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侠一枝梅之生死状》孟小川

20、暗战(中）

　　雷州
　　一枝梅三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往雷州，还没进城，便看见不断有百姓背着包袱风尘仆仆地往外赶，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三人为避免伤及百姓，便只得翻身下马，离歌笑拦住一个年轻人，问道，“小兄弟，城里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惊魂未定，似根本不愿做停留，甩开离歌笑的手便想走，无奈撞到了身前虎背熊腰的柴胡，只得极不情愿地停下，急急道，“你们现在还是不要进去了，里面都是一群凶恶之极的马贼，还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估计是倭寇……”说完便小跑离去。
　　贺小梅闻之，皱眉，“这雷州是苦寒之地，倭寇怎么会到这里抢掠？”
　　“哎呀，管他为什么，他娘的这帮孙子竟然还敢出现在大明，我们去灭了他们！”柴胡一撸袖子，翻身上马，向城里冲去。

　　“唉……胡哥……”贺小梅看向一直皱着眉，没有说话的离歌笑。
　　“原来徐大人让我们来雷州是另有含义，小梅，侵我大明者，必诛之，走！”说着，离歌笑一跃而起，坐上马背，向前冲去，贺小梅颔首跟上。

　　不出三人所料，雷州城已是一片狼藉，路边的摊位被尽数毁去，地上烟尘四起，全是些桌椅的断木残屑，大多百姓都拖家带口地往城外赶去。
　　片刻后，一行神情嚣张、面带匪气的人出现在街道尽头，大约二十多人，皆是东瀛人打扮，手中挥舞着武士刀，坐于黑马之上，朝三人缓缓走来。
　　离歌笑从背后拔出佩刀，指向天空，龙吟嘶鸣一声，两旁百姓走得更急，他沉声对已绷紧身形的柴胡和贺小梅道，“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开打。”两人纷纷点头。
　　东瀛武士打扮的领头人见三人迟迟没有动作，嘴边露出嘲讽的笑容，他扬起刀尖向前一挥，而十来人嘶吼着一起向前冲去。
　　“哼，果真是东瀛人，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们！”柴胡高声骂道，三人见两旁百姓已跑的差不多，便猛力一夹马肚，带着满面杀气向前冲去。

　　一时间，尖利刺耳的刀剑相碰声四起，乱尘飞扬见还能依稀看到飞溅的火花。
　　离歌笑虽坐于马上，但动作并不减缓半分，他躬着身子，照着对方黑马的脖颈就是一刀，随后迅速立起，身子挂在马侧，趁对方慌乱之际，猛地斩落好几人，几名东瀛人还没拉稳缰绳，便觉喉头一热，鲜血喷涌而出，随着黑马一起重重翻落在地。带头人见来人凶戾勇猛，嘴里喊了几句一枝梅听不懂的话，余下的人便像打了鸡血似的，招招阴险毒辣，贺小梅冷哼一声，宽袖之中飞出几道银光，来人倐地侧身，险险躲过，手中刀锋直取贺小梅心脏，千面戏子笑意倒也不退，片刻，寒光在他胸前生生停住，适才的那道银光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回旋，狠狠扎入东瀛人后心。一旁的柴胡更是满脸兴奋，挥了挥初愈的右手，干脆跳下马来，几记猛拳落在马背之上，加之左腿用力一扫马蹄，只听几声长长的哀鸣，黑马轰然倒下，而马背上的东瀛人则一脸惊恐，柴胡畅快大笑，抬脚照着地下人的胸膛猛力踩下。

　　片刻之后，刀光剑影消散，马蹄扬起的尘土也渐渐落下，适才还凶神恶煞的东瀛人大多躺在地上翻滚、呻吟，只有那个领头的以刀撑地，一双眼直直地盯着离歌笑。
　　离歌笑翻身下马，走向那首领，如鹰的眼上下打量，却迟迟没有说话，片刻的沉默后，一丝震惊闪过离歌笑的眸，他紧握双拳，转身离去。东瀛人似也是一惊，正要站起，被贺小梅打出的石子击中膝盖，又颓然跪下。

　　“歌哥，这些人怎么办？”贺小梅望着一地人仰马翻，问道。
　　离歌笑头也没回，冷冷道，“除了那个带头的，其他统统杀掉。”
　　“什么？”柴胡有些震惊，离歌笑一向心软，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大肆杀戮。
　　离歌笑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面色平静，语调也似在讲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因为他们都是倭寇，”后目光指向那首领，缓缓道，“而他，不是。”
　　“啊？！”

　　贺小梅走上前去，细细打量，正要撕去那人的人皮面具，却被离歌笑喝住，“小梅。”玉面书生的手停在半空，似想到了什么，整个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人的眼，喃喃道，“难道……”
　　就在几人僵持之际，一个身穿官服之人驾着快马，朝离歌笑奔来，勒住缰绳后，迅速朝众人行了一礼，后拿出一封信笺交给离歌笑，道，“我是雷州的驿官，这是徐大人命我交予各位的。”说完后不待众人反应，又策马离去。
　　柴胡撇了撇嘴，不满道，“这人赶着投胎啊……”刚想再骂几句，却发现读着信笺的离歌笑面色越来越暗，信纸也快要被攥破。

　　“老离啊，这徐大人说什么，难道这姓严的孙子又耍什么花招？”
　　离歌笑剑眉紧蹙，神情肃穆，答道，“不是，前几日，严世蕃被御史林润弹劾，已被连夜逮捕归京……”
　　柴胡一听，大笑道，“那不是好事么？！”随即疑惑，“既然这样，那徐大人为何又要叫我们一枝梅来雷州呢，不是根本赶不及的么。哦，肯定是徐大人知道这里有倭寇……”离歌笑看着大汉自问自答，嘴角勾起苦笑，道，“第二件事，三娘去京救蓝道行不成，现在徐大人府邸落脚。”
　　听到此处，贺小梅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了与离歌笑一模一样的苦涩笑容。
　　“那不是挺好么，我们这就去京城看那孙子被砍头，顺便找三娘。”柴胡高声说道。
　　离歌笑慢慢走进半跪着的人，道，“其实，徐大人让一枝梅来雷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阻拦严世蕃，更不是为了什么绞杀倭寇，而是为了让我们带你回去。又怕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不带你回京，便送消息给三娘，让她进京，后请进徐府，牵制一枝梅。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严世蕃的罪行：勾结盗匪、欲行不轨。”说到后来，言语间竟有哀伤之感，静默半刻后才吐出那个了然于胸的名字，“夏无言，我说的对不对？”

　　适才跪着的人扔掉武士刀，站起后扬手撕掉人皮面具，一脸赞赏，道，“离歌笑，你真的很厉害。”
　　离歌笑心中却并没有半丝猜中的喜悦，他嘴角上扬，眼中却是冷漠一片，道，“真正厉害的，是徐首辅才对。”
　　风起，吹起一地沙尘，迷蒙间，难觅前路。

　　柴胡在前赶车，其余三人坐于车厢内。
　　夏无言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阖着眼，似在闭目养神；离歌笑也是神情淡漠，时不时地往嘴里灌几口酒，却始终一言不发，耳边只有车轮发出的“吱呀”声，搅得人越发心神不宁。贺小梅俊秀的眉拢在一起，目光在两人脸上游来移去，心像是这颠簸的马车一般，忐忑不安，半响后，终于长呼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话音刚落，车前飘来胡哥的声音，“就是，快憋死老子了，你们倒是快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夏无言充耳不闻，眉头都没动一下，离歌笑则瞥了眼贺小梅紧攥的拳头，继续仰头喝酒。车厢里又陷入了尴尬的静默，就在千面戏子忍无可忍，颤着手想一个暗器扎醒眼前睡得一脸安然的夏无言时，离歌笑低声问道，“难道没别的方法么？”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投向远方，眼底浮起的几缕惆怅让贺小梅微微一愣，遂放松了攥着的双拳。
　　“可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法。”夏无言语调平静，说完这句才缓缓睁眼，看着离歌笑继续道，“离先生可知道，严世蕃在被捕回京的路上，四处散播这样一个消息：当年的杨继盛、夏言、沈鏈就是严氏父子害死的。”

　　离歌笑拿着酒囊的手抖了一下，目光转回夏无言喜怒难辨的脸上，一双黑眸瞬息万变，最后终黯淡了几分，只低喃了句，“严世蕃果真是聪明绝顶。”
　　“哎呀，你们接别打哑谜了，严世蕃干嘛要四处宣传自己的罪行？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和这些倭寇在一起装神弄鬼？”贺小梅觉脑中线索紊乱，急急问道。

　　离歌笑又灌一口烈酒下肚，才说道，“虽说三位大臣是被严嵩父子设计至死，但最后下杀令的却是嘉靖，若三法司用这些罪状弹劾严世蕃，其实是在揭嘉靖的疮疤。当今皇上除了爱丹药外，最爱面子，届时为了显示当年自己没错，必定会放严世蕃一马；而出逃雷州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罪，只有像徐大人所说的‘结党营私、勾结倭寇、欲行不轨’才能真正至他于死地。”离歌笑越说感到心中越冷，一路走来，我们究竟付出了多少鲜血与生命，只为至严嵩父子于死地，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夏无言看了一眼离歌笑，淡淡道，“严嵩纵横朝堂几十年，培养拉拢了太多同党与走狗，弹劾、充军、关进监狱都已不管用，那么，只有他们死，我大明河山才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贺小梅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所以，你们才自导自演了这出戏？罗龙文出逃后投靠海盗，而你作为夏家之后又带着一帮倭寇抢掠严世蕃充军之地，这结党隐私、勾结倭寇的罪名是跳进什么河都洗不清了……那，为什么……我总还是觉得怪怪的。”
　　离歌笑看了一眼一脸纠结的玉面书生，沉声道，“这件事，沈墨本想自己做，是吧？”
　　大多时候都板着脸的夏无言此刻脸上竟跃过几丝神采，眼角眉梢露出几分赞赏，道，“离先生怎么知道的？”

　　离歌笑淡淡道，“上次沈墨差人送药来，那个锦盒做工精致，却不像大明之物，我临摹了图样，去问沿海的朋友，才知确是倭寇之物无疑。后来他高调整治城中破坏沈家生意之人，又亲自给严世蕃送礼，其实这些事都应该交给你去做，但他却亲自出面，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要帮徐大人彻底了解严世蕃。”他的目光落到夏无言脸上，继续道，“而你，却与徐大人联手，快了沈墨一步，演了一出好戏，使得证据更加确凿。沈墨若是知道，必不会让你这么做。”
　　夏无言垂下眼帘，对于是否与徐阶联手一事，不置可否，半响才悠悠说道，“不错，公子确实不知道我这么做，不过最近他也诸多瞒我，所以大家扯平。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看出来那个带头的是我？”

　　“倭寇生性凶残，所到之处无不生灵涂炭，而你们却只是毁坏点摊位，吓唬吓唬百姓，半滴血都没见，实在蹊跷，加之东瀛人握刀的方式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又见过几次，自然不难认出，再加上那封信笺，一切答案便铺在眼前。”离歌笑解释后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夏无言颇有兴致，“离先生请说。”
　　离歌笑歪着脑袋问道，“你会东瀛话？”
　　夏无言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嘴角漫出笑意，道，“只会那一句，跟一个沿海做生意的朋友学的，意思是，砍得再卖力点，工钱翻倍。”
　　离歌笑闻之，大笑，他仰头喝了口酒后把酒囊递给夏无言，道，“我离歌笑一杯酒，一个朋友。”适才的满脸郁结似没有出现过一般，声音爽朗、豪气冲天。
　　夏无言也难得展颜笑开，借过酒囊，仰头就是一口，对上离歌笑的眸，道，“离先生请放心，燕姑娘在徐府，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离歌笑微微点头，正色道，“徐大人的为人，离歌笑信得过。”
　　夏无言，“徐大人在朝堂蛰伏多年，见过太多污蔑陷害、血雨腥风，步步为营才走到今天，希望此次山穷水尽之后，真的能柳暗花明。”
　　贺小梅眯眼看着马车外急速后退的树木，他知道，夏无言的生命正随着这后退的风景一点一滴地流逝，面带惋惜地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人。
　　夏无言似读懂了玉面书生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贺公子不必太过忧心，没有人是为了输去参

　　加比赛的，何况是这样的生死赛事。”
　　贺小梅闻之，只是垂头苦笑摇头，心中却没有半点坦然，片刻后突然抬头问道，“那为什么找我们一枝梅来？直接让朝廷派人来岂不更直接？”
　　“严党未除，各派立场不定，关系盘根错节，无论是找锦衣卫还是其他人都难保会有差错，所以徐大人决定找江湖人士，沈墨又不可能，那……”没等夏无言说完，离歌笑便懒懒接口道，“那江湖上只有一枝梅这样的冤大头愿意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了。”
　　“哈哈哈，正是。”夏无言大笑，离歌笑的脑中突然闪现了一句郑东流曾跟他说过的话，“要吃狐狸嘴里的肉，就要比狐狸更狡猾。”所以海瑞做不到的事，徐阶将帮他完成。念及此处，他也跟着笑起来，整个车厢充盈着两人爽朗的笑声，但这笑声中却无半点欢畅之意，反而泛着些若有似无的无可奈何……
　　赶车的柴胡撇了撇嘴，不满道，“哼，都要去死了，还笑，神经病。”手中的马鞭却不自觉地轻了下来，车速稍稍放缓。

　　京城•徐府
　　沈墨听闻燕三娘欲救蓝道行不成，被请进徐府后，便快马加鞭，连夜赶往京城。抵达时正直正午，连梳洗都未顾得上，满面风尘地径直赶往徐阶府邸，一路上竟也无人阻挡，沈墨虽心存疑问，但脚步却不减慢半分，急急踏入内堂，只见坐于徐阶一旁的三人皆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才觉得唐突，作辑，道，“恕小生无礼，见堂外无人，才未经通传。”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徐阶却道，“沈墨，过来见过三法司。”
　　沈墨心中一惊，随即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场面——把严世蕃送上断头台的最后一张催命符将在这里诞生，他随即理了理宽袖，向三人恭敬一拜，道，“沈墨见过三位大人。”
　　三人微笑颔首，示意受礼，沈墨微垂着头，站于一侧。

　　其中一人递上弹劾书，徐阶细细读后，面带笑意道，“陷害杨继盛、夏言、沈鏈等忠臣，私自出逃雷州、迫害百姓，果真是写得慷慨激昂、人神共愤啊。”
　　三法司互相交换眼神，正暗自高兴这弹劾书颇得徐首辅心意时，徐阶却把奏疏往一旁桌上狠狠一拍，眼中泛出锐利的光，冷声道，“三位大人究竟是杀严世蕃呢，还是救严世蕃？”
　　三人正要勾起的微笑立即褪去，一脸惊愕，惊恐地躬下身道，“徐大人何出此言，我等皆对严党恨之入骨，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徐阶语调恢复如常，缓缓道，“这三人都是皇上下旨杀掉的，你们这是要皇上自己承认被奸人蒙蔽，下错旨意么？”波澜不惊的语调，却让三人头皮发麻，冷意丛生，慌乱间竟不知如何答话。
　　徐阶却微微一笑，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三人，从宽袖中拿出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奏疏，道，“奏疏我已经准备好，你们呈上便是。”
　　三人接过，打开弹劾书，腾腾杀气扑面而来，“结党营私、勾结倭寇、欲行不轨”，每一项都足够让严世蕃死千百次不止。三法司看得心惊肉跳，全身冰凉，半响后才有一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大人，这三条都是死罪，那么，证据呢？”

　　徐阶点点头，眼看向一旁的木箱，道，“这是在严世蕃家中搜出的，证据确凿。”说着从中拿出一封信笺和一把闪着夺目光彩的匕首交给三法司中。
　　一人端详匕首片刻，道，“这确实东瀛人的做工，大明绝无仅有。”
　　另两人展开信笺，读完后，喃喃道，“锦盛山庄”，神情有些古怪。
　　一旁的沈墨抬头，迎上两人目光，温和一笑，正要开口，心脏却在目光落在信笺上的那个刹那狠狠一滞，沈墨顿时觉得体内血脉似在倒流，每一寸经络都无可抑制地尖利刺痛，他一把抢过二法司手中的信，一样的内容，却是夏无言的字迹，顿时脑中一片空白，血色一点点从沈墨脸上褪去，信纸在颤抖的手中发出“簌簌”的微响。
　　徐阶仍是一脸淡然，对三法司低声说道，“此人明天就会被一枝梅带到京城，你们准备一下，人一到就上书弹劾。”

　　三法司眼中尽是震撼与敬畏，他们朝徐阶深深一拜，转而离去。
　　沈墨只觉全身上下被冷水一遍一遍洗刷，直到最后一丝体温被抽走，整个人毫无知觉，夏无言反常的眼神，不甚流利的疑问，最后的那次行礼，他早应该想到……
　　徐阶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血红、脸色惨白的年轻人，微微一叹，道，“为了所谓正义，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牺牲。”很平静的语调，却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悲伤，他在朝中畏首畏尾、趋炎附势十几年，看着自己的同届被害，自己的老师被杀，每当午夜梦回，这些人血淋淋的背影都让他悲痛地无法呼吸，现如今，他终于能用自己的方式驱走黑暗，经过千百个日夜的艰苦等待、屈辱与煎熬之后，他终于要亲手迎来灿烂的曙光，可徐阶却一点都不兴奋，只觉心中惨然一片。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等得太苦，苦到连如何庆祝胜利都已忘记。

　　半响，只听“砰”地一声闷响，沈墨向徐阶直直跪下，以头贴地，声音似有哽咽，“徐大人，请答应沈墨两个要求。”
　　徐阶静默半响，蹲下，想要扶起沈墨，沈墨却纹丝不动，只是说，“请大人务必答应。”
　　徐阶沉声道，“你说。”
　　“第一，请大人马上放了燕三娘，第二，请让我见夏无言一面。”沈墨抬起头，怔怔地盯着徐阶，徐阶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道，“我答应你，我确实，欠你太多。”
　　沈墨闻之，起身，又向徐阶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徐首辅。”说完转身离去，几日的奔波与适才的悲痛令他的背影都显得无比地寂寥、憔悴。
　　徐阶垂下双目，礼貌回礼。
　　三法司走了，沈墨走也了，徐阶一人坐在这宽敞的内堂，长袍宽袖，形单影只。室外阳光明媚，却一点都照不进来，他默默地看着在空气中沉沉浮浮的微粒，眼中的锐利寒光褪去，显出几分苍凉。

　　学生背弃他，同僚轻视他，世人误会他，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徐阶知道，十几年的腥风血雨夺去了年轻时的光明磊落，却给了他更加坚定的信念与无比强大的内心。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之路，徐阶将继续一个人孤独的走下去，但没有关系，因为他仍不忘少年时的那颗赤子之心，他的心中仍有百姓，有道义，在今后的日子里，徐阶会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正义。
　　——徐阶的正义。

　　夜•徐府
　　两个眉目清秀的丫头垂着头从燕三娘房中走出，熄灭灯笼，四周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燕三娘侧耳静听，待两人走远后，才目光一闪、翻身下床，抬眼间瞥见如霜的月光穿过窗棂，在门前铺了大大小小的一地碎光，一时间玩心大起，连鞋都没有穿便提着裙子走到窗下，蹦蹦跳跳地踩上这一片流光溢彩。
　　洁白的月华温柔地覆在女子骨骼清奇的脚面上，光滑的皮肤周围似浮起了一圈更胜白雪的光晕。

　　燕三娘长年练武，手指虽纤长如葱，掌心处却比平常女子多了几个厚茧，而这个遗憾终在她线条优美的小腿和光洁细腻的玉足上得到了只增不减的弥补。
　　日夜飞檐走壁的经历，在她柔美温软的曲线中添了几分利落、刚劲，这份英姿让燕三娘身姿娉婷，傲然立于万千娇艳之中，任繁花似锦，亦无法掩其灼灼光华，如此看来，上天还是公平。
　　脚底传来微凉的触感，让本就毫无困意的燕三娘更觉精神爽利，心中竟还有些莫名的快意，或许是平日总悬命于惊心动魄的生死之间，连快乐也变得如此简单，女子笑着摇摇头，心中暗忖，真是跟离歌笑在一起呆的时间久了，苦中作乐的本愈发高强——这几日虽过得舒适之极，但徐阶除了与其寒暄几句一枝梅的事外，什么都没详说，燕三娘在房中苦想几夜，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便干脆学那酒鬼，好生享受，随遇而安。

　　恍然间，女子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慵懒洒脱的痞笑，嘴边勾起的弧度加深几分，可越笑心中却越觉得苦涩，她停下脚下的动作，望向门外。
　　庭院中石山林立，小桥流水，颇有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风韵。就在燕三娘出神之际，几个清冽、空灵之音在从亭台水榭中荡出，起初是暖如春风的丝丝细语，陡然间音色一变，颤音突起，凄凉冷冽之音层叠而来，几个起伏便把人心扯地生疼。
　　燕三娘虽不懂音律，但这《采薇》还是能听出个大概，何况曲达人心，这哀肠百转之意早就脱离曲调本身，飘扬于黑夜之间。

　　能在徐阶府邸肆意抚琴，还唯恐天下不知地于深夜选在自己房间门口，门外是谁，燕三娘已心知肚明。她赤脚踏出房门，不远处一人盘腿坐在矮草中，一袭青衣，身前放着一把古琴，背影溶于混沌的夜色中，透出些许孤寂与清冷。

　　燕三娘缓步走到那人面前时，身形微微一顿，面上闪过些不甚分明的思绪，很快隐去。琴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来人，温润如玉的浅笑，一双眼却布满血丝。
　　燕三娘微微一怔，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弄得你这么狼狈？”说着在男子对面坐下。
　　沈墨目光一暖，眼角的疲惫似淡去了些许，并不回答问题，只是盯着女子赤着的玉足笑道，“看来你过不错，那么随意，颇有当年风范啊。”
　　燕三娘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道，“看什么看，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是过的惬意，要不是你在这儿抚琴抚地满腹幽怨，扰我清梦，我早睡着了。”说着把白皙的脚丫缩进裙裾。
　　沈墨抿嘴笑了笑，“也是，以前你就喜欢打着赤脚满院子跑……”眼神一黯，继续道，“不过你这好日子怕是到头了，明日一早，立即赶回望星阁。”
　　燕三娘惊道，“为什么？难道夏无言……”

　　沈墨目光更加暗沉，声音微哑，“我会尽全力救他，严嵩最喜欢用家人做威胁，所以在严世蕃被砍头之前，姜洚是最危险的。”
　　燕三娘在脑海中迅速整理着这些琐碎的信息，想问清楚来龙去脉，可张了张嘴，最终并没有出声，只是道，“我知道了。”
　　沈墨看着燕三娘沉默片刻，道，“三娘，我很好奇，当年你在皇陵都来去自如，现如今到底是什么把你留在这里？”
　　燕三娘抿唇一笑，言语间有几分得意，“那当然，天下间自没人能困得住我燕子神偷……”话还没说完却低下头，噤了声。

　　沈墨忽而身子一僵，温和的眼中闪过寒光，随即又泛上一脸苦笑，自语道，“是啊，天下间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留住燕子的脚步。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燕三娘蓦地抬头，眨着眼道，“我不知道他会来。”刚想问那人几时能到时，碰上沈墨深不见底的黑眸，有些不忍，遂说，“我只是偶尔间听他提起过，说徐大人是个能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首辅，他都这么说，徐大人必不会害我。”
　　沈墨有些愕然，单凭着偶然间听来的只字片语，便让燕子神偷明知是陷阱，还全然不顾危险，在里面舒舒服服呆了几天？！还是因为，离歌笑每一句话，纵然只是随意之语，亦被女子记入心中，奉为箴言？他默默闭上眼，半响后才睁开，定定地望着燕三娘，声音竟有轻微地颤抖，“你刚刚看见我的那个瞬间，想到了什么？”

　　燕三娘猛地抬头，恰好落入沈墨缀满星辰的眼，赤裸的目光让她避无可避，只得尽量平静地说道，“只是想起他有时候会在梅林前弹冬不拉，你们的神情很像……”
　　你的眼中是我，心中却满是他的身影，沈墨只觉有什么哽在喉头，再说不出半句话，只硬生生挤出一句，“晚了，去睡吧。”嘶哑的声音疲态尽显，双眼再无神采。
　　他像一个摔成碎片又被修复如初的瓷瓶，远看光华闪耀，近看却细纹丛生，沧海桑田。
　　燕三娘站起，觉得脚上一麻，咬牙忍住，她垂下氤氲着雾气的双眼，手抚上沈墨的肩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道，“你也是，还有，一切小心，”顿了片刻，似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两个字，“保重。”随后快步离去。

　　或是光着脚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站了太久，即使披了外披，燕三娘仍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从脚底快速地升腾到天灵，她拉紧了长袍，快速走进房间，门渐渐关上，燕三娘怔怔看着那抹孤寂的青色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喃喃道，“沈墨，对不起，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过彼此，你才能开始新的生活……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快乐……”
　　萧索之音再次响起，伴着无星的明月，在空荡的庭院中来来回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燕三娘便换回一身红色劲装，一匹快马，朝着望星阁的方向，绝尘而去。于此同时，离歌笑等人的马车正停于徐阶府邸前，两名护卫迎上前来，十分恭敬地向众人作揖行礼后，才拿出镣铐。
　　夏无言温和地笑了笑，对离歌笑、贺小梅与柴胡躬身，正色道，“一路上，多谢三位，我等就此别过。”说着便带上两人递上的镣铐。
　　柴胡哼了一声，不情愿地一拱手，算是回礼，贺小梅则肃穆作辑，倒是离歌笑，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勾起浅笑，一双黑眸神采熠熠得看着夏无言，微微颔首。

　　夏无言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转身随两人离去，虽说是押送，两人却像是对待贵宾一般，微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夏无言身后，神色动作皆谦恭有礼，引得路人无不纷纷侧目。
　　等离歌笑三人走进徐府时，燕三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们曾落足于同一个院落，可只是差了片刻，便身影交错，彼此杳然，不得相见。

　　离歌笑听闻燕三娘已离开的消息后，眉头陡然蹙起，但旋即又舒展开——现如今这里是风暴中心，严党虎视眈眈，各路人马心态不明，一不小心扬起的气流就能把人伤的血肉模糊，或许离开才最安全。念及此处，离歌笑放松了紧握的双拳，缓步向内堂走去，“小梅，老胡，你们随便晃晃，我去和徐大人打个招呼。”

　　内堂
　　徐阶没有穿官服，一身深褐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条碧玉镶嵌的华贵腰带，他负手而立，嘴角带笑地看着来人。
　　离歌笑仍是一身灰黑布衣，黑发随意一束，散落的青丝在风中微微扬起，他站在逆光之中，日光在他旁身勾出一个微微发亮的金色轮廓。离歌笑目光幽然深邃、笑得沉着、笃定、自得，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傲然不羁，光晕笼罩之下竟还生出了些许翩然出世、仙风道骨的韵味。
　　威严与写意。
　　深沉与坦荡。
　　朝堂与江湖。

　　两人家世、背景、身份都相去甚远，此时却带着各自强大的气场平视对方，徐阶庄重有礼、离歌笑不卑不亢，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电光火石，刺目异常。
　　这场对视犹如高手过招，风平浪静间千帆已过。
　　“徐大人好。”离歌笑率先开口，抱拳行礼，却没有躬身。
　　徐阶并不介意，只是道，“离先生客气了。”顿了片刻，继续道，“关于一枝梅的传言老夫也听了不少，心中很是敬佩，故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离先生。”
　　离歌笑，“离歌笑不过莽夫一个，请教不敢，徐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
　　徐阶淡淡道，“离先生认为，什么是正义？”

　　离歌笑几乎是不假思索，答道，“不愧对正义，乃是正义。”
　　徐阶挑眉望向离歌笑，显得饶有兴致，离歌笑苦笑摇头，继续道，“草民无知，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所谓正义并不应该被‘忠孝节义’困住，而应该跳脱形式，返璞归真。让新生的孩子能看到灿烂的朝阳，让苦读的仕子能人走上报国之路，让出征的丈夫能够喝到回乡的热茶，让暮年的老人能安然离开尘世……此乃离歌笑心中的正义。”
　　徐阶突然觉得眼前的日光又盛了几分，离歌笑的五官被隐入黑暗，只剩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他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如何才能实现正义呢？”

　　离歌笑嘴边笑意更盛，轻松道，“不杀蝼蚁是实现正义、诚信买卖是实现正义、不欺压百姓是实现正义、领军出征、保卫国土是实现正义、知人善任、勤政爱民也是实现正义；一句话，正义在我们的举手投足之间，当人们不再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实现正义之时，正义便得以实现。”
　　徐阶一瞬不瞬盯着离歌笑光芒满溢的眼，沉默半响，才大笑道，“好一个举手投足间的正义。老夫看来，曲中可以取正，奸中可以显坦荡，诈中可以求磊落。离先生，你觉得呢？”
　　离歌笑眼中划过一丝狡黠，道，“离歌笑不过江湖中人，朝堂之事，实在不懂，但徐大人既这么说，自然不会错，三娘的安全离开便是最好佐证。离歌笑拜谢徐大人。”说着这才微微欠身，正式作揖行礼。

　　“哈哈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此时徐阶笑得不再浅淡，而是透出几分难得的暖意，他拿起手边高台上的两个茶盅，道，“听闻离先生爱以酒会友，奈何老夫多年不沾酒水，就以茶代酒，与离先生共饮一杯，望先生不要嫌弃。”说着递给离歌笑一个其中一个。
　　离歌笑伸手去接，在双手触到茶盅的刹那，神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大人言重了。”说着一仰头，喝下清茶后与徐阶对视一笑，两人眼底有相似的光芒在闪动。

　　“老夫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相陪了，离先生若是愿意，可与柴大侠和贺公子在府上小住几日。”徐阶边说便迈步走出内堂。
　　离歌笑沉思片刻，问道，“离某不明白，大人为何选择牺牲夏无言，而不是沈墨？”徐阶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身影就要消失在廊道尽头，才传来一道声音，与适才的咄咄气势完全不同，“老师的儿子跪在我面前，他有什么要求，是我不能答应的呢。”淡淡的语气，却溢出深深地无奈和痛惜。
　　离歌笑轻叹一声，适才从杯底凹槽中摸出的钥匙紧攥在手中，散着冷光。

　　京城•监狱
　　夏无言被安排在了最好的隔间中，牢头甚至在他来之前亲自带人打扫，一日三餐也是直接让京城中最好酒楼送来，所有狱卒都客客气气，没事绝不敢出现，故这几天夏无言也过地安静自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闻外面一阵声响，一个青衣男子阴着脸从阶梯上缓步而下。
　　“无言，你这是在报复我没能救下杨翰博一家么？”沈墨面色铁青，负手，站在夏无言面前。
　　夏无言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地有些不适应，眯着眼，嘴边勾起一丝微笑，道，“公子别开玩笑了，我从没这个意思过。况且我现在挺不错啊，不用干活就有饭吃。”

　　沈墨似乎怒意更盛，他满是质问的眼逼上夏无言的脸，双额青筋暴起，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语气极其隐忍，手却重重拍在铁栏上，“哐当”一声巨响回荡在阴冷的地牢中。
　　夏无言面色不改，手轻拍沈墨握在铁栏，筋络毕现的掌，道，“公子不用这样激动。这是我应该做的，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公子在为我实现愿望。若不是夏家牵连沈家，也不会有七年前的惨案，若不是我自作主张，把沈熙与公子调包，公子或不用像今天一样，活得这般拘束。”夏无言说道此处，本无悲无喜的眼中竟有了几缕愧疚。
　　沈墨深吸一口气，目中碎光闪烁，一字一句道，“但若没有你，我便已经死了。”
　　夏无言垂下头，淡淡道，“但这些年，你活的怎么样，你我心知肚明。上次锦盛山庄如此，这次也是如此，你总想着若能侥幸活下来就如何如何，哪有人把生死看做生赌坊中的大小，开大就生，开小就死……”

　　沈墨的手渐渐松开，怒意也早就消散，他目若沉星，道，“无言，那姜洚怎么办？”
　　刚才还一脸淡漠的眼前人一个激灵，身体微震，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想了千万遍仍心痛地不能自已。
　　夏无言靠着石壁滑坐到地上，一脸无奈，无话可说。
　　“那好，我答应你，不再买大买小，你，也给我好好活下去。”沈墨轻声说到，下个瞬间他敛去脸上所有情绪，冷声道，“带去和严世蕃关在一起。”两个狱卒走进，在夏无言惊异的目光中带走了他。

　　三日后，徐阶正在房中看书，一个家丁急急忙忙地跑来，气还没喘顺便道，“徐大人，不好了，夏无言他，他，他中毒死了。”
　　“什么？！”徐阶一摔手中的书，猛地立起，慌乱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后又立即恢复如常，边快步向门外走去，边沉声道，“召集宫里最好的御医，说我府夫人病了。另秘密找最好的仵作来。”
　　话音刚落，人已坐入候在府侧的轿中。

　　四个轿夫都是经过挑选的明眼人，远远见徐首辅步履匆匆而来，便急忙掀开轿帘静候，徐阶一坐入暖轿，四人交换眼神，一齐发力，脚下健步如飞，一顶轿子行走间竟带出一股凉风，可就在走到岔路只时，轿帘后闷闷地传来一声，“去太和殿。”四人赶忙停住，转了个弯朝与监狱相悖的方向疾步走去。暖轿由于惯性重重地往前冲了冲，徐阶扶住两边，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却不是因为刚才的颠簸。
　　今日本是三法司弹劾严世蕃、罗龙文、夏无言之日，夏无言是谏臣夏言之子，而夏言则是徐阶的老师，为避免这层微妙的关系，他今日本不准备上朝，可夏无言竟在这风口浪尖出了事，徐阶整衫，重新坐好，目光沉沉中浮出几丝不温不火的笑意，心忖‘离歌笑，多年前，你若未离开官场，那么每日去文渊阁碰见的人，会不会是你呢？’笑意蔓延至嘴角，竟有赞许之意，只是面色没有好看半分。

　　另一边，离歌笑正拿着酒囊，懒洋洋地仰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飘忽不定的目光投向天际，虚无中又偶尔有几丝精光闪过，嘴边挂着丝略带狡黠的笑意。
　　柴胡在不远处打拳，式式刚劲有力、招招气势如虹，出拳时带出的疾风震下一树绿叶，就在这漫天的绿色要把一袭白衣的贺小梅淹没，只见他迅速展开手中折扇，信手挥动了几下，纸扇便如蝴蝶般在空中上下翻飞，白衣人几个轻巧侧身，衣袂随风而起，快却优雅，柔又利落，折扇与旋身带起的气流相互交错，这漫天落叶竟以贺小梅为中心，如伞一般像向四周飞散出去，片刻后，才在地上铺成一张绿茸茸的圆毯。而贺小梅则玉冠白衣地立于绿毯正中心，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把拂过几缕微乱的鬓发，纤尘不染，俊秀儒雅。

　　这若是被京城中的姑娘们看到，想必贺小梅收到的桃李绝不会比当年的潘安少去分毫，可眼前的，并不是心思萌动的少女，而是在徐府憋了好多天的翻江大盗，柴胡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积聚气力，一个扫堂腿狠踢向树干，贺小梅听见树叶的婆沙声，赶忙腾身跃开，轻巧翻落在离歌笑身旁，整着雪白的衣摆道，“胡哥，你动静那么大，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徐府啦！”
　　离歌笑悠悠瞥了眼漫天乱舞的断枝绿叶，咧嘴一笑，扬声道，“老胡，好功夫！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枝梅在徐府。”

　　柴胡“哼”了一声，满脸得意地朝贺小梅昂了昂头，挺直宽厚的身板从相比之下精瘦不少的前面戏子身前擦过，在来到离歌笑面前时脸却垮了下来，大汉恹恹道，“老离啊，你说这几天我们都在徐府瞎逛，又没什么事干……”没等柴胡说完，贺小梅便插嘴道，“是啊，歌哥，你昨天问我要忘生丹到底要干什么？”
　　柴胡，“等一下，什么是忘生丹？”

　　贺小梅嘴角上弯，展开折扇，颇有几分骄傲地说道，“忘生丹呢是我贺小梅的独门秘方，就是用药物封住人的七经八脉，让身体各机能停止在某个瞬间，外人看来就像死了一样，不过尸体不会腐烂发臭，而且用药时间不能超过七天。”

　　柴胡，“嘿，那么神奇？娘娘腔，你在醉生梦死天天不睡觉捣鼓的就是这个呀！”
　　贺小梅嘻嘻一笑，随后又正色道，“不过这要毕竟违逆自然之道，对身体伤害很大，醒来后必要好好调养，而且，一定不能受刺激，不然血脉逆流，到时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离歌笑仰头喝了口酒，接口说道，“恩，这我已于夏无言说过了。昨日准备地匆忙，便没跟你们详说。是这样，我与沈墨讨论过，这次三法司弹劾成功的把握十有八九，那么严世蕃必死无疑，夏无言肯定是要一起砍头的，而唯一能救他的方法便是在斩首之前，就先让他死。”
　　“是呀，老离，哎呀，你可真聪明。”柴胡一拍桌子，大声道，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贺小梅微微一笑，道，“呦，没想到咱们胡哥虽嘴上骂人家是赶着去死的笨蛋，其实心里那么想救他……”柴胡有些窘迫，刚想反驳，却见贺小梅颜色一变，皱起眉望着离歌笑，急急道，“难道，刚刚徐大人一脸凝重地匆匆离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离歌笑扬眉，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道“是啊，怎么了？”
　　“为什么要挑今天？等皇上下旨杀严世蕃再让夏无言假死岂不更自然？”贺小梅疑惑道。
　　离歌笑嘴角又勾起笑意，眼中闪出锋利的光，道，“反正无论什么时候死，嘉靖都会觉得有问题，不如就更凑巧一些，与其到时候让嘉靖派人来查，不如让徐大人赶去宫里，当场知道结果，也好及时安排对策与人手。”

　　柴胡在一旁频频颔首之时，贺小梅却目露担忧，说道，“可以徐大人和夏言的关系，若此时与三法司一起出现，岂不是很蹊跷？就好象他与夏无言的死有什么牵连一样。”
　　“恩……就是啊，娘娘腔说的也对，好像我们摆了徐大人一道似的。”柴胡若有所思地说道。
　　“胡哥，你胡说什么呀，歌哥怎么会……”贺小梅话还没说完，便想到了什么，身子一个激灵，难以置信的望向一脸淡漠的离歌笑。

　　离歌笑单手撑头，饶有兴致看着眼前惯用拳头说话的柴胡正静静在思考着什么，而温文尔雅的贺小梅则张大了嘴，温润娴静之气尽失，他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猛灌了两口酒才咳嗽着止住，调笑道，“老胡，你少有的精辟啊。”
　　贺小梅猛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歌哥，我不明白，难道你真是为了……”话音未落，胡哥一拍大腿，一脸恍然大悟，道，“肯定是为了报这徐阶设计小娘子的一箭之仇！是不是，老离？”
　　“不可能，不可能……歌哥怎么会是这……”贺小梅的后半句话活生生被离歌笑那一脸坏笑噎回咽喉，喃喃道，“歌哥，是真的……？”
　　离歌笑盯着贺小梅满是疑问的眸看一会儿，脸上戏谑的笑意尽数褪去，正色说道，“一枝梅虽是江湖中人，在朝廷无权无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要处处受制。不过徐大人既能当上首辅，今天的情况他必能安然度过。”

　　柴胡，“哼，就是，那些提着刀想杀一枝梅的锦衣卫我们都不怕，这些穷酸书生有什么好怕的？”
　　贺小梅翻了个白眼，语调微变，道，“胡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口中的这些书生，他们嘴里的唾沫可是要毒过鹤顶红千万倍，稍稍一沾便尸骨无存。”
　　“小梅说的是。我们也借这个机会，让满朝文武明白一枝梅的立场，不要总是想着来挖墙角、找麻烦。”离歌笑仰头又喝了口酒，那些在官场沉浮的日子掠过心头，他虽已离开十余年，但那些用青春与热血换得的阴谋阳策却牢而凶狠地隽永在他心头，任岁月涤荡，时光偷换，渗出的丝丝血迹都从未干涸……但这段黑暗岁月，也成就了今日即使被围个水泄不通，也能带领一枝梅杀出生天的离歌笑。
　　得到与失去，向来玄妙。

　　“喂，歌哥，想什么呢？”贺小梅收起折扇，在一脸失神的离歌笑眼前晃了晃，这才把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拉回。
　　“嘿嘿，老离啊，一脸魂不守舍的，是想小娘子了吧。”柴胡揶揄道。
　　离歌笑吸了吸鼻子，笑得从容，没有半分局促，反问道，“老胡，从这里到河套一带要多久？”
　　“骑马的话，三天吧。”柴胡收住笑容，答道。
　　离歌笑，“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呢？”
　　柴胡思忖片刻，道，“如果可以换马，那么两天应该能到。”
　　贺小梅，“怎么，歌哥，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离歌笑又往嘴里到了几口酒，才说道，“现在还不确定，看看皇上下什么旨意再说吧。”其实事情的主导权不在一枝梅手里，不在沈墨手里，不在严党手里，亦不在徐阶手里，而是全数取决于嘉靖。
　　柴胡与贺小梅见离歌笑微微蹙眉，目光沉静便知他已浸入自己的思绪，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先后站起，朝一旁的侧院走去。

　　柴胡，“娘娘腔，你说为什么大冬天的，这里的树叶还是绿的？”
　　贺小梅，“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里正与我们醉生梦死相反，这里因为地势的关系，处地热之处，就算冬季，温度也会高一些；而我们那儿呢处地寒之处，所以梅花四季盛开。”
　　“哦，这样啊。”在快踏出离歌笑所在的院落时，柴胡压低声音道，“你说老离什么地方不选，干嘛偏偏选这偏僻的厢房住？离大门那么远，还要我们不要老呆在房里，要四处逛。”
　　贺小梅两手一摊，摇摇头，道，“谁知道歌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能是这里比较清静吧。再说，咱们一枝梅竟然能涮一把徐首辅，真是太过瘾了，歌哥实在是太聪明了。”
　　话音刚落，离歌笑懒懒的声音飘来，“别光说我聪明，这是我和沈墨一起想的。”
　　贺小梅吐了吐舌头，与柴胡一左一右离开，遵照一枝梅老大的旨意，徐府哪人多就去哪瞎晃。

　　离歌笑嘴边的笑意随着两人背影的远去也逐渐消失，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石桌边缘，眉心荡出几丝落寞，却并不清冷，反而夹着几分暖意。当他移开手指时，才能看见那粗粝的边沿上竟刻着朵小小的梅花，线条写意却利落，离歌笑一眼就能认出，因为在醉生梦死的石桌边也曾出现过一模一样的画案——这是燕三娘百般无聊之际随手刻上的。、
　　虽只见过一次，但离歌笑铭记于心。
　　再次抚上这些冰冷细小的线条，他的眉头蹙地更紧，目中寒光乍现，这所谓“聪明”的方法，不过是危险的序曲罢了。
　　离歌笑拿起酒囊，再次仰头，却发现酒已喝尽。

　　太和殿
　　嘉靖一身宽大的黄色龙袍，危坐于龙椅上，两颊稍稍内凹，眼圈有些发青，胸前栩栩如生的腾龙更突出其因长期服用丹药而显得灰暗不堪的面色，只有眼中的一道精光仍旧闪亮，而举手投足之间也是帝王之气尽显。
　　此时，大理寺卿与刑部上书正以头贴地，跪在地上，纹丝不敢乱动，自从两人呈上弹劾书，并禀报夏无言于今日自尽于狱中之后，嘉靖便铁青着脸，一双目光锋利的眼一遍遍地扫着堂下大臣，一语未发。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面色凝重，可怕的死寂在太和殿弥漫开来，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半响后，嘉靖缓缓开口，语气不温不火，似刚才的沉默没有发生过一般，“徐爱卿，你对此事如何看呐？”
　　徐阶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走到殿堂中央，躬身行礼后，道，“严世蕃结党隐私、勾结倭寇、意图不轨，证据确凿，根据大明律例，当斩；而夏无言在此时自尽，应是畏罪，但若皇上觉得事有蹊跷，臣必定全力追查。”

　　嘉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夏无言竟然带着倭寇抢掠江西，其罪亦当千刀万剐，看在其父曾是徐爱卿老师的份上，尸体与严世蕃一起问斩。三天后，午门行刑。为保万无一失，这些天天牢由锦衣卫看守，而徐爱卿则亲自监刑，可有异议？”
　　徐阶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他躬身一拜，道，“臣谨遵圣旨。”可接下来大堂上谁说的什么话，徐阶却半句都没有听进去，直到走下太和殿的阶梯，他仍觉得头皮发麻，双脚冰冷。
　　嘉靖淡淡的几句话，看似不过是寻常的旨意，实则腹藏刀剑、凶险万分。
　　他虽未明说，但在众人面前提起夏言是徐阶的老师，便是暗指徐阶与夏无言的死有关；而当今锦衣卫同支是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徐阶恨严党，会牢牢盯住严世蕃与罗龙文的一举一动，而严绍庭也是一样，无论夏无言是真死还是计谋，他都会丝丝看住，直至行刑。而让徐阶亲自监刑则更是凶险，无论哪一方出手救人，只要出纰漏，徐阶都逃不过罪责，说不定还要落个勾结党羽的罪名。

　　现在是冬天，徐阶额上却覆了层细密的冷汗，他静静分析了嘉靖的话和现在的形势，得出一个结论：若要保住九死一生争来的首辅位置，唯一做法，便是按照嘉靖所说的，把严世蕃、罗龙文以及夏无言给当众砍了，且这三天都必须保持太太平平，不能在锦衣卫面前做任何手脚，不然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夏言，我的老师，难道……多年前的无力感再一次重新回到徐阶心中，难道这一次他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夏无言去死么？他面色暗沉的回到内堂，刚刚踏入，便看见沈墨一袭玄色长衫，一改前日憔悴疲惫之色，身形挺拔、目光有神站在面前。
　　沈墨一脸肃穆，恭敬作揖，道，“徐大人好。”徐阶微微发怔，沈墨一向喜着浅色衣袍，而玄色，是夏无言最常穿的颜色。
　　沈墨似对徐阶的反应早有预料，他特意顿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一计，需要徐大人帮助。”
　　徐阶方才回过神来，缓步走到椅前坐下，喝了口茶，面色恢复徐首辅一向的淡然、从容，沉声道，“说吧。”

　　大约半个时辰后，沈墨面色如常的从徐阶内堂步出，他眼波平静，无悲无喜，室外明亮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待适应便后径直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徐阶缓缓靠向太师椅椅背，手在两旁把手上随着沈墨离去的脚步轻轻叩着节奏，直到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端起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小口，上好的龙井，却因凉透而变得有些苦涩，徐阶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头把茶盅放下，嘴边溢出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更显得精神矍铄。