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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他满头白发,身旁是已过金婚的老伴。
      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儿子——搀着两位老人上了路边的休旅车,又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
      车子缓缓离开了我的视线。
      手中玉佩上的光随着车子的远离越来越弱,我离开树顶,往车子的方向飘去。

      这是我们相识第六十年。

      我并不是人类,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物种。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从前自己做过什么。我的记忆里只有他——仿佛我是为他而生。我有和人类一样的身体,却不会生病衰老,甚至也不需要进食,只需要睡觉而已。离开他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也是普通人类,而我也确实曾经像个人类一般活着过。但是这几十年来我发现了很多事,甚至还学会了隐身和漂浮。偶尔我会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结论让人无奈——
      我只想看着他而已。

      -六十年前
      “喂,快醒醒。”我迷迷糊糊听到人声,肩膀也被轻轻晃动。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快起来,别感冒了。”摇醒我的人见我醒了站起来低头看着我。楼道里的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声音很温暖。
      见我没答话他一边开门一边继续说着:“小子,是离家出走么?差不多就快回家吧。”
      离家出走……是什么?我有些疑惑,但是没有问他——因为没有看清他发声的动作,所以我无法学习如何说话。
      他推开门走进去,打开灯,又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觉得似乎见过他。然后他张嘴:“唉,进来吧。今晚先收留你一晚,明天赶快回家。”
      我听话地走进他的家。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浅色微薄的嘴唇快速的张合。我试着张开嘴,只发出一声轻细的“啊”。
      他微微皱了皱眉,又问:“你不会说话?”
      我的尝试依然只化作一声声“啊”。
      他走进旁边的房间,接着拿着纸笔出来递给我:“会写字吗?”
      应该会吧,至少我认能字。我点点头接过纸笔。
      他问:“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只好写,或者说是画出了“不知道”三个字。
      他又是微微皱眉,又问:“多大了?”
      我摇摇头,用笔指指纸上的字。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很困扰的样子。我放下笔挪到他身边,伸手想替他揉开紧锁的眉。
      他用手拦下我的手,接着牵着我去浴室,教我淋浴的用法,然后留我一个人洗澡。中途他敲门进来,把一些干净的衣物放在一边。
      我洗好澡,穿上那些过大的衣物,在厨房找到他。他正在炒菜,大概是听到了声响,他回头看看我说:“再等等就能吃了。”
      无言地吃过饭,他收拾了一下餐桌就去洗澡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坐在沙发上发呆。
      很快他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到我的对面。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听得不是很懂,大概是说我也许是走失的孩子,他会帮我找到父母。还有一些我不大明白的诸如“警察局”之类的词语。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警察局。我坐在长凳上看着他和一个男人在不停地说话。我模仿着他们的动作试图学着说话,仍是失败。我想也许我真的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和他说话的男人走过来,佯装和蔼地问我问题。我有些不适,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头说:“乖,好好回答警察哥哥的问题。”
      我缩缩脖子,看着警察哥哥。
      警察哥哥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就是问我名字年纪父母是谁家在哪,我茫然地摇头。
      然后他们又开始不停地说话,说些“福利院”“领养”之类的听不懂的东西。我有些无聊,便开始玩他袖口的扣子。
      过了一会,警察哥哥拿出一个东西——我认识那是相机——给我拍照,他在一边写着什么。然后他带着我回家。路上他说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不一定能帮我找到父母。又说他没结婚,年龄也不够领养我,现在暂时收留我,时间长了也只能送我去福利院。我想问他什么是福利院,但他看着前方没注意到我。
      后来他又带我去买了很多衣服鞋袜,我们拎着满手的包回到家。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他明天要上班,让我一个人在家乖乖的,不要跑出去,饿了就自己吃点东西。我点点头认真地扒饭。

      醒过来时他已经去上班了。我换上床边的衣服,在他的家里到处走着。然后我发现我好像来过这里。我记得他的书房里有个相框,里面是他的照片。于是我走进书房,果然找到那个相框。照片里的他大概十五、六岁,穿着中学校服,笑得很开心。敞开的外套露出里面的T恤,T恤的领口处露出玉佩的一角。我知道那块玉,上面刻着一条龙,是他的属相。
      但是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明明没有见过。
      我放好相框,又在其他的房间看了看,觉得有些困了,就又回到床上睡觉。
      他回来了,叫醒我问我怎么都没吃饭,我摇摇头,拿起床边的纸笔画:“不饿。”
      他看着我,然后揉了揉我的头,说:“快起来吧,我去做饭。”
      我跟着他走进厨房,站在一边看着他做饭。他偶尔会叫我帮他递个东西。
      吃过饭我又看着他洗碗、切水果,然后我们坐到沙发上。
      他问我想不想上学,我摇头,拿过纸笔画:我想学做饭。
      他说小孩子还是上学的好。我不想上学,但是我也不想拒绝他,所以我没说话。

      周末他带我去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很多检查,还把我装进奇怪的机器里。忙了一整个早上才离开医院,在外面吃过午饭又去了另一个医院。这个医院的医生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很多问题我都只能回答不知道。
      走出医院他拍拍我的头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失忆,不过至少你很健康。”我微微抬头看着他的脖子处,一根红线隐入领口。我拿出口袋里的便签本和笔画字:“能让我看看你的玉吗?”
      他蹲下来,把藏在衣服里的玉佩拉出来,问我:“你很喜欢?”
      我摇摇头,伸手摸摸那条小龙。玉佩上还有暖暖的体温,接触的瞬间手指仿佛和玉融为一体。我慢慢的抚摸玉佩上的小龙,有一些奇怪的记忆涌进脑中。
      ——老板,给我拿这块玉。
      ——宝宝,看这条小龙可爱吗?妈妈一看到这块玉就想买给你了。
      ——宝宝不可以咬玉佩,小龙会痛的。
      ——宝宝别拉玉佩,勒着脖子痛痛。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到两个字:主人。

      又过了几天,警察哥哥到家里来,他们两又说了好久的话。他们一直说啊说,我给警察哥哥泡了一杯茶,又切了一盘苹果,他们还是在说啊说。于是我去书房练字,他说我写字的笔画不对,让我没事就照着字帖学。
      我写完十篇字,放好字帖走出书房。警察哥哥已经走了,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在发呆。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对我笑笑说:“明天送你去福利院,那里有很多很多小孩子。”我拿出纸笔写:“福利院是什么?”
      他说:“是个有很多和你差不多的小孩子的地方,还有老师和医生。”
      我点点头,又问:“我们去哪里干什么?”
      他捏捏我的脸说:“我不能领养你,只能送你去福利院,在那里你可以上学,可以交新朋友。老师医生和护工会照顾你,我也会来看你的。”
      我好像懂了,他要把我送走。我不想走,我想给他做饭。
      我在纸上写,他看着我写的话摇摇头说:“不行的,我不能把你留下来。”
      我有些急,在纸上快速的画字:“我不想上学,也不想交朋友。”
      他摇摇头:“不要任性,小孩子怎么能不上学,乖乖听话,以后你就懂了。”
      我握紧了手里的笔,想写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只能看着他。
      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说:“我去做饭。”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他做饭——看了也没用,他要送我走,不要我给他做饭。

      -现在
      休旅车驶上了高速,大概是要去邻市他儿子家。
      天气突变,黑压压的云遮住阳光,我觉得有点乏力,于是加快速度飞到休旅车顶坐好。

      -六十年前
      “喂,快醒醒。”我迷迷糊糊听到人声,肩膀也被轻轻晃动。
      “你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快起来,别感冒了。”摇醒我的人见我醒了站起来低头看着我。楼道里的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声音很温暖。是他。
      他打开门,我跟着他走进他的家。
      “这一个月你去哪里了?”他问,有些生气的样子。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昨天他说要送我去福利院,晚上我回房间睡觉,刚刚被他摇醒。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楼道里,更不清楚“一个月”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叹气道:“算了,既然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他是在说福利院吧。
      我很高兴,所以我笑了。我找出纸笔写:“我给你做饭。”
      他点点头,跟我一起走进厨房。

      我在他家里住了下来,并且一住就是三年。他不知道怎么说动了他的父母办了领养我的手续,并且给我取了名字:珑。
      我一直很喜欢他的那块玉佩,我觉得只要他戴着那玉佩,就好像我也一直在他身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我在他的劝说下去了学校,但是依旧每天做饭——不仅仅是做饭,这三年我学会了很多家事。我喜欢做这些。我喜欢这样和他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上班上学玩乐。

      我也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他交了女朋友,并且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弟弟。”
      那个漂亮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向我微笑。
      我默默地低下头,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不会说话,有点内向。”他在向她解释。

      他们频繁地约会,我做的饭只有自己吃。
      没有人陪我玩游戏和看电视,也没有人在周末带我去游乐场动物园。
      他说:“你怎么不去和同学们玩呢?老呆在家里也不好。”
      我点点头,周末的时候开始出去玩。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我在附近的公园坐上一个下午再回家。
      他一开始问我都玩了什么,我答不出来只好不回答。后来他也就不问了,只说在外面玩要注意安全。

      再后来,他失恋了。我把醉倒的他拖进厕所,在他吐的时候帮他拍背,等他折腾完了帮他擦干净身体,拖他上床。
      第二天他一脸歉意:“辛苦你了。”我摇摇头,把凉好的粥递给他。

      我们又开始重复以前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又过了一年,他的妈妈开始催他赶快结婚,并且开始让他去相亲。
      我知道结婚是娶老婆,老婆是要做家事的。我想这些我都可以做,为什么还要娶老婆呢?
      我写给他,他笑了,告诉我说老婆是一个爱他而且他也爱的人。
      我想了一会儿,写道:“我爱你啊。”
      他哈哈笑着拍拍我:“这是情窦初开了呢,不过找错对象了。爱情呢,是和异性之间的事。看上哪家小姑娘了再告诉我吧。”
      我用力地写:“我真的爱你啊,我给你做老婆不好吗?”
      他笑着骂我笨蛋,然后拿上钥匙出门去见第不知道几个相亲对象。
      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突然有点冷。

      他有了新的女朋友,而我开始念大学。就是本城的学校,他说:“就在家住吧,家里舒服。”我想起他新交的女朋友,她总爱来家里,每次都抢走本该我做的事:做饭洗衣整理房间。于是我向他摇摇头,收拾了东西搬进学校宿舍。
      在学校的日子很无聊。我不知道除了上课看书发呆还能做什么。周末回家也很无聊,除了发呆还是发呆。那个女人住进了他家,他们说话我只能默默听着。偶尔他问我什么,等我写好答案时,他们已经在聊别的话题了。
      我很想学会说话。于是我不停地练习。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啊”以外的音。
      我想也许我注定就是不能说话的,罢了,我听得见他的声音呢。

      我听见他说:“我们要结婚了。”

      他们要结婚了。他要娶她做老婆。他爱她,她爱他。
      我在心里划着等号。
      而我爱他等于我是笨蛋。

      他们开始为筹备婚礼而忙碌。家要重新装修,他暂时回父母家住。周末我偶尔过去,但总是见不到他。
      我有三个月没见到他,直到他到学校找我。
      “给我做伴郎吧,去试试礼服。”他说。
      我跟着他去婚庆公司挑礼服。他很开心,说终于要结婚了。又看了我一眼说:“你也长成大人了,一开始可只是个小鬼头呢。好久没跟你聊天,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呢?”
      我摇头。他又絮絮叨叨地说遇到心仪的女孩要主动一点,自信一点,不要这么内向。我看着他,摸摸口袋想找出纸笔告诉他我曾经主动过,但是被拒绝了。
      可是我没带纸笔。
      我想说的话无法传达。

      放假了,我搬到他父母家,重新装修过的他的家要作新房。而他的婚礼就在下周。
      我依然很无聊。

      婚礼的前一天我陪他整理新房,做最后的准备。那个我曾经熟悉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样,暖气的风吹得我好冷。
      他有些兴奋,但还是早早就睡了。我睡不着,一直睁着眼到半夜,突然很想仔细看看他。我走到他的房间,他躺在新买的大床上,红色的喜被和窗外照进来的一丝冷光衬得他的脸很白。这几年他的样子没什么改变,细说起来也只是普通的相貌而已。但是就如听到他的声音一样,看到他总觉得心口暖暖的。我蹲下,看见他脖子上的玉佩微微发光。
      脑中一个声音在说,取下它。
      我伸手,碰触到玉佩的一瞬间,红线断了。玉佩的光芒更甚。
      脑中的声音又说,离开吧,他不需要你了。
      他要结婚的事实,在这一刻才清晰地砸向我。我突然明白过来,将要有人代替我做我曾经做的那些事。他们会被祝福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而我将再不能想过去一样靠近他。

      我离开了,带着玉佩。

      我四处游荡,无所事事。玉佩从离开他之后,无论如何都没再暖起来,就像我的心。两周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进食,而所谓的冷也只是心理作用。碰上接连不断的阴雨天我会特别没精神,一睡就是一整天,我想我大概是需要阳光的。
      我偶尔偷偷回去看他,远远地,就看上一眼。
      有一天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飘在半空,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样子。我慢慢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消失或漂浮。
      我很开心,因为这样我就能一直看着他了,甚至还能靠近了看——我并不想再出现在他面前,毕竟是我又一次无预兆地逃跑,也许他也讨厌我了。

      我看着他日复一日地生活。
      他有了孩子,是个男孩。他抱着孩子的样子,是和曾经揉我头时一样的表情。
      他有皱纹了,笑起来眼角长长的褶。
      他开始放任头发花白,不再染黑。
      他退休了,他的儿子也长大了,跟他年轻的样子很像。
      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孙子孙女。
      ……

      -现在
      过于沉闷的天色让我昏昏欲睡,前方一辆货车在吃力的爬行。
      身下的休旅车稳稳地缩短着两车的距离,准备超车。
      就在赶上货车的那一霎,货车突然歪向休旅车的车道,撞向他坐的右后方。
      剧烈碰撞的声响混杂这着刺耳的刹车声,我只来得及扑进车内,挡在他的身上。
      混乱中似乎还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尾声
      肖凯醒过来时,他的老伴守在病床前,见他醒过来高兴地放下手里正在织的毛衣,扶起肖凯,又端起水杯喂他喝水。
      “肖珑呢?”肖凯喝了一口水,问道。
      “什么?”老伴似乎没听清,自顾自地说着话:“这次真是幸运,车都压成那样了人还没怎么受伤。”
      肖凯没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老伴又说:“哎呀,对了,我在你的衣服里找到了这个,我记得以前你找了很久,可惜被撞裂了。”
      那是一块玉佩,刻着一条没有嘴巴的小龙,因为车祸的撞击有一条横在正中的裂缝。
      肖凯接过玉佩的一瞬间,整块玉佩碎裂成粉末,飘落在医院白色的床单上。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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