齐跪在了无鸾的案前,道:“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原来,无鸾坚持不肯娶妃,不收大小官员送上的礼品,世人一方面觉得无鸾固执,另一方面却妄自猜测太子其实是有龙阳断袖之癖。贵族之间相互赠送婢女侍童,乃是一种时下风气并不希奇;裴洪特地寻了这一对样貌身段俱佳的小官送给太子,自是用心良苦。他的这番作为,看在其他宾人眼里,大抵都是暗骂“老狐狸”,又暗暗后悔,世称太子是畏弟如虎所以不娶,怎没想到他或许有这等癖好?一时不查,巴结当朝太子怎么就叫这老东西抢了先去!
无鸾一怔,正要拒绝,忽听一稚嫩的童音道:“慢!”
他怀中一动,却是无欢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两个少年身旁。
“你们抬起头来,让太子哥哥看清楚些。”
薜月和惊雪依言抬起了头,他们清楚身旁这个孩子乃是今上幼子,违逆不得。
“怎么这么暗啊?我哥哥可看不清楚呢。”无欢蹙眉道,“来人,掌灯!”
几个持烛的仆人走上前来。
“小欢,算了,让他们退下吧。”无鸾心中有些不安,对无欢道,“不过是两个孩子,别为难他们了,小欢回来吧。”
“两个孩子么?他们的年纪可都是我的哥哥呢。”无欢柔柔的笑道,“裴大人不是说他们长得顺眼么?怎么能不看清楚点,就胡乱判断?”说着,他伸手抓过了一名仆人的蜡烛,移到了一个的少年脸旁。
“黑灯瞎火的,就两点光,跳那个什么莲指舞。安排倒是精彩,这满厅的人在黑暗里呆那么久,朦朦胧胧的,自是人人都盼着亮了以后瞧见什么绝世的美人。谁想这般看来,竟是如此粗鄙肮脏之物!”
话音未落,只听着“啊!”一声惨叫骤然响起,无欢竟然将手中蜡烛的火焰狠狠地按在了一个少年俊美秀丽的脸上!
所有人同时楞住。
“小欢!”无鸾猛地站了起来。
“无欢殿下!”裴洪向着无欢急跨一步,又缩了回去。
无鸾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个捂着脸,痛苦地瑟瑟颤抖着身子的少年,以及他身边笑得阳光明媚的无欢。
他惟一的弟弟,他一直爱护着的,一直怜惜着的,一直宠溺着的弟弟,一直乖巧聪慧的幼小弟弟,竟然是如此的张狂跋扈,如此的冷酷残忍!
裴洪一张老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全身颤抖不已,手指关节捏地咯吱作响,却碍于无欢身份发作不得。
“小欢!”无鸾唤道。
“他们听话乖巧,学过琴律书画,有这么多优点,相貌如何是不是就无所谓了?”无欢拣起那只熄了犹泛着青烟与焦臭的蜡烛,对另外一个少年轻笑道,“你是薜月还是惊雪呢?”
少年战栗不已的以头抵地,道:“奴婢……奴婢叫惊雪……”
“惊雪,那另外一个就是薜月咯?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啊,你喜欢我的太子哥哥吗?”
“奴婢……不敢!殿下饶命。”
“是不敢啊,那这么说还是喜欢的?”
“殿下饶命啊。”惊雪磕头如捣蒜。
“小欢,你过来!”无鸾低喝道。
“我只是个小孩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又不好玩。”无欢甜笑着,抬腿在惊雪头上踢了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蹦蹦跳跳的回到无鸾身边,向哥哥怀中蹭了过去。
无鸾伸手抓住无欢的领子,猛得拉开了他。
“你太过分了!”
“哥哥。”无欢眼巴巴的望着无鸾,委屈道:“哥哥竟然为了个贱人怪我吗?”
“贱人?”无鸾冷冷道,“难道他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就该低人一等,随意处置?”
“可他说他喜欢哥哥啊,所以他就该和哥哥在一起吗?以后还有很多人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哥哥,哥哥也会同情他们,可怜他们吗?”
“我没说要收留他们!”
“可哥哥也没拒绝。他们长得很漂亮是吧?哥哥一定喜欢对吧?”
“住口!你胡说什么!”
“他们都那么漂亮,哥哥怜惜他们,以后还会有更漂亮的,哥哥当然爱不释手,也许那个婉儿也很美呢……”
“你给我住口!”无鸾一把把无欢拎了起来,丢到了一旁的席位上,恨声道,“别叫我哥哥,我没你这种凶狠残暴的弟弟!”说完,他一甩袖子,大步向厅外走去。
“那贱人是人生父母养的,倒是比我强了许多。”
无鸾猛地一震,回想无欢话中之意,心里顿时又酸又痛,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寒着脸走到了弟弟身边。只见无欢象个失意的大人一般,抓起酒杯,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去。无欢本不会喝酒,人又幼小,这般猛灌,自是呛得咳嗽不已,眼泪鼻涕花花的往下掉。
无鸾夺下了无欢的酒杯,低喝道:“小孩子别喝这种东西!对身体不好。”
无欢头也不抬:“太子殿下又没我这种凶狠残暴的弟弟,管我做甚?”
“……”
“抱你的美人去吧,要看我不顺眼,这里多的是蜡烛,随便找一根也按我脸上给美人报仇就是。”
无鸾被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忍心再无欢发脾气,只对旁人恨声道:“谁再敢给他酒?”说着,他一挥袖子,回到了自己座位上。生气归生气,他也在暗暗寻思着,到底该怎么教育自己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弟弟。另外,此事是无欢的错,把好好的一场宴会搅黄了,无鸾心情再不好,总得顾虑着裴洪这老臣的面子。
此刻,裴洪已命人把薜月和惊雪带了下去。虽然此事是无欢的错,裴洪却不愿因为两个小官儿闹得两位皇子兄弟反目,那样日后倒霉的还是他,毕竟太子殿下畏弟如虎的传闻,似乎也不是什么谣言。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无鸾身前,打算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却听到无鸾道:“无欢还是小孩子,不会喝酒,得罪裴卿之处还望包涵。至于那两个孩子,既然伤在了无欢手里,我定会妥善安排,好好补偿他们。说起来,那孩子伤了相貌确是可惜了,适才跳的指莲舞倒很优美,箫声也动听。”
裴洪点头称是,正要客套几句,忽听一人冷冷道:“那箫声确是缠绵悱恻,可惜哀淫颓糜,亡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