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菩萨唤作耨斡磨 ...
-
紫禁城，寿安宫。
天气相当冷，我跟着仙儿在慈和皇太后跟前请了安，从一名宫|女手里接过了药碗。
我坐在窗前的脚踏上，两个宫|女在床上架着慈和皇太后，仙儿亦坐在床上给她喂药。
眼前这位气若游丝的慈和皇太后，年纪还不到三十岁，脸色白的如同一张纸，露在衣裳外边的脸颊、双手，都消瘦的怕人。每天来给她喂药真是我的煎熬，二十多岁的女人，本来正当盛年，可是她却憔悴如斯。她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她的儿子是皇帝！可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躺在枕上，由我们为她拭去眼角的一点泪。
她穿着一件宁绸砖红色的寝袍，灰白的面色，干枯的头发，游离的目光，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无处不显示着她虚弱的病态。
喂了两口药，佟太后微微摇头示意不想再喝。仙儿便把汤匙与碗都递给了旁人，轻声笑道：“姑姑，今天看着气色好些了。想用点什么？我叫她们做去。”
几个人又扶着她躺好了，听得她含笑低声道：“仙儿就会逗我高兴……”她没说想吃什么，她几乎什么都不吃。
我捧着药碗，示意仙儿出来，在寝宫门口说道：“太医说了，太后胃气弱，吃东西克化不动。前两天那个桂花藕粉倒是吃了半碗，要不仍让她们冲点藕粉吧。”
仙儿便去问掌事儿宫|女与精奇嬷嬷，都说只好如此。便吩咐去冲了藕粉。
我与仙儿便又回到病床前陪着。
佟太后十三岁进宫，是顺治皇帝庶妃。顺治皇帝的后宫封号很是混乱，宫|女们偶尔说起来，名头仍是“大福晋”、“庶福晋”、“格格”之类。封妃的不过是与仁宪皇太后同族的蒙古妃子们。现在，佟氏凭借着康熙皇帝，终于登上了皇太后的宝座。
偶尔一次，我听见她与最近身的掌事儿宫|女说话：“我终于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可惜，董鄂妃她看不见。端敬皇后——她临死还要压我一头！”虚弱的声音，带着恨恨的语气，满腔的怨愤都飘在空气中，和着整室草药苦涩，真正的绕梁不散。
“太后今天果真好些呢，东西也能多用两口了。”我和仙儿看着她吃毒药似的艰难咽下几口藕粉，都含笑安慰道。
“有你们姐儿俩在这，心里觉得踏实。”她不过吃了几口，便摇了摇头，有宫|女过来服侍漱了口，又道：“多亏了老祖宗的恩典，让你们进来。我临了也能有娘家的人陪着。”
仙儿忙开解，满不在乎的挥手道：“姑姑！您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儿，我都给您请过神仙啦，您阳寿有七十多呢，不过是这时候有些个灾病。神仙说了：佟太后这灾啊，就像是站在城门楼子上头吹一阵儿风。只要有亲侄女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住了，是掉不下去的。”
仙儿说着，一手假装捋着胡子，学着白胡子老爷爷似的说话，大伙都不禁笑起来。佟太后也是一笑，道：“贫嘴。”说着，又拉住了我的手，含笑道：“楚儿还是不爱说话，闷葫芦似的。咱们佟家是大族，女孩儿这么多，我看你是个有福气的。父母没了，今后就跟着仙儿吧，她亏不了你，她阿玛也不能亏了你。”
我连忙跪下答应。我在宫里不过十来天时间，已经学会了一个诀窍，就是多磕头少说话。虽然经常在给莫名其妙的人磕头时候，心里暗暗的骂娘。
听佟太后这话，我怀疑她是否也知道，我说仙儿将来能当皇后这件事了。
仙儿笑道：“楚儿今后自然是跟着我了。我们姐妹俩一块伺候姑姑您。”
正说着，门外小太监进来回禀“皇上到了”。
康熙在众位保姆侍女太监的围随下，已经走进了寝宫。众人都在外间散去，只有十岁的小皇帝给母亲请安行礼。
佟太后连忙道：“皇帝，快起来。来，过来。”她的声音立时变得生动多彩起来，蒙着一层白雾似的眼睛也陡然光亮了。我与仙儿都跪下给康熙请了安。
康熙看着我们，笑道：“起来吧。”便上前去依偎在母亲身边。
康熙是个瘦瘦的小男孩，白净的脸上有几点疤痕，那是出天花留下的，我的额头上也有一点。
尽管多次告诉自己，这是康熙皇帝！这是爱新觉罗•玄烨！可我仍旧激动不起来。如果不穿明黄色的袍子，他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文文弱弱的男孩。如今他穿着黄袍，也不过就是一个穿着龙袍的文弱男孩。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陪着他的母亲说一会儿话，亲自给她喂了药，再看着她睡着。
小康熙伏在病床边，轻声和母亲聊着天，“老祖宗和皇额娘都问额娘好些了没有。儿子就说好多了。皇额娘说要来看您，又怕您多礼累着，就没来……”他叙叙的说着话。他口中的皇额娘，便是顺治皇帝的第二位皇后，现在的仁宪皇太后。
“今天中午儿子用了一碗老米膳，额娘用了什么？”
“额娘，药苦么？”
“额娘，我吃松子糖。您吃么？”
我和仙儿陪他一起吃玫瑰松子糖，他笑着剥开一粒，喂到他额娘口中。佟太后含笑噙了，点头道：“你们别多吃，小心虫子吃牙。”
康熙偎在病床边上，给我与仙儿分着剩下的几粒：
“仙儿一块，楚儿一块，朕一块；仙儿一块，楚儿……”他分到最后，笑道：“少一块，朕让着你们，朕少吃一块吧。”
佟太后只是伸手摸着他光亮的脑门儿，嘴角上一丝慈爱的笑意。
我的眼泪几乎都要迸出来，连忙吸了吸鼻子，见仙儿与康熙都看我，忙道：“我不要这块儿了，给皇上吧。”
仙儿与康熙都争着揽着我的头，笑道：“哎呀！我们楚儿真懂事！连块糖都想着给皇上（朕）留着。”
我比他们两个小两岁，他们一直都拿我当小孩子，仿佛自己已经是大人一般。我们玩闹一会儿，佟太后朦胧睡去。我们便即缓缓退出。
“楚儿，你眼睛怎么红了？”仙儿笑着问我，我只是摇头。
康熙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说道：“朕知道。楚儿想她额娘了。”
我被他说破，含笑点了下头。我很想我父母，在这里已经八年，前世的我死去也已经八年。妈妈，爸爸，你们怎么样了？猛的想起奎五奶奶，真正的楚儿的娘，她大概已经和楚儿团聚了吧？
我笑着揉了揉眼睛，只道：“没有。”
朱红的宫墙中，金色的琉璃瓦下，我与仙儿拉着手，送康熙出了宫门。我在心中轻轻叹气，可怜的小皇帝，不久就会失去母亲。
宫苑中的几株碧桃已经开花，粉润可爱的色彩，在我与仙儿的大红衣裳映照下，显得淡淡的不怎么起眼儿。
仙儿与我均穿着大红的缂丝缎子旗装，大镶大滚的袍脚衣袖。这是慈宁宫中太皇太后亲自嘱咐，特意新做的。为的是给慈和皇太后宫里冲喜，需要穿的喜庆。这一身旗装，走在紫禁城的宫室中间，自己便迷蒙了。
出生在贫困的小乡村中，不过八九年功夫，竟然就迷迷糊糊的走近了皇宫！小时候背诵古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好像就是我。
我不用读书，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这么连滚带爬的跌进了皇宫，跌进了这座清代的舞台。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下场门在哪里。荒腔走板也好，字正腔圆也罢，只有跟着唱下去。
仙儿拉着我的手去摘桃花，口中说道：“皇上读书呢。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去陪皇上玩去。”我点头答应。
下午陪康熙玩一个时辰，是我与仙儿每天的任务之一。前些日子是陪着下棋写字画画，今天大约是去西苑骑马。
仙儿非常兴奋，她酷爱骑马，和康熙一般的痴迷。仙儿现在已经能骑在马上双手脱缰拉弓射箭了，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敢做。
回房去便开始挑选衣裳，仙儿换了一件玫瑰红掐金线的箭袖长衣，外罩着多罗呢的褂子，足蹬鹿皮小靴。我穿着一套宝蓝箭袖，那是仙儿从前穿过的，我的衣裳都是拣仙儿的。她的衣服多是鲜艳夺目的颜色，很配她的相貌。
上辈子，我只喜欢穿黑白灰这些素色，常被人批评老气横秋。可自己仍旧学不会配衣裳。这下倒是很方便，自己不用挑，都是仙儿帮我指定，“楚儿就穿这个”！
收拾停当，精奇嬷嬷便来引着我们在宫门外上车，赶去西华门。一路向南路过慈宁宫、西三所、右翼门、武英殿，过断虹桥向西便正对西华门了。
进宫这些天，我发觉紫禁城并没有我前世参观过的那样富丽堂皇，特别是前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都高高矗立，却是落寞的一片死寂。后寝的三宫六院还算规整，其中乾清宫正在修葺，康熙皇帝便住在武英殿。坤宁宫已经完全改建成了满族的样式，且每月都会祭奠萨满、煮祚肉。
东西六宫都是空的，只有各宫看守和打扫的少数宫女们居住。西边慈宁宫、寿康宫与寿安宫分别居住着太皇太后、仁宪皇太后与慈和皇太后，这三个宫苑修整的最为精致。东边宁寿宫一带我虽然没去过，却听闻是一片断瓦残垣，十分萧索。
“当初闯贼李自成逃出京城的时候，一把火把紫禁城烧成了平地。”仙儿对我道，“这二十年功夫，咱们又把皇宫建起来了！”她笑道，看着红墙黄瓦，她十分欣喜，“多好看啊。”
我只好弯了弯嘴角，答应了一声。
在西华门等了一会儿，见一众十来个人围着康熙骑马一路小跑来了。我与仙儿要下车，已经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卫提马飞奔到车前传话：“主子有命，不用行礼了。这就走吧。”说着走在我们马车的前方，出宫门而去。
不过片刻便进入西苑。□□与北海统称为西苑。中海东岸的万善殿外有一片空地，便做跑马用。我与仙儿跳下车，康熙命侍卫给我们牵过两匹马驹，我们都上了马。
陪着康熙练习骑射的有四个小侍卫：倭赫、西往、折克图、塞尔弼，今天折克图和塞尔弼不当值，只有倭赫与西往陪着。
倭赫是几个小侍卫里年纪最大的，今年十四岁了，内大臣飞扬古的小儿子。他的脾气飞扬跳脱并且特别傲气，除了康熙，谁都不放在眼里。我见过他不过三两面，他便动不动就来逗我。
康熙骑在马上，命人架起几个草把子，便接过侍卫递过的小弓箭试了试，笑道：“倭赫、西往！你们从北边过来，朕从南边过去，只许射三箭！” 倭赫、西往同声答应着：“嗻！”倭赫更是吹了声呼哨，高声道：“奴才要是都射中了，主子有赏吗？”
康熙笑着高声道：“要是都不中，朕就赏你们一人一顿板子！”
仙儿策马在康熙身边，笑道：“我也要玩！我和皇上一边儿！”康熙点头答应，命人道：“也给佟格格拿一张弓。”弓箭递过来，康熙亲自试了试，才给了仙儿。又回头对我说道：“楚儿给我们看着远近。”说完与仙儿一路往南奔去。那一路，倭赫与西往也往北奔去。
我等了片刻，打马两边跑个来回，估么着他们距离靶子的远近差不多，便吹了一声牛角号，举起鞭子一挥。只见两边四匹马压地飞驰而来，倭赫最先拉弓搭箭，一箭射出，一个草把子应声倒下。南边康熙与仙儿同时拉弓，两箭并飞，康熙那一箭射倒了靶子，仙儿那箭虽然射中，却是力量不足，草把子依然立着。
我看的心惊肉跳，自觉一定不可能奔驰中双手脱缰射箭。那边仙儿正兜马转身欲射第二箭，我不禁喊道：“小心啊！”仙儿不理我，第二箭又中，终于射倒了一个草把。康熙的第二箭也中了。我只有呐喊助威的分儿了。
一场比试下来，两边平手。仙儿三箭只射倒了一只靶子，剩下的都是康熙命中的。倭赫与西往每人中了两个，我看到西往与倭赫挤眉弄眼的笑，便知道他们故意射丢了一箭，不禁也是一笑。
又跑了一时，我累得不成了，便要下马休息。仙儿和康熙又并骑奔跑去了，西往与几名侍卫跟随他们。剩下倭赫牵着我的马先到万善殿去。
“楚儿，今天好玩么？”倭赫笑问我，他当着人叫我“楚格格”或者“佟二格格”，背着人便叫我“楚儿”。并不像对仙儿似的一直都非常尊重的称“佟大格格”。大约他知道我不过是佟国维的养女。
“好玩。”我只装着不经意的回答。
“以后我常带你出来玩好不好？”倭赫回过头逼近我，笑问。他经常这么涎皮赖脸的。
我只是别开脸，淡淡说道：“不好。我要服侍皇太后。”
“等你服侍完皇太后的呢？我带你出来玩行么？”他依旧非常高兴地问我，嘴里还吹着小曲儿。
“我得和我姐姐一块儿。”
“等到大格格陪皇上的时候，我就带你一块玩。这总行了吧？”
我没话说，只好摇头不理他。
因为我矮，他俯身对着我，脸上仍旧是开心的笑容：“你也不能老是和你姐姐一起啊。将来你姐姐出了阁，你还跟去啊？”
我不耐烦的瞥了一眼，不吭声。
他继续笑道：“哎！赶明儿你姐姐出阁了，你得闲了，上我们家来。我有好多好玩意儿。你喜欢山猫吗？我给你逮山猫玩儿！”
山猫就是兔子，这我倒是知道，“我干嘛上你们家？我不去。”我随口回答。
“哎哎哎！楚儿，赶明儿你大了，你就嫁给我当媳妇吧！好不好？”倭赫睁大了眼睛，不像是在说玩笑话。
我也把眼睛瞪圆了，如果不是看着他那高高的个头，我真的想抽他！我刚刚八岁！他就琢磨让我给他当媳妇？！
我快步走着，只想甩开他尽快到殿里去。
“别走别走！你说句话儿，你愿意不愿意啊？”他两步就赶上了我，继续笑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你就是和好多姑娘不一样，你不吭声儿。不像她们，跟喜鹊似的唧唧咋咋。还有就是，你长得特别水灵儿！你大了一定更好看！真的！等你……嗯……”他想了一下，“等你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我就上你们家下聘礼去！三媒六证，八铺八盖的我……”
我已经快速的奔跑起来了，他仍然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并且一手紧紧的拉住了我的手腕，笑道：“你先答应了这事儿，就让你走。”
“放开我！”我厉声道，板起脸来，但愿他能感觉到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生气了，“倭赫！你给我放手！”
“不成，不成。”他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仍旧笑道，“你不能这么叫我名字。不好听。你以后背着人的时候就叫我‘好哥哥’。你叫一声？叫一声，我就放开手。”
“啪”！我挥起手里的马鞭子朝着他的脸上就是一下。他猛的往后一缩身子放开了我。
我一路跑进了万善殿的大佛堂。昏暗的佛堂中供着释迦摩尼的神像，两边是迦叶和阿难的小像。琉璃灯海中是满满的香油。佛前三柱香袅袅升腾。
我狠狠的咬着牙，倭赫他欺负我！只可惜我一定打不过他。就算是打得过，我也不能去惹这个祸，他是御前侍卫。我气的眼睛一阵阵的发热，靠着殿门便坐在了青石砖地板上。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他穿着银色的箭袖袍子，腰里束着灰色丝绦，罩着月白马褂，微笑看着我：“你是谁啊？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我一跃从地上挑起，紧握着马鞭子，厉声喝问。
“我先问的你啊。”他扑哧笑了一声，从袖子中取出一方手帕，“你的脸都花了，先擦擦吧。”便向我脸上抹了两下。
我想躲，却忘了身后是殿门，撞了一下没能躲开，他的手已经抹到了脸上。我只气的三尸神暴跳，这该死的臭小子也来欺负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张嘴死死的咬住！
“哎呀！”他猛地甩手。我只狠狠的咬着，那里肯松口？听他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还咬人？”
我用尽全力的咬着他的手，眼中早已热泪翻滚，你们都欺负我！我咬死你！咬死你！不一时，眼泪、鼻涕、哈喇子都下来了，喉咙里也哽咽起来。
“你怎么还哭了？”那小男孩急道，“别咬我了！流血了！”
我呜呜咽咽的哭着，死活也不松口。
“皇上吉祥！”他急切间突然说话。我来不及看，已经听见康熙和仙儿的声音。他们一片忙乱。
“怎么回事？”
“楚儿怎么了？”
“哎！楚儿你别咬人。”
“成德！这是怎么了？”
“奴才不知道！”
“楚儿别咬了，张嘴张嘴！”
“楚儿快别闹了，皇上来了。”
仙儿抱着我，我总算是张开了嘴，一股子的血腥味道。我大哭起来，好委屈啊，不止为今天的事，总之就是觉得委屈。
“皇上。”那男孩子依礼请安，起身说道：“她在这坐着，奴才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咬我。”
我只是哭，仙儿问了半天，才哭出一句“他们都欺负我！”
“成德，怎么回事？”康熙问道。
那个叫成德的男孩急道：“我就问她叫什么！我还把帕子给她用！她上来就咬我！”
康熙拉着我的手臂摇了几下，皱眉道：“不许再哭了！朕问你，成德说的对么？”
我此时哭声减缓，心情也略微平静了，只得点了点头。
康熙又问道：“你说‘他们’欺负你，除了他还有谁？”
成德急道：“我没有……”
康熙示意他不许说话，转身又问我。
半晌，我才抽噎着缓缓开口道：“倭赫。”
康熙无奈的看了仙儿一眼，叉着腰气道：“朕就知道是他！叫他过来！”
倭赫进殿来，便被康熙喝令跪在佛殿中央，“说！你是不是欺负楚儿了？！”康熙问完也不等他回答，就上去连打带踢起来。
倭赫百口莫辩，大约也不敢说出“楚儿给他当媳妇”这样的话，一边挡着小皇帝的招式，一边支支吾吾道：“奴才就说了几句笑话，皇上你先别打了……”
“你说什么来着！？”仙儿指着他喝问。
“奴才就是，就是夸楚格格长得好看。哎哎，别打了，奴才知道错了……”倭赫辩解着。
“呸！”康熙愤怒的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便回头命令成德、仙儿，“上去啐他！问着他！”
仙儿立刻上前啐了两口，成德便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格格长得好看不好看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
仙儿手持一柄软鞭，一边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儿，一边气道：“你敢欺负我妹妹！你看着楚儿好脾气？我可不是好性儿！非赏你一顿鞭子不可！”
康熙此时亦是气的脸色通红，捡起丢在地上的鞭子塞给我，命我道：“楚儿！别害怕！有朕给你做主！去抽他一顿！”
我接了鞭子在手，上去劈头盖脸就向倭赫头上招呼。倭赫着了两下，一跳窜起来，向着大佛跑去，一边求情道：“我知道错了！我可没打你啊！你怎么这么狠？别打了，别打了！”
见他跑，我举着鞭子便追。倭赫简直像一只活猴子，上蹿下跳，十分敏捷。我用尽全身力气，紧追不舍，不一时便气喘吁吁。耳中听到康熙高声道：“看看！他还敢跑？！关起门来打！都去打！”
成德把佛殿大门掩上了，腰中取出一条马鞭也冲了上来，仙儿则抄着佛前大木鱼的长锤儿，合身扑上。康熙叉腰而立堵着门，喝道：“倭赫！你有种！”
佛殿里闹成一片，香烛升天，供果落地，人仰马翻。倭赫最终被我们堵在了供桌下面，又拖出来拳打脚踢了一番。我与仙儿打的最起劲儿，最后还是被成德与康熙拉开的。
倭赫狼狈不堪的跪在拜垫上抹着鼻血，那不是我们打伤的，是他不小心自己磕在佛像上弄的，“哎呀——别打了！皇上可不公啊，你们拉偏架！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也不至于这么打我！这么多人打我一个！”
康熙抱着手臂，仍旧气鼓鼓的说道：“去你的！你还敢再说？！好啊，你过来！朕和你一对一的打一圈布库！”
倭赫连忙摇手道：“算了算了！奴才打不了了！不行了不行了。”
康熙又道：“这次先饶了你！以后再敢在楚儿面前胡说八道的，朕掀了你的皮！把你煮成祚肉！大伙分着吃了！”
仙儿在旁帮腔：“不用就作料！”
成德扑哧一声笑出来，转而哈哈大笑。康熙与仙儿也撑不住笑了。倭赫自己站起身来，呵斥成德道：“你今天干什么来了？还在这儿笑！专门过来打我的？！”
成德笑道：“皇上叫我过来陪着骑马的。我以为在上驷苑呢，到那一问，才知道皇上到西苑来了。这不是？正赶上打你。”
康熙一面拉着成德的手臂，一面对我说道：“楚儿，看看你把成德咬的！他可欺负你了没有？”
我累得满头满脸的大汗，自己用袖子抹了一把，只得摇了摇头，“没……”
成德的手腕子上一圈血红牙印，破了好几处，倒是都不流血了。我十分尴尬，只得结结巴巴的说道：“对……对不起……”
倭赫上前用一块手绢把伤处给他包上了，正色道：“听说人牙上有毒，咬破了得上药呢！”
我不由得变色。却听见康熙和成德都去啐他，康熙气道：“你给我住嘴！狼牙上才有毒呢！人牙上哪里来的毒？”
仙儿过去推了他一把，气道：“你的牙大约有毒！我们楚儿牙上没有！”
成德含笑忙道：“没事的没事的，都好了。”
仙儿便拉着我笑道：“给成德行个礼，就说‘成哥哥别怪我，楚儿年纪小，看着皇上吧’。”
我的脸立刻如同火烧一般，这么酸文假醋的话实在说不出来，于是我上去福了一福，张了半日的嘴，终于正色道：“是我错了。不然，你也咬我一下吧！”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举到他的口边。
康熙与仙儿连忙拉住我，仙儿戳了我一指头，低声道：“你傻啊你！”
康熙也笑道：“楚儿就是实诚！别看不哼不哈的是个闷葫芦，节骨眼儿上做事儿就是脆生！”
成德含笑对我道：“不要紧的。”又对康熙道：“皇上，咱们再骑马么？”
康熙笑道：“这么一折腾，时辰都过了。罢了，过两日再来玩吧。”说着，命我们一溜排好了，他领头儿，在佛前拈香跪拜。
“总理山河臣玄烨，并非有意亵渎佛祖。冒犯之处请佛祖原谅！”说着便拜了三拜。我们几个人也都拜了几拜，随即起身开门出去。
外面等候的西往连忙牵马伺候，成德命几个小苏拉太监道：“你们叫几个人，把殿里收拾收拾。”
说着，一行人都上了马，缓缓的出西苑往西华门走去。
仙儿与康熙并骑而行，我便跟在仙儿的马后。倭赫正在对西往解释着鼻子为何出血，一边说一边用手挡着脸。
成德的马在我旁边，笑道：“你就是佟家的楚儿吧，听皇上说起过你。”
我看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
“我叫纳兰成德。”他微笑道，“我是皇上的侍读。”
我本在低头摆弄着马鬃毛，听到“纳兰成德”四个字，猛然抬头盯了他两眼。
“纳兰？”我冲口叫道，“你……你是……你是纳兰家的？”
他点头笑道：“是啊。我阿玛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明珠。”
纳兰性德！我收回目光，低下头掩饰着心中的激动。他是纳兰性德！是《饮水词》的作者！
纳兰差异的看着我，我只好向他笑了笑，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半天，方才说道：“你……你好，我叫周……我叫楚儿！”竟然险些说出“周晚”这个名字来！
他亦是笑了笑，没什么可说的，我们默默不语。听着前方康熙与仙儿正在低声笑语，商量一会儿回去寿安宫与佟太后一同用晚膳。
我的马慢，又不敢快走，只慢慢的溜达着，渐渐落在了纳兰的马后。双目死死的盯住他，心在“咚”“咚”的跳个不停。我上辈子看过的最后一本书，就是你写的《饮水词》，我在心中对他说。这个和我一起打架的小孩子写的书！
他突然回过头来，指着北边向我笑道：“听说你从小在城外长大的？你看，那有白塔。你见过么？”我连忙远望，果真是白塔。那是一座藏式喇嘛塔，高十多丈，塔身呈宝瓶形，两层铜质伞盖，顶上设鎏金宝珠。远远地倒影碧水之中。
“真好看！”我叹道。
“北海子的琼华岛。”纳兰告诉我，“是琼华岛上的白塔。”
“我想上岛看看呢，那岛上还有什么？”
纳兰笑道：“等有功夫带你去看。岛上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嗯——”他想着，笑道：“那里有一座辽代的洗妆台，相传是萧观音所用的呢。”
我问道：“萧观音？是不是辽道宗的皇后？”
纳兰笑道：“是啊。‘孤稳压帕女古靴，菩萨唤作耨斡磨’，说着就是她。”
康熙与仙儿听见我们说话，也回过头来，康熙笑道：“这句很好——菩萨唤作耨斡磨！”说着看着仙儿笑着，仙儿笑着不语。两人又往前走去。
我轻声问纳兰：“这是什么意思？”
纳兰含笑道：“‘孤稳’是玉，‘女古’是金子。这句话是说，用玉石做头饰，用黄金装饰靴子。这都是契丹语。”
我又问：“那‘耨斡磨’是什么？”
纳兰凑近我，低声笑道：“‘耨斡磨’的意思是皇后，便是说有一个菩萨能做皇后。”
萧皇后名字叫观音，“菩萨唤作耨斡磨”，便是萧观音做皇后之意。我也压低声音笑道：“我姐姐叫‘仙儿’，大约也能做‘耨斡磨’。”
纳兰看了康熙与仙儿的背影一眼，抿嘴向我微笑，轻轻点点头。
远远的，几株花树已经含苞待放，水边垂柳新吐枝桠，清拂着湖面，几只燕子压水飞过，真是无限好春光。我的心情亦变极好，一路说说笑笑，便进了西华门。
纳兰、倭赫、西往等人送我们过了武英门便告退了。我与仙儿陪康熙一同回到寿安宫，病床上的佟太后见我们回来，只含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瞧这一头汗，叫孙嬷嬷带你洗洗去。”
说着，康熙自幼的乳母孙嬷嬷便过来拉着康熙去洗脸换衣服。我与仙儿也跟着宫|女嬷嬷们去换衣裳。
吃过晚膳，康熙回武英殿读书去了。我与仙儿也告退，回到我们所居住的后殿暖阁中。
时候还早，仙儿叫来一个阵线上的宫|女教我们绣花。仙儿嫌花样子不好，那宫|女笑道：“寿康宫的柯姑姑会画花样，上次托她画了好些，放在奴才的屋里，奴才拿去。”
仙儿笑道：“我们和你一块拿去就不得了。”说着便与我都披上夹斗篷同她一起出来了。
到了前院宫|女们的住处，她找出一堆花样子，仙儿挑着还嫌不好看。她便无奈的笑道：“要不，格格要什么样子，奴才去找姑姑说去，让她画几张。”
仙儿便道：“反正还早呢，你就带我一块儿过去吧。顺便我也给仁宪皇太后请个安去。”
到了寿康宫，听说仁宪皇太后在佛堂诵经，我们不便去打扰。于是直接去找到了那位柯姑姑，她见着我们十分亲热，拿出许多花样让我们挑，还叫人拿来笔墨现画了一些。
我对这些古老的纹样并无兴趣，看的百无聊赖，有几个年纪小的宫|女便拉着我在院子里玩踢毽子。踢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天也渐渐黑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往北边看去，一片灰蒙蒙的小山，往南边看去，金色琉璃瓦红色宫墙都淹没在黄昏之中。我轻轻叹了口气。
皇宫，我何时能想到过，自己竟然可以居住在皇宫之中！可以在红墙边看着晚霞，可以在金碧辉煌中欣赏朝阳。这里太像一个巨大的迷雾了，随时可能迷失在里面。
独自信步乱走，在回廊里穿梭着，绕过去，绕回来，这里像个迷宫。转着转着，灯火越来越暗淡，才发现走错了方向。这好像是慈宁宫南边的西三所，又穿过一层廊子。露出一处破败院落，院中方砖缝隙里还长着尺许高的野草。北殿一间耳房中隐约点着灯。西三所是无人居住的，宫|女们常说的：“没事别往那边去！那边闹鬼呢，别唬着你们！”
本该原路回去，可是我那庞大的好奇心终于再次战胜了理智。缓步向灯火闪烁的地方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菩萨唤作耨斡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