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商瑟

1、蠢貨(1)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

　　如果要把範圍縮小到只有一樣的話，那二話不說，只有那一個了。

　　世界上最蠢的事就是為愛犧牲。

　　這並不能說我是現實主義者。現實中這種事層出不窮，簡直就像漫畫和小說的浪漫情節。前幾天我看了電視上的特別報導，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做奇怪分屍案的節目這次竟然換上女囚特輯。

　　懸疑效果背景音樂、配上廉價電視特效，還有鏡頭搖晃不定的模擬畫面，唯一可以抓住觀眾的應該就只有事件的血腥程度，還有所有故事隱藏在背後的悲劇。

　　分不清楚究竟是在頌揚愛情，或是稱讚愚蠢。一個小時的夜間節目，看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情緒起伏，甚至還帶點讓人不想抽菸的欲望。一切都很無聊，並不是死掉的人很無聊，而是被抓進去的動機實在是愚蠢的要命。

　　下班之後唯一可以培養興趣的四小時，竟然就耗費一小時在這個無聊節目上頭。我的生活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夠獲得放鬆，卻沒有想到毀在這個節目手上。這再一次讓我確信了此生我絕對不會談那種愚蠢戀愛，幸好我不是女性，不會到如此感情用事的程度。

　　這一小時直到上床這段期間，我實在忍不住在心中暗罵那些女性真是蠢貨。就像：明明人是男朋友殺的，偏偏自己一肩扛下來；又或者是，因為受到男友的拐騙而販毒賣身，最後還要犧牲自己去坐牢。

　　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女性，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雖然曾經有一度想過這是否和住的區域以及就學狀況有關，但很遺憾的，不管是哪個層級都會有所謂的蠢貨。

　　難道說，沒有人覺得只靠自己活著，然後被溫暖室溫包圍的環境比較好嗎？

　　沒有體溫的話，那麼就換溫暖的電毯；沒有人可以聊天的話，那麼就撥通電話給死黨；沒有愛的話，就從親密的人的手中取得；沒有性的話，也可以靠著自己而得到慰藉。

　　我實在是想不到如此迫切需求一個人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麼？那些在我週遭談著戀愛的傢伙，當然不是愚蠢，若是這樣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被人諷刺那是因為我沒有談過戀愛的緣故。

　　但沒有人可以否認，當人類一但沉醉在愛河之中，的確有很多蠢事都會自然而然發生，並且會到達不經意惹怒他人的程度。

　　並不是因為我身為同志，而有著對愛情的不信任，更不是忌妒。而是這些案件的女人每一個都太蠢，蠢到讓人想大笑，笑到眼角流淚的程度。

　　我躺在床上，被窩開始溫暖我的腳趾，開始雖然沒有明顯的睡意，但積極在心中怒罵的情緒已經不知道在何時消失了。那是即將睡去的前兆，一整天坐在辦公室裡頭看大廈工程圖，並且規劃販售企劃的確消耗我不少腦力，如果不趁現在安靜的將腦子淨空睡去，隔天一定會有嚴重偏頭痛。

　　都還沒上年紀就要受到偏頭痛懲罰，這感覺生不如死。還是趕快睡吧，我要這樣安慰自己，並且盡快消除一切雜念。

　　已經設好鬧鈴的手機就擺在床頭櫃上，這下沒什麼需要操煩。明天要穿的西裝也準備好放在衣架上頭，這是上一次為了參加父母安排的相親而買，就這樣擺著不穿也沒有意思，還是拿出來穿幾次然後就永遠封印在衣櫃最底層吧，這種衣服絕對不可能穿去找男人的啊。

　　深藍色的西裝逐漸隱藏在黑暗之中，我閉上眼睛調整呼吸，等待著睡夢降臨。

　　我的人生曾經被評定為無聊，雖然我並不絕的一個人的生命之中應該出現很多次的大轉折，但似乎大家不這樣認為。對於這種平穩的日子，我個人感到非常滿意，畢竟我討厭出乎意料的感覺。

　　就像前幾天到商場，明明拿的是奶酥波蘿麵包，回到家之後咬下才發現是巧克力波羅麵包，你不能說不好吃，但這物品很明顯的並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個東西。

　　我討厭這樣。

　　當然，我也是有過青春時代。而且也是個蠢貨，蠢到不能再蠢了，幾乎是每想到一次，就會有種極度想毆打自己腦袋的感覺。

　　唯一一次的戀愛。

　　僅只一次──

　　或許只有一次──

　　腦袋已經開始變成一團醬糊，腳趾已經開始失去了知覺，整個身體就好像和被窩融成了一體，明明覺得衣服摸擦身體而有點癢，手卻無法控制。眼睛和腦袋裡頭都是一片黑暗，明明就快要回想而起的東西一下子都失去顏色消失不見。

　　隔壁人家突然傳出吵架的聲音，在耳朵裡形成了小規模震動，並沒有什麼太大影響。

　　然後，一陣急促電鈴聲響起。

　　這種讓人驚醒的狀況真的非常糟糕，心臟幾乎要達到最高速限，若再這樣持續按下去，或許會因為超速而送醫才對。

　　那個打破深夜寧靜的傢伙到底是誰，不管我怎麼搜索腦袋裡頭的人名記憶庫，都沒有辦法得到一個解答。很遺憾，我的朋友群裡沒有這種會在三更半夜帶來驚喜的人，至於同事那就更不用說了，這種時候必定是處在女人的懷中，享受著愚蠢的溫柔假象。

　　到底是哪個渾蛋。

　　而且十分無禮的渾蛋。

　　手機上頭的時間是AM02:00，身為一個常識人不應該如此唐突打擾。若對方是在有著時差的美國千里迢迢而來，那倒還可以原諒，但很可惜的我並沒有認識這樣有錢的傢伙。

　　或許是小偷也說不一定。當這個念頭跑出腦海時，我忍不住對自己的遲鈍感到訝異。不過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愚蠢的小偷嗎？用著這樣吵鬧而且正大光明的狀態準備進入？

　　這又讓我忍不住回想起節目中的一切愚蠢，明明就想徹底忘掉，卻被這急促的電鈴聲搞的無法靜下心來放空腦袋。

　　在我思考這些的同時，那電鈴是沒有間斷的，以著三短音一長音的排列持續鳴響，那讓人血壓飆高。

　　我掀開被子，不管怎樣都要先阻止那個傢伙這樣擾人安寧才對。這件事情迫在眉睫，讓我顧不得拖鞋還沒穿上，就踩著冰冷的磁磚地板跑到門口。

　　鑲在門板上的魚眼無法發揮它的功效，只能看到一個男人拚命身手壓著電鈴。這讓我十分的惱怒，一把拉開門，原本想要大聲怒罵的，卻又因為顧慮到左右鄰居的安寧而吞下這股怨氣。

　　我打開最後一道鐵門，然後那個男人終於停下那失控的手。終於又回歸安寧了，一切的一切。

　　男人垂著頭，這樣寒冷天氣中，竟然只穿一件襯衫和黑色大衣。就像匆忙從家裡逃出來那樣，手上還拿著一個非常大的黑色旅行袋。

　　我從空氣中聞到了寶格麗白茶香味。這並不代表我喜歡香水，或是對香水明瞭透徹，純粹是因為我對噴著這款香水的男人特別沒有辦法。

　　只是聞到這個香味，我就可以知道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了。即使對方一輩子也不抬起頭，或者永遠處在黑暗中沉默不語，我也可以知道是誰。我只認識一個會擦這香水的男人，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我沒辦法忘記這香味。

　　一生一次的戀愛，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忘記那愚蠢的時光。

　　冰冷空氣開始剝奪身上的體溫，從鼻腔裡呼吸的空氣就可以察覺到冷冽程度。站在眼前的男人緩緩抬起頭，隨著時光過去僅只是添加了一些皺紋的眼角，清澈的眼瞳如同過往那樣深沉美麗。

　　他削瘦下巴上的薄嘴唇，突然顫抖起來，然後嘴角向上彎起像擠出微笑，接著他張開嘴，從喉嚨擠出幾聲乾燥摩擦聲，那些都是破碎的句子，有些字甚至只是在嘴唇開闔間出現，然後憑空消失。

　　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愈是想聽清楚他所說的話，就愈發現那些字詞根本沒辦法化為音波傳到耳裡，最後他緊閉嘴唇，連假裝微笑都沒有力氣，只是一昧的顫抖，手指也是。

　　這個男人此時此刻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裡，分手之後，我已經和他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面了。或者也該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根本就不想要和他見面。

　　人生之中唯一的污點。

　　不管怎麼想，都沒有辦法安慰自己那是一段美好回憶。

　　男人身上的寶格麗香味依舊沒有改變，而我突然認真思考起來這個味道究竟是我說很合適他所以才繼續用下去的，亦或是從認識開始他就喜歡上的。在冰冷空氣裡頭，這個味道讓人有種從內臟處暖和起來的感覺。

　　這個男人仍然在發抖，這是極度緊張的表徵，我清楚這一點。這也不代表我特別了解他，而是因為這是緊張有的必定反應罷了。

　　若放著不管，或許他會這樣因為太過緊張而呼吸急促到心臟麻痺也說不一定。

　　這個和我分手之後馬上就和女人結婚的男人，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想拿一把刀刺向他心窩，讓他因為流血而痛苦死去。讓他帶著我的憤怒還有世界上所有的不幸死去。

　　不只一次在心底詛咒著對方永遠不會獲得幸福的我，現在看到這個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竟然還會忍不住心跳加速，這讓我厭惡起自己。

　　他伸出手，用著冰冷的指尖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幾乎要用盡氣力。

　　他細瘦的頸子浮出青筋，就像要從裡頭努力的擠出什麼，接著他叫了我的名字。

　　甜蜜的名字。

　　心底的雀躍讓我羞恥，對這樣的反應感到自我痛恨。我是個沒有用的傢伙，即使是分開了那麼長時光，我也沒辦法將這個男人從記憶以及情感中抹去。

　　男人被包裹在黑色大衣下的長腿突然用力顫抖，他屈起膝蓋，再也無法支持身體的重量，以著勉強的姿勢壓在我的胸膛。

　　「你到底──」

　　他阻止我想要脫口的話，瘦到不成模樣的指尖緊緊抓住我的衣服，在白霧色吐息裡，輕聲說著：

　　「我……我殺死前妻的小孩了。」

　　這個蠢男人。

　　被放在黑色行李袋裡身旁堆滿冰袋的女孩，雪白色的洋裝上因為冰袋的關係而溼漉漉的。當這個行李袋放在客廳的正中央時，除了打從胃的底部湧起噁心感之外，剩下的只有暈眩。

　　女孩的臉已經呈現死灰色，被纖長眼睫遮蓋住的眼睛露出濁黃色的眼白，噴滿寶格麗白茶的身體混雜著屍臭而飄出奇怪味道，裸露在外的肌膚僵直腫脹，並且浮出不規則瘀血，最明顯的應該就是脖子上那一圈宛如鑽石項鍊所圍繞的瘀痕。

　　這個男人究竟是對這樣小的孩子做了什麼事情，只是看到這些疤痕就可以清楚知道了。

　　我曾經祈禱的不幸和痛苦，終於降臨到這個男人的身上。

　　卻讓人無法高興。

　　男人的手指壓在陶瓷杯上，發出細微喀哒喀哒聲響，在耳膜反覆碰撞，變成十分惱人的噪音。難道說就不能乖乖的喝下那些熱水，然後讓我冷靜思考嗎？

　　我快速拉上行李袋拉鍊，小女孩的面孔還有討人厭的味道終於再度消失。這只是一時的解決之策，若是要說有什麼好的方法，那必定只有一個。

　　只要這個男人去自首的話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不過這個男人的一生，或許也會就這樣結束也說不一定。雖然我是那麼渴求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在他的身上，但那也不代表我希望這個男人的生命也一起得到終結。

　　只是跟他在這個世界上，呼吸同樣空氣。這樣或許我就可以得到滿足。抱持著憎恨、還有他給我人生的啟發，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只靠著自己活下去了。

　　那個男人雖然不是個好傢伙，卻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即使是我，也沒辦法否定這件事情。

　　即使是我，也無法相信這個裝在袋子裡的屍體是眼前的男人殺害的。

　　他抓著我的手，手指纖瘦到連骨節都明顯凸浮的程度。失去黑色大衣包裹的身體，從衣領空隙之間，還可以窺看到清楚的肋骨痕跡。如果用『難民』這兩個字形容現在的外貌，絕對沒有誇張。

　　這個男人以前並沒有這樣的。

　　他抬起頭看著我，重重的把陶瓷杯放在桌上，如同過往戀愛時那樣，將臉頰輕輕壓在我的肚子上，用雙手抱著我，像隻走在寒冬的短毛狗拚命抖動。

　　「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想要來找我，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因為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啊！」

　　我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到我嗎！你也未免太自私了！」

　　我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只是被他這樣擁抱，我的心臟就疼痛到必須要暫時停止才不會因此死去的程度。不，即使是暫時停止我也還是會死的，但總比這樣接受無止盡的疼痛還要來的強。

　　這個男人是個傻子。

　　明明是個溫柔的傢伙，卻總會胡思亂想逼死自己。一面像貓咪一樣對男性撒嬌，一面卻堅決否認對男性的渴望。

　　投入女人的懷抱。

　　是個差勁的傢伙。

　　「我真的……」他在我懷中大力抽氣，努力想要克制淚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那個女人的孩子，離婚之後就一直放在這裡……那個女人──」

　　「你不是說，和女人在一起會幸福嘛！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告訴我啊！」

　　「……救我……」

　　「……」

　　「拜託……」

　　我緊緊抱著眼前的男人，這是我唯一感受過的溫度，只是這樣擁抱就可以回想起好幾次肌膚接觸後的熱度。

　　黑色旅行袋的微小縫隙中，似乎可以看到白洋裝的女孩用著不明所以的憤怒表情看著這裡。

　　啊啊……真是抱歉啊。

　　但我就是對這個男人沒有辦法啊。

　　「──我們公司的工地在進行水泥灌漿工程……」我輕聲在男人的耳際這樣說著。

　　當男人坐在我的車上時，除了放在後座的黑色行李包偶爾的撞擊聲之外，兩人之間只存一片寂靜。

　　啊。

　　我……也是個蠢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