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是非情缘转头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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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凤】
岁月辗转，年华易逝。
我从近三百年的沉眠中苏醒，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孩子，褒姒，她美得如同九重天上的瑶池中最娇艳的那朵菡萏，一身粉红纱衣随风飞扬，正值十一二岁年纪，青春美好得叫人惊羡。
我看见她从某个不知名的小商贩手中买下了我，带回家，用丝绢沾了清水将我反复拭擦干净，洗去了我近三百年前在朝歌那场焚天大火中所沾染的所有风尘。
她是个明媚的孩子……我想……她不像妲己，妲己太温柔，也太决绝。
在那样繁华冷寂的朝歌，有着那样炽热而坚决的爱恋的妲己，注定是不能留存的。她选择了一场焚天业火，来燃尽她一生的悲哀与执着，就那样不由分说地、决绝地、晶莹地、玉碎。
然而现下成为我主人的这个孩子却是明媚的，她还是菡萏一样的年纪，她的人生，会是美好的。
……对吗？
“呵呵呵……”我听见她清脆柔媚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动听，她用春葱般纤白的指温柔地抚摸我，她说，“你是支多么精致的金钗啊！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让我想想……你就叫，锁凤，好不好？……”言罢，她又掩了唇，吃吃娇笑起来。
我却悚然一惊。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为何她为我取的名却和妲己无二？这可是在预示什么么？
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苍天啊，愿你保佑这个孩子！千万别让她像妲己一样……
【褒姒】
我叫褒姒，是一对以卖桑弓弧、箕箭服为生的夫妇的养女。
我自小便出落得极好，养父母对我也是百般疼爱，舍不得让我吃上一份苦楚。是以，我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母亲总是会替我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褒姒，你出落得这么美，真不知是福是祸……”说着，总是长长地叹着气。
那时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应声，母亲总是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褒姒，你还太小，你还不明白……等你到了想为一个人抹胭脂、点绛唇、画娥眉时，你便会懂了。”
抹胭脂、点绛唇、画娥眉？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好像都还很遥远呢……既然母亲那么说了，就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去懂得吧。
……
我向来，是不怎么喜欢珠钗玉饰的，却在第一眼看见过路的小商贩车上的那支灰扑扑的凤钗时，便喜欢上了。
我央求了父母许久，才买下了那支凤钗。我欢喜极了。
我用丝绢沾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它，反反复复擦了足足六遍，那支钗子还原回原貌，倒真是顶精致的做工——黄金的凤凰钗面，被纤细精致的金色锁链缠绕着，锁链的下端垂下，穿着晶莹剔透的翡翠珠子，真真当得上“美轮美奂”四个字。可是奇得很，我却不知怎的，就觉得，这钗子美，却美得让人悲哀。
把这支钗子放在手中把玩着，我突然就想给它取个名字。我思量着，一个名字蓦地跳入脑中——“锁凤”。我觉得这世上再不会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这支钗子了，便决定就这样唤它，“锁凤”。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前世孽缘，这支曾经跟随过妲己的凤钗，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
【锁凤】
轻薄的葱绿纱衣，精美的鹅黄绣粉红芙蕖的长裙，白底青罗缎面的鞋履，乌黑如云的长发高高挽起，斜插着一支纯金凤钗。一张雪白如琼脂的面上，精致绝色的五官完美得让人连呼吸都忘了——素烟也似的柳叶弯眉，秋水也似的纯黑双瞳，尖翘可爱的瑶鼻，红艳如丹砂的嘴唇，全都搭配得恰到好处，真是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美人。
——这正是褒姒，方及笄时的模样。
我惊叹于她那连妲己也自叹弗如的明艳柔媚之色，却在心底感觉到深深的悲哀。
这样的容华，这样的美丽，从今天起，将不再独属于她。
它们将会属于另一个人——周幽王姬宫涅。
只因为——褒姒，她是褒国献上的乞降的祭品。
我看着她——曾经明媚的绝色脸容变得沉静，找不到一点笑意，冷冷的像块玉石雕像。
我真的好恨——为什么我的两人主人都逃不出这个命运？！她们生得美，难道便真是罪过么？褒姒，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啊……她还是个孩子，凭什么老天要如此对她？……
可惜我只是支钗子，连自己动一动都不可能，再多的怨恨愤懑也只能积在心里，一点儿也说出去。
褒姒……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幽王的宫殿，我的心，越来越疼。
……
【褒姒】
我原以为，我会继续和父母快乐地生活在生活在褒国，等到再长大一些，嫁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却不料命运竟与我开了如此一个玩笑……
那一战，褒国险些覆灭，为了乞降，我作为祭品，被献予了幽王姬宫涅。
我无法说出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悲凉。也罢，也罢，若是这样便能救得了这个国家，我怎样，也无妨了。
……
周王宫，画角飞檐琉璃顶，朱漆玉饰青石阶，恢弘壮丽，金碧辉煌，实在是我这一生前所未见的奢华美丽。
我垂下头，一步一步地走入宫中，恍惚觉得我好像即将步入刑场一样，心里起伏不定，生死不知。
也是，素闻幽王荒淫无道、残忍暴虐，我若是不能打动他，怕就要血溅当场、身首异处了吧……
这真是悲哀的想法啊……
宫中，我缓缓拜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款款向幽王行礼，用着意修饰过的柔媚娇娆的声音说道：“褒国褒姒，拜见王上。”
“哈哈哈，”随后我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在宫中回旋，“你就是褒姒？褒国最出色的美人？……来，抬起头，让孤好好看看。”
我沉了气，勉强压下心里的紧张不安，保持在最自然的姿态，然后，抬起头——那一刻，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惊诧。
——我素来以为，幽王姬宫涅，应该是一个满腹肥肠、暴虐粗犷之人，但眼前之人，却完全颠覆了我看法。
冕旒高垂，鸦青色长发微微松散下来，宛如一匹最上等的丝绸。姬宫涅的面容有棱有角，斜飞的眉，微挑的眼儿似笑非笑，笔挺的鼻子，薄艳的嘴唇，俨然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我从未见过这般俊美的人，只觉得他俊得就像神祗一样，尤其那一双眼儿，似笑非笑，眼波儿一重胜似一重，眼角还微微上挑着，却偏生得那样十万分的勾人！仿佛只要看上那么一眼，那心儿魂儿便晃晃悠悠的，被勾得一干二净。
头一次，我开始想为一个人抹胭脂、点绛唇、画娥眉。母亲，你告诉我，这样是不是算爱上了呢？
姬宫涅看着我，他的眼里闪过惊艳的光芒，然后笑着说：“不错，不错，这个美人孤收下了！......美人儿，从今天起，你便是孤的爱妃！”
我看着他，听着他的话，他说话的语调轻浮极了，我却觉得心儿一颤颤地动着。我微微垂下头，软软地说了一句：“多谢王上。”
至此，我便与过去永隔了……
……
【锁凤】
当姬宫涅出现的时候，我看见褒姒那一刻失神的眼神，我便知道，她已经栽在那个男人手上了。但是这样也好，至少她委身的是一个让她心动的人，至少她不用像妲己那样，整日痛苦煎熬。
而同时，我也看见了姬宫涅的眼神——惊艳、渴望、心动。也许，他们可以相爱？……我不知道。但我却明白，褒姒纵然得不到姬宫涅的真心，至少也能得到他的宠爱，至少不会在这完全陌生的周王宫里吃苦、受冷落，这样就足够了。
褒姒，好孩子，我的主人，愿你幸福。
……
【褒姒】
我入住周王宫，从此成为姬宫涅的最宠爱的妃子。
我从未过过这样的生活，纸醉金迷，奢华糜烂，纵是千言万语亦道之不尽。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平和温馨、安逸平淡的生活，即使没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也心甘情愿。
——但是他是断断不愿的。
他是西周的王，他是天下的王，整个中原都是他的领土，所有诸侯都是他的臣下。他的地位尊崇如斯，又怎么会赞同她的想法？
我清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个女人，一个玩物，一个附庸。
我的地位，即是没有地位。
世人皆道他宠我爱我，奉我如掌上明珠，却不知他本是何等无情之人。
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儿勾走了我的魂，他霸绝天下的权势带走了我的人。我已经属于他，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可是他，却从来不属于我。
他的心在哪，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心，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实在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人了。
因为我把心送给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他对我所有的宠溺，都只是因为我的年轻和美貌，都只是因为——我是新的，在我没有变旧之前，在他没有腻味之前，我始终是新的，新的玩物。
我觉得这奢华美丽的周王宫就像是一座监狱，锁住了我，也锁住了那些与我有着同样命运的女人。
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待在寝宫，默默地把玩我唯一带入宫的陪嫁品——金钗锁凤。我突然觉得，这支钗子就是一个预言，一个对我的人生，对我的命运的预言。
我的未来，原来在我得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
【锁凤】
我早该知道，老天爷是瞎的，它从不甘心予人美好。
褒姒，我原以为，她在幽王宫中，被幽王姬宫涅宠着疼着，至少会过得好一些，至少可以，不像妲己一样，倍受煎熬。
但我错了。
人心难测，情更难测。
褒姒爱上了姬宫涅，她的人她的心全都给了他。她要的不是他的温柔和宠溺，她要的是来自他的心的回应，就算不是爱，她也希望他能回应，然而他却没有。
他给了她备受尊崇的地位，给了她冠绝整个后宫的宠爱，给了她温柔，给了她荣华富贵，给了她锦衣玉食，却独独没有给她回应。
他是这个天下间最无情之人。
一次次，褒姒把我拿在手中，细细地把玩，低低地对我哀叹。
可是，我却还是爱他……锁凤啊锁凤，你告诉我，我这样到底算什么？我褒姒拥有艳冠天下的美貌，我全心全意的爱他，可是我却得不到他的心——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心！？……
锁凤，锁凤，你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命么？
每次听到褒姒的叹息，我都止不住的心疼。
妲己，褒姒……我的前后两任主人，她们一样地倾国倾城，一样地蕙质兰心，可是……
她们始终都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妲己因为求不得，所以决绝引燃了一场焚天业火，把一切付之一炬。那么褒姒呢？她又会怎么做？
我担心着，不安着，我所有的心绪藏在心里，说不出半句。
假如还可以相信一次命运，我只愿褒姒能够逃脱。
……就算是凤凰，只要被锁住，就注定是悲哀的。
……
兴许是我的祷告终于有效了，终于有一个人，再度走进了褒姒的心里，给褒姒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那个人是姬宫涅的王后，申侯之女，申氏。
……但是我却不知道，她给褒姒带来的，不只是温暖和光明，更是褒姒一生一世的痛苦和绝望。
……
【褒姒】
周幽王后申氏，是一个我只闻其名而未蒙其面之人。
她出生富贵，乃是申侯之女，与我的身份截然不同。我一直以为，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个仗着几分姿色，与她抢夺君王宠爱的人，所以她从来不屑于去见我，不屑于理会我。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她，我才知道，原来她其实是一个那样的人。
——是一个那样温暖的人。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入宫之后的半年，正好是冰雪消融，草发嫩芽的初春。
我为了排遣内心无法抑郁的痛苦与落寞，终于在这样的一天走出了我的寝宫，走出了那冰冷精致的牢笼。
……哪怕我知道我是逃不脱的，但至少，给我一点点奢望的假象吧……
冬雪初融，天气尚冷，我离开常年居住的宫殿，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一个精致的小湖边。
小湖里种着荷花，光秃秃的枝儿上微染了春的浅绿，一层碎了的薄冰浮在清澈的湖水上，升腾起袅袅的白雾。
我看着那一湖光秃秃的荷枝，突然一阵莫名的伤感。
——似这荷花，无论盛开还是凋零，都只能留锁深宫，无人知晓。
我呢？我的青春，我的年华，终也只能在这深宫中，寂寞地度过，再也无人知晓，更无人赏识。
我与这荷花，又有何不同？
至少这荷花还没有七情六欲，不懂得求不得的苦痛，而我呢，却始终在其中苦苦煎熬。
我想着，怔怔地落下泪来。
“小妹妹，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呢？”一个很温柔的好听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握着一条雪白的丝绸手巾送到我面前。我一惊，猛地转身，只见一个年逾三十的美妇正看着我微笑。
那美妇梳着高髻，发鬓如云，一只金步摇在鬓间摇曳生辉，华贵雍容。她的面容温婉而柔媚，一对弯弯的眉儿似初春才抽枝的柳枝上撷取的最嫩的柳叶儿，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眼眸里笑意盈盈，看着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异常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我接过手巾，轻轻拭了拭泪，抽抽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自己随便乱走就罢了，还被人家看见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真是太丢人了……
“好标致的妹妹，”她看着我，轻轻微笑，“能不能告诉姊姊，你是谁？”
“我、我、我是褒姒。”我忍不住红了脸，小声说道。同时偷着用眼角余光瞥她，看她的反应。
“褒姒么？”她依然微笑着，似乎并不惊讶，“我说呢，这么标致的妹妹，而且还是我没见过的，也就只有你了。”然后，她理了理鬓边垂落的发丝，灿颜一笑，笑容明媚而真挚。
“我是申氏，申侯之女。”她说着，徐徐向我伸出手来，“你愿意做我的妹妹么？”
我怔怔地，还未从她的话中清醒过来，却仿佛被那笑容所蛊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
她那温暖明媚的笑容，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道阳光。
……
申氏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待我，就像妹妹一样，全无半分的嫉妒。
我曾经一度希望自己能有个姊姊……然后，她就在我生命中最无助、最落寞的时间里出现，让我看到了光明。
她会笑，笑容温柔，笑容温暖。
我见过无数人的笑容，却只有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有着温度。
……那笑容，是能像光一样照进人心底深处的笑容。
我开始经常去找她，开始对她诉说心中的苦闷。她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微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头。
——那动作轻盈，而又温柔，就像是母亲一样。
她对我说，她的闺名是依依，我若不嫌弃，就叫她依依，而她就叫我小姒。
……普天之下，就只有她会这样叫我，也只有她能这样叫我。
我同她越来越亲近，到后来，只要姬宫涅不需我侍寝，我便整夜待在她那里，第二天清早也不回去。
……再后来，我发现心里头姬宫涅的身影渐渐就淡了，那双似笑非笑的一眼就勾走了我整颗心的眼眸也模糊了，渐渐地，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依依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几乎是刻进去的一般分明，无法磨灭。
我爱上她了吗？……
我想，我一定是爱上她了。
可是，她知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也不敢告诉她。
我在怕。
这种不容于世俗的情爱，我可以接受，但她呢，她能么？
我不知道。
所以我不敢赌。
我依然对着她诉苦，对着她撒娇，就像是依恋姊姊的弱妹一样，她也依然温柔地待我，千般万般地对我好，对我笑，但她从来都不知道。
我其实是用多么谨慎的态度在对她，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谦卑了。
我不敢做出一点逾越的事，只是因为怕她知道后，再也不肯理我，再也不肯对我笑。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究竟算什么。
如果我可以骗自己，我只是把她当姊姊，我对她，只有亲情，那也是一种解决的方法。
——但是我做不到。
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爱她，也无法说服自己远离她。
越是生活在最黑暗的地方生物越渴望光明。
她就是我的光。
哪怕要让我永堕九幽地狱，我也想抓住那道光。
我知道，我已经放不开了，我永远也不可能放开了。
但是就算这样，那又如何？
我这样究竟能算什么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
后来，等到我终于打算豁出一切，向她坦白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
我和她，竟然还是错过了。
竟然终于错过了！
最让人想发笑的，我自认为我隐藏得很好，连她都没有发现我对她所报有的心思，她的儿子宜臼却发现了。
于是他暗下狠手，害了我养父的性命，来警告我，不要逾规越矩。
……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那是疼我爱我视我如掌上明珠的父亲啊！
我怎么可能忍得下来？我怎么可能不报复？！
……但是我所有血腥残酷疯狂的报复全都未能付诸实践。
——只因为，她开口求我。
那样温婉的她，笑得明媚如光的她，那样卑微地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苦苦哀求我放过宜臼。
她说，他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她最疼最爱的儿子，她不能看他死，她不能。
于是在她跪下的那一刹，注定了我们之间挑明了或是还没挑明的所有，全都，灰飞烟灭。
……她跪在我的脚下，我高高地俯视她，表情冷漠，居高临下。
——或者说，高处不胜寒。
我只知道在她跪下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再没有了任何可能，无论是情人，还是亲人。
既然如此我应该能狠下心，让宜臼为我的父亲偿命。
但是我的所有，却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崩溃。
她哭了。
是我让她哭的。
她的笑容就是我追求的所有，但是她已经不再笑了……
——那是不是说，我已经没了再追求的理由？
那是不是说，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我突然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而她依然跪在我的脚下，仰头，目光哀悯，哀求我的原谅。
我怎么忍心让她这样卑微？我怎么忍心看她流泪？！
如果终要以一人的妥协为结束的话，那好吧，我妥协；如果终要以一人的放手为结局的话，那好吧，我放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胜过我爱姬宫涅千万倍？！你知不知道你流泪哀求的样子让我有多心疼，多痛苦？！
可是又能如何？
如果说先爱上的人注定是输家，那么谁让天命注定，是我先爱上了你？
罢了罢了，我输了，我什么都输了。
——可是，我输了我的一切，却还什么都没能赢回。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难道就真的是命中注定，我想做凤凰，就一定要一辈子囚锁深宫？！
我想，我是做不到的，就算真的是命中注定。
我垂下头，而她仰着头。
她乌黑如云的青丝披垂下来，拖曳在地，洋洋似流水；她温婉柔媚的脸容哀哀戚戚，眸光凄凉，楚楚动人心。
我突然有种冲动。
我突然想抱抱她，拥着她，哪怕一次也好。
——可是我做不到。
既然已经决定放手了，那就这样吧，别再纠缠了……
我想，然后看着她，冷了脸，冷了眼，冷了心。
我说，你走吧，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说，从此以后，我们之间的姊妹情谊，一刀两断。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认认真真地凝视她，看着她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最后惨白。
然后她蓦然勾了勾唇，对我微笑，那笑容美，却美得万分惨淡。
她说，好，我走。
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消失在黄昏的浊黄晕光中。
我睁着眼看她离去，嘴唇翕动，想说，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有多么的痛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一步步远去的时候，我甚至疯狂一般地告诉自己，只要她肯回头，只要她肯为我犹豫一次，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就一定冲上去，拥住她，把那些我曾经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全都告诉她。
——只可惜她没有回头，亦不曾犹豫。
谁都没有发现，在她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消失那一霎，有一滴冰冰凉凉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滑过我的脸颊。
一滴情泪，一生情念。
我垂下眼帘，瘫倒在地，精致华美的锁凤从我的长发上坠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叮当”一声，清脆无比。
……我所有存在的意义，就在这个瞬间，烟消云散。
……
后来我做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了。
我只知道我生下了伯服，然后不折手段，让姬宫涅废了皇后和太子，自己坐上了后位，伯服也取代了宜臼。
……可是，当我坐上了这个全天下女子们都艳羡的，母仪天下的位置时，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失落。
——依依，我想起了依依。
——她和宜臼已经逃回申国了，安然无恙，但她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若不然，她当初又怎会走得那样决绝，那样无情？
我坐在她曾经坐过的位子上，漠漠的，却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一切，所有，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就算是我唯一的儿子伯服，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我不在乎他，姬宫涅也同样不在乎。
……直到这种境地，我还是不能看透姬宫涅在想什么。与世人眼中想象的他爱我如狂截然相反，我冷寂的心已经能够清晰地看破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底下深埋的东西。
——那是一种比海更深邃的寂寞，是神祗历经万载沧桑看破一切的最无情无意的眼。
他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
我清楚这个事实，却不明白他纵容我的理由。
我所做的一切行为，他都是完全清楚，在他眼里，我和依依，无论谁做皇后都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在我将依依赶下台的时候，他却立场坚定地站在我这边，支持我的所作所为，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问他，他也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只要能达成你的期望便行，你何必追问缘由？
……然而每当这时候，我看着他，却总能清晰地感觉到……
他在哭。
他那张俊美的脸容上似笑非笑的神色一如往昔，但是那双比海更寂寞的眼睛却在哭，凄凉而又绝望。
……为什么哭？
我每每想问他，却从没问出过口。
……那一定是一段很痛苦的往事，就如我失去了依依。
但是他想做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我却还是不明白。
……直到那一日，他带我去烽火台，点燃烽火，一道道的狼烟直冲云霄，在整片周王属地里蔓延。
然后，他笑着问我，烽火戏诸侯，不知可抵美人一笑？
于是我恍然，终于懂了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的，是周的毁灭，是周的陨落。
远处马蹄声连绵响成一片，烟尘弥漫，狼狈了辛苦赶来的诸侯们的衣冠容装。
我看着千万铁骑策马奔驰而来，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那既不是嘲讽，也不是莞尔，而是怜悯。
……可怜的周啊，你的君王已经抛弃你了，连他都要你亡了，你还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却是哀伤的，哀伤而决绝。
帮我。
他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可是我能帮你什么？
我凝视他，许久，许久。
我知道你生无可恋，我亦如此。帮我，颠覆这个周。
我微叹了口气：哪怕我早已不再爱他，但是他的请求，我依然难以拒绝。
好，你要周亡，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
尽管已经下定了要周亡的念头，但是在犬戎大军压境，破关而入时，我还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好像一场梦境。
……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然而我却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惧怕。
周亡国的日子，那可真是个盛大的日子，我该怎样来纪念它呢？
我突然想起了我与依依初见时的打扮，华美而又萧索，然后不禁笑了起来——那真的是最适合着个日子的打扮。
……只可惜现如今，物是人非，她应该早就恨死我了吧？……
我笑着笑着，却不自觉地哭出声来。
……我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所有我想要的，一件也不曾得到过？
……为什么我的命运，一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如有来世，如有来世……依依，我嫁你可好？我娶你可好？
——如有来世，我一定会找到你，把当年我所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全告诉你……
现在，太迟了……
迟暮的硝烟燃上了周王宫的殿前，烽火猎猎，烧的是一个王朝的寿命，烧的是权倾天下的两个人一生一世的宿命与不甘。
烧完了，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褒姒合上了眼，于是她的所有，遗憾的，憎恨的，痛苦的，绝望的，欢喜的，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然而灰烬中，却余下了一支金钗。
钗面的凤凰染了灰，湛蓝宝石的眼睛黯淡了，彷如两颗顽石。
——但是钗上垂下的翡翠珠串却是晶莹的，一粒一粒的珠子，恰如一颗一颗的眼泪。
……你是谁的泪？
又是谁值得你为她哭泣？
历史不会给出答复，金钗更不可能言语。
史书上遗臭万年、天下唾弃的倾国祸水，说到底只是个什么都不曾得到的可怜女子……这样的真相，有谁会相信？
——但也许，她并非什么都不曾得到。
她只是永远也不知道，在战火弥漫整个周王宫时，在她合上眼的下一刻，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有一个女子，踏着风尘，在凄清冷夜下，从残垣断壁中，一寸一寸地找她的尸骨。
她什么也没找到。
虽然人常说，就是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但那也只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满地的灰，满天的灰，你能找到的，是谁？你不能找到的，又是谁？
她不知道，也不再去想知道。
远道而来的女子最终找到的，是那一支染了灰的金钗。
——金钗很美，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满面风尘的女子呆呆地捧着金钗，那样的小心翼翼，就像捧着她一生的希望——然后，她哭出了声，那哭声嘶哑而绝望，像是受伤的狼痛苦的嘶吼。
——那不是该属于她的哭声，那不是该属于周的国母，周下一任王的母亲的哭声。
她把金钗紧紧贴在心口，眼泪滚滚而落，比钗子上的翡翠珠子还要晶莹。
她哭着，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我不恨你……
她一次一次地重复，直到嗓音都沙哑了，眼泪都干涸了。
——但是却没有任何变化，她这些话注定是说给一个再也不可能听得到这些话的人听的。
然而，她怀里的金钗上，串着珠子的线却似乎被火烤坏了，又被她压得久了，“铮”地一声断了开来。
晶莹的翡翠珠子落了满地，一颗一颗的，水润通透。
——就像是一个人的眼泪。
……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是非情缘转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